日子在丞相府的暖阁与国公府的深宅间悄然滑过,转眼已是深冬。腊月里,一场多年罕见的大雪席卷了整个京城,鹅毛般的雪片连下三日,将朱门玉户、寻常巷陌都裹进了一片素白寂静之中。屋檐垂挂的冰棱如利剑,道路积雪深可没膝,连平日里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也罕见地冷清下来。
年关将近,按照惯例,丞相府与镇国公府两家的女眷,需结伴前往城外三十里处的皇家护国寺祈福,为家族、为朝廷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往年这差事多是温婉与国公夫人主持,今年因着皇后娘娘特意提及,希望各家带上适龄的小辈一同前往,沾沾佛门福气,故而邬晴与曲溪照也在随行之列。
出发那日,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温婉看着窗外飘飞的雪絮,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但还是为女儿裹上了最厚实的狐裘,戴好缀着白绒球的暖帽,将她裹成了一个圆滚滚、只露出一双灵动大眼睛的小雪球。
“晴晴乖,路上冷,要紧紧跟着娘亲,不许乱跑,知道吗?”温婉蹲下身,仔细整理着女儿的衣襟,柔声叮嘱。
邬晴用力点头,小脸被暖融融的狐毛衬得愈发红润,大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时不时瞟向府门外停着的另一辆华贵马车——那是国公府的车驾。她心里惦记着那个冰雪般的姐姐,不知道这么大的雪,她穿得暖不暖?国公府的人会不会照顾她?
车队在风雪中艰难前行。车辙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车厢内燃着暖炉,铺着厚厚的毛毡,倒也不算太冷。邬晴趴在车窗边,呵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琉璃窗上凝成一小片白雾,她用小手抹开,努力向外张望。天地间一片苍茫,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枯树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单调的白与呼啸的风。
行至半途,风雪骤然加剧!狂风卷着雪片,如同发怒的白色巨兽,疯狂地拍打着车厢壁,发出沉闷的巨响。拉车的马匹在深雪中举步维艰,嘶鸣着不肯前行。车夫们努力控着缰绳,但风雪迷眼,前路难辨。
“夫人!雪太大了!马走不动了!前面不远有座废弃的山神庙,不如先到那里避避风雪,等雪小些再走?”丞相府的护卫统领策马靠近温婉的车窗,大声请示,声音在风雪的咆哮中显得断断续续。
温婉掀开车帘一角,凛冽的寒风夹着雪粒子立刻灌了进来,吹得她鬓发飞扬。她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能见度极低,心知强行赶路风险太大,只得无奈点头:“好!速去山神庙避避!”
车队艰难地转向,朝着护卫所指的方向挪动。约莫一炷香后,一座破败的山神庙轮廓在风雪中显现出来。庙宇不大,显然荒废已久,门楣上的漆早已剥落,露出朽坏的木头,庙门半掩着,在狂风中吱呀作响。
众人下了车,护卫们率先冲进去清理。庙内蛛网密布,灰尘堆积,神像也残缺不全,但好歹四面有墙,能遮挡些风雪。护卫们迅速清扫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搬来车上的炭盆、坐垫,又寻了些干燥的柴禾点燃,勉强驱散了些寒意。
温婉抱着邬晴,国公夫人也在丫鬟搀扶下进来,各自寻了位置坐下。仆役们忙着生火、烧水,安置物品,小小的破庙里顿时显得拥挤而忙乱。
邬晴被母亲安置在铺了厚厚毛毡的角落,裹紧了小斗篷。她的小脑袋却不安分地转动着,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在靠近门口、光线稍暗的角落里,她看到了曲溪照。
溪照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夹棉袄裙,外面罩着一件略显单薄的浅碧色斗篷,安静地坐在一个半旧的蒲团上。她微微低着头,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颊边,侧脸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依旧美得惊人,却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清冷和疏离。她身旁只跟着那个叫墨画的小丫鬟,主仆二人与庙内略显嘈杂的氛围格格不入。
国公府的二老爷曲临渊也在。他裹着厚厚的貂裘,正指挥着几个国公府的仆役将带来的东西安置在靠近火堆、最暖和的位置。他脸上带着惯常的、看似温和的笑意,不时与温婉和国公夫人寒暄几句,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角落里的溪照,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和算计。
“溪照,你身子弱,坐那么远做什么?快到火堆边上来暖和暖和。”曲临渊忽然扬声,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朝溪照招了招手。
溪照抬起头,清冷的眸子平静无波,淡淡回道:“多谢二叔关心,这里就好,不冷。”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庙内的嘈杂。
曲临渊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叹口气道:“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倔。罢了,墨画,去把咱们带来的参汤热一热,给你家小姐端一碗来驱驱寒。”他转头吩咐身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周管事,你去帮把手。”
那周管事正是邬晴在国公府花园里撞见与曲临渊密谈的人!他闻言立刻躬身应“是”,眼神飞快地与曲临渊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视线。
墨画不疑有他,跟着周管事去取参汤了。
邬晴的心却猛地提了起来!【参汤?又是药?!】她想起在国公府花园里听到的“药渣”、“死因”那些可怕的字眼,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她死死盯着周管事的背影,小拳头在斗篷下悄悄攥紧。
很快,墨画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回来了。周管事殷勤地接过,亲自送到溪照面前,脸上堆着笑:“大小姐,趁热喝了吧,二爷特意吩咐给您准备的,最是滋补。”
溪照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汤碗,长睫微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沉默了片刻,在曲临渊看似关切实则带着压迫的目光注视下,最终还是伸出了手,接过了碗。
就在她指尖即将碰到碗沿的刹那——
“姐姐!”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急切的童音突兀地响起!
