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唯掠过严嘉掌中暗淡烛火,视线最终落于碎镜内只能小口小口咽下药液的陈续雨,唇角绷紧:“恶人先告状。”
严嘉身后走出一中年男子,他抬眼扫过门牌,无奈出声:“重申第一百零一次,议事厅的作用是开会,你们要聚会回自己屋内。”
见众人都看天看地避开他的视线,中年男人伸手将酒鬼攥在怀里的酒葫芦一把夺过:“季重光,青天白日你还喝上酒了?!”
粗声男子大笑。
下一秒,男子身后一只手猛地伸出,锤头重击:“霍衷你个憨货笑什么笑?”
“每次都偷袭,”霍衷站起身,近两米的体格顿时把议事厅的光线遮暗了大半“季重光,有本事这次别跑!”
“傻子才坐着等你锤!”
刚被没收酒葫芦的季重光反手拍向腰间剑匣,两道青芒应声破开窗棂,木屑纷飞中他蹬窗借力,整个人如断弦银箭般射入云层,只在雾海里撕开道经久不散的裂痕。
他响彻云霄的大笑从腾云中传来:“就知道你追不上我!”
霍衷扬起腰间重锤,瞬间以锤头为航爆冲而去,罡风掀飞门边青帘。
“闹腾。”中年男人摇摇头,目送两人越打越远。
严嘉低头抬手复原被弄皱的外袍,护着命缘灯平压至茶几,拦住转身欲要离开的中年男人:“掌门,既然碰上就帮我查查疏欢命缘减少的事情吧,看来不是某人造成的。”
“喂?!”接收到眼刀的上宫唯毫不避让。
严嘉没再搭理他,视线落到乾坤镜。
“那得回缘生龛一趟,命缘这东西玄之又玄,夹杂运势、命数、生机,不好算原因的啦。”陈壬宽慰拍拍严嘉肩膀,向角落中的夙招手,两人相携出门。
门已经半合,他又探头回来叮嘱:“乾坤镜需得有人看着,景熙你一向心细,别叫他们胡闹。”
宋景熙应下。
他这半句话的时间,上官唯急促收回鞭子,追前几步“我也去看看,总觉得不放心…”
门扇大开不过一刻,便被风刃抵着门板"哐啷"拍回。
乌木门枢的吱呀声漫开满室药熏,婢子轻挑幔帐,苦涩薄雾萦绕不去,蜡炬滴落,如竹节倒悬一节一节凝在柜边。
夕阳残余一抹余光透窗而过,如缕如筛,浮尘悠扬其中丝毫毕显,若一道无形幔帐隔开内外。
昏黄烛光旁,病郁青年垂手翻书,指腹悬在书页边迟迟不动。
和其他被小侯爷救回来的人不一样,他被单独安置在有着梧桐树的小院里。
“换药这等事…”他看着袖中满负狰狞伤痕的肌肤,猝然归拢书卷“怎么好麻烦你…”
他说话时候,小侯爷已经悠然迈步跨过尘光幔帐,毫不见外似的落座梨木床榻。
酥纸药包掷出,堪堪落入青年膝上蚕被褶皱,来访者笑意盈盈,姿态自然。
“来都来了,你还打算赶我走不成。”
被笑眼凝着的人无意识收拢身下被子,沿着药包滚落的踪迹低下头,碎发堪堪遮住泛起热意的脸。
小侯爷目光垂落戏子时,透亮的眼睛淌出一点没有混入其它杂质的暖意,没有不合时宜、让人不适的喧闹,像是晨间辉光洒落在一片静谧森林。
于是连同树梢上最脆弱积重的叶片也舒展了。
在一点解开衣衫的微小动静中,室内空寂无声。
“唔。”
“扯到伤口?”
“没有。”
“我有听见你压低的呼吸。”身后的青年轻笑,有几分无奈“用了些力,抱歉,因为我不想让你以后疼。”
“不是…”指尖太过轻柔,似有若无的掠过皮肤,下腹无法克制的收紧,这种痒意不该有的。
所以难堪的声音发出来了。
戏子分明比小侯爷大上一两岁,或许是乱世食不果腹,或许是戏班子打磨,褪去宽大戏袍,他竟显得比温疏欢身形玲珑,骨架瘦瘦的蜷缩在一起,只因为一句玩笑就不安的扯紧衣裳。
“……伤口自己会好的,戏班子里,经常受伤。”
小侯爷脸上的笑容淡下去“我以为去戏班,能活的好些。”
“是我反而害了你……我们再结伴流浪几年,可以一起回侯府的。”
“别这么说……”
“后背的衣服掀起来,嗯,就是这样。”戏子迟疑的话被小侯爷动作中断。
腰身即使裹上草药也依旧纤细的惊人,戏子后颈低低压着,随着身后人的动作微颤喘息,如一枚至于晃动边桌随之悸颤的瓷瓶,洁白漂亮,又让人在意。
上药的人仔细,受伤的人也顺从,场面一时间十分和谐平静。
“这是疏欢?确实是个善良孩子,我没看错他。”严嘉手垂落命缘灯旁,以一种维护姿态拢着。
“前世景像,受伤的是严嘉那个宝贝徒弟,为这事他忙活一天,”宋景熙锤锤久坐的手脚,随意说:“温家幻境你看过吧,这温疏欢也不像无能之辈,你不必太过忧心。”
“太过忧心?我听说疏欢没有得到道石回应已是十分忧虑,你不知这孩子的剑道天赋有多高,若是因为什么岔子无法修行,我恐愧为剑尊!”