只见裹得像个小雪球的邬晴,不知何时挣脱了温婉的怀抱,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了过来!她跑到溪照面前,小脸因为跑动和着急而红扑扑的,大眼睛亮得惊人,伸出小胖手就去抓溪照手里的碗!
“晴晴!”温婉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想拉住女儿。
溪照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下意识地避开了邬晴的手,碗里的参汤晃了晃,溅出几滴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烫得她微微蹙眉。
“晴晴,不许胡闹!”温婉已经赶到,一把将女儿抱开,略带歉意地对溪照道,“溪照小姐,对不住,孩子不懂事……”
邬晴在母亲怀里挣扎着,指着那碗参汤,急得小脸通红,语无伦次地喊:“不要喝!坏!汤汤坏!喝了会生病!肚子疼!”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小孩子无理取闹的胡言乱语,但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恐惧和担忧却是真实的。
曲临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但很快被强压下去,他挤出笑容道:“邬小姐这是怎么了?这参汤可是上好的老山参熬的,最是滋补养人,怎么会坏呢?小孩子家不懂,别乱说。”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温婉也低声呵斥女儿:“晴晴!不许胡说!快给溪照姐姐道歉!”
邬晴委屈地瘪着嘴,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道歉,只是死死盯着那碗参汤。
溪照看着怀里这个急得快哭出来的小团子,又看了看手中那碗散发着浓郁药香的参汤,再瞥见曲临渊眼底那抹来不及完全掩饰的阴冷,心中瞬间了然。她不动声色地将碗递给旁边有些不知所措的墨画,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墨画,先放着吧,我没什么胃口。”
曲临渊还想说什么,溪照却已站起身,对着温婉和国公夫人微微颔首:“祖母,夫人,溪照有些乏了,想找个清净地方歇息片刻。”
国公夫人点点头:“去吧,小心些。”
溪照带着墨画,径直走向破庙后方一处更为僻静、但也更显破败阴冷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杂物,旁边还有一扇紧闭的、通往后面小院的破旧木门。
曲临渊看着溪照的背影,眼神阴鸷,嘴角却勾起一丝冷笑。他低声对周管事吩咐了几句,周管事点点头,悄然退开。
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在入夜后愈发狂暴。破庙里,炭火噼啪作响,众人围着火堆,裹着毯子,在疲惫和寒冷中昏昏欲睡。温婉将邬晴紧紧搂在怀里,用体温温暖着她。
邬晴却毫无睡意。她心里惦记着溪照姐姐,总觉得不安。她悄悄从母亲怀里探出头,借着微弱的火光,望向庙后那个角落。
那里空无一人!溪照和墨画都不见了!
邬晴的心猛地一跳!她小心翼翼地挣脱母亲的怀抱,蹑手蹑脚地溜下地,像只警觉的小猫,朝着庙后摸去。
绕过一堆杂物,她看到了那扇通往后面小院的破旧木门。门虚掩着,寒风正从门缝里呼呼地往里灌。邬晴凑近门缝,向外望去。
外面是一个更小的、几乎被积雪掩埋的荒芜小院。院角有一间低矮破败的屋子,看起来像是堆放柴禾的柴房。此刻,那柴房的门上,赫然挂着一把崭新的、在雪光映照下闪着寒光的铜锁!
柴房那扇破旧的、糊着烂纸的小窗里,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火光,隐约映出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小的、单薄的身影!
是溪照姐姐!她被锁在柴房里了!墨画呢?墨画去哪里了?
邬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刺骨!【是那个坏二叔!一定是他干的!】愤怒和担忧瞬间淹没了她!
她回头看了看庙内,大人们大多已疲惫睡去,只有守夜的护卫在门口附近走动。曲临渊裹着貂裘,靠在一根柱子旁假寐,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邬晴深吸一口气,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巨大的勇气。她不能再等了!姐姐一个人在那冰冷的柴房里,会冻坏的!
她借着杂物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溜到那扇虚掩的木门边,小小的身体像条灵活的小鱼,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粒子立刻扑面而来,吹得她一个趔趄,小脸生疼。积雪深得几乎没到她的小腰,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她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间锁着的柴房挪去。
靠近柴房,她听到了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那声音虚弱而痛苦,听得邬晴心都揪紧了!
“姐姐!姐姐!”邬晴扑到门边,小手用力拍打着冰冷的木门,压低声音焦急地呼唤。
里面的咳嗽声停顿了一下,随即传来溪照带着浓重鼻音、虚弱却依旧清冷的声音:“……谁?”
“是我!晴晴!”邬晴急得快哭了,“姐姐你怎么样?他们为什么锁着你?”
“……晴晴?”溪照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随即是更深的焦急,“快回去!这里冷!别管我!”
“我不走!”邬晴倔强地摇头,小手在门上摸索着,试图找到开锁的办法,但那把铜锁冰冷坚固,根本不是她一个小孩子能撼动的。她绕着柴房转了一圈,发现墙壁都是土坯垒的,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经开裂。最后,她在柴房背风的一个角落,发现了一个被积雪半掩着的……狗洞!
那洞口不大,但对于身材娇小的邬晴来说,勉强能钻进去!
邬晴眼睛一亮!她立刻趴下来,用小手奋力扒开洞口的积雪,冰冷的雪水浸透了她的衣袖和手套,冻得她小手指都麻木了,但她不管不顾,拼命地挖着!
终于,洞口被清理得足够大。邬晴毫不犹豫地趴下身子,像只小泥鳅一样,艰难地、一点点地往里钻!粗糙的土坯摩擦着她娇嫩的脸颊和小手,冰冷的雪水沾湿了她的棉袄,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进去!找到姐姐!】
当她终于从狭窄的洞口挤进柴房,滚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时,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柴房里没有生火,只有墙角一盏快要熄灭的、豆大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和热量。
借着这微弱的光,邬晴看到了蜷缩在角落一堆干草上的溪照。
她单薄的身子紧紧缩成一团,裹着那件显然不足以御寒的浅碧色斗篷,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嫣红,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她闭着眼,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而灼热,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压抑的痛苦咳喘。
她在发高烧!而且烧得很厉害!
“姐姐!”邬晴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连滚带爬地扑到溪照身边,小手一碰到溪照的额头,就被那滚烫的温度吓得缩了一下!
好烫!像火炭一样!
溪照似乎被惊动了,费力地睁开眼。当看清眼前这个满身泥雪、小脸冻得通红、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慌和泪水的小人儿时,她冰封般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震惊、难以置信、心疼、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暖流。
“……晴晴?”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不成调,“你……你怎么进来的?快……快出去!这里冷……你会生病的!”她想推开邬晴,但手臂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
“我不走!”邬晴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溪照滚烫的手背上,“姐姐你发烧了!好烫!怎么办?怎么办?”她急得团团转,像只找不到方向的小兽。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裹着的、厚实暖和的狐裘小袄。这是母亲怕她冷,特意给她穿上的。
几乎没有犹豫,邬晴伸出小手,开始笨拙地解自己小袄的盘扣。她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动作很慢,也很费力。
“你……做什么?”溪照虚弱地问,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邬晴不说话,只是固执地解着扣子。终于,她解开了最后一颗盘扣,用力将身上那件还带着她体温的、厚实柔软的狐裘小袄脱了下来!
“姐姐穿!晴晴不冷!”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将带着她体温和淡淡奶香的小袄,严严实实地裹在了溪照身上!然后,她张开小小的手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溪照冰冷颤抖的身体,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胡……闹!”溪照又急又气,想推开她,但那包裹而来的、带着孩子体温和馨香的暖意,却像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冰冷堤防。眼眶一阵酸涩,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滴落在邬晴的头发上、脖颈间。
“不冷……晴晴抱着姐姐……就不冷了……”邬晴感觉到姐姐身体的颤抖似乎减轻了一些,心中稍安,她更紧地抱住溪照,小脸贴着她滚烫的脸颊,哽咽着,带着孩童特有的固执和承诺,一字一句地说道:
“姐姐不怕……晴晴养你一辈子!晴晴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姐姐!晴晴保护你!不让坏二叔欺负你!”
稚嫩的童音,在这冰冷刺骨、危机四伏的破败柴房里,如同投入寒潭的一颗烧红的炭火,瞬间炸开滚烫的涟漪!
溪照的身体猛地一震!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邬晴肩头的衣衫。她再也控制不住,伸出颤抖的双臂,将怀里这个小小的、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与温暖的团子,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拥住了这冰冷绝望世界里,唯一的光和热。
她将脸深深埋进邬晴带着奶香和雪水气息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水灼烧着孩子细嫩的皮肤,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某种决绝的依托,在她耳边低低响起:
“……好。说话……算话。”
就在这时,邬晴因为刚才钻洞和脱衣的动作,怀里一个硬硬的小东西掉了出来,“啪嗒”一声轻响,落在两人身下的干草堆上。
那是一支只有手指长短、做工却异常精巧的黄铜小管——火折子!上面还刻着一个极小的、不易察觉的“睿”字!
这是二哥邬睿前几天偷偷塞给她的“小玩意儿”,说是让她玩,但叮嘱她别让爹娘知道。邬晴觉得新奇,一直贴身藏着。
柴房外,风雪依旧在疯狂咆哮。破庙前殿,曲临渊在假寐中微微睁开了眼,望向柴房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
而柴房内,油灯的火苗在寒风中挣扎跳跃,将一大一小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投在斑驳冰冷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
(第4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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