恍惚间在温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严嘉眉头下压,原本看向碎镜的眼睛挪至命缘灯。
那烛火明明灼亮,却比寻常火焰势微,就像命缘平白被人分去一半,看得人心生忧虑。
“啊…嗯。”注意到严嘉开始往外飙剑气,宋景熙偏开身子倚向远离他的一边,右手搭左手,心中暗骂自己多嘴“你可知道他神魂破碎一事?或许是因为这才无法修行。”
“神魂破碎?”严嘉瞳孔缩紧“谁与你说的,我见他时神魂完好无缺,甚至比常人还要强大、完美。”
“夙仙亲眼所见啊,”宋景熙哑然看向他“你竟会不知?那他这伤……”
他心头不自觉的浮现了数百种可能,而其中最不妙的一条就是,原本的温疏欢已经被天魔吞吃,成为一具躯壳。
不对,不对,天魔是没有前世的,命缘也会自然消失……看一眼半灭的命缘灯,宋景熙开始思考自己直言不讳被剑尊师弟砍死的可能性。
嗯,虽然不大,但不为零。
他决定再看看,不为自己考虑,纯是觉得不能冤枉了宗门弟子,叫什么来着,温疏欢,好名字,一听就不像天魔。
宋景熙捧起药茶一饮而尽,苦涩味道令他思维凝滞几分,压住胸腔鼓噪,心思落回眼前。
碎镜内一片空茫大地,雪花一点点铺满画面,看来在他们交流时,乾坤镜内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
“还记得城里那座破石桥么?”
梧桐小院内,小侯爷将热茶递给脸色红润的戏子。
“自然记得,里面总比外面暖和些,一个靠里的位置也要抢。”
“要不是你在,我估计没被戏班子师傅看上,就饿死冻死……冬天可真难熬啊。”说到这里时,明明身处暖屋,戏子却打了一个冷颤“冰刀子刮在人身上,骨头里都是冷的,怎么呼热气指头都没感觉。”
“都过去了。”
“托您的福,我才有能过的好些。”戏子摇头,雪花总会融化,可他的骨头还记得。
他坐的端正给小侯爷奉茶,却被一指压下。
见他疑惑神色看来,小侯爷只是道:“再放松一些吧,学会享受这样的美景。”
戏子的双眼转向那片一望无际的雪,美景吗?
放下掌心茶壶,在小侯爷的期盼目光中,他缓慢伸出手,一点雪花飘然落下。
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粗糙的分不清是愈合的伤疤还是掌纹,被化开的雪花填补、描摹。
原本会令他冻得颤抖的雪,竟也有如此柔软的一面。
脸上传来痒意。戏子匆忙擦拭眼睑,方才一落而下的不知是雪花,还是眼泪。
离开了过去看见下雪就会煎熬难耐的日子,如今他住在有暖炉的院子里,静静看枝头飘落的雪花。
原来这晶莹真的这么美,原来苦涩的泪水终有一日也能化作如此美丽的雪花。
幸福到颤抖的心情。
所以,怎么能在听见仆从们在议论您的时候不愤怒,可无力的是,这样的污点是我给您带来的。
哑口无言,涨红的脸,无比羞愧。
时间如水流逝,戏子拉上了窗帘,装作听不见外界的纷扰,可是内心的斥责声却越发盛大。
在座的几位师傅都看得出有着续雨面目青年的日渐抑郁。
“明明过的比之前好多了,但他看起来还是不开心。”宋景熙叹气。
“啊,或许是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小侯爷眼中,也是特别的吧。”进来取酒壶的季重光仰头灌下一大口,身后霍衷猛的落座。
严嘉撇一眼被风吹得晃动的命缘灯,不发一语。
比起戏子被困死般的环境,小侯爷每日出入侯府军营,越发频繁的训练无一不在传递一个消息:快开战了。
他忙着练武,忙着调动士兵巡逻,却可以在百忙之中,握着一卷兵书,仿若自己不知一般晃到了梧桐小门口。
进进出出,招致的目光越发盛大,逼近战时人心浮躁,背着人说闲都算是唯一的放松。
其实并不是每一个仆从都持有消极看法,府上的小丫头和年轻侍从们都喜欢叽叽喳喳的说起小侯爷和戏子站在一起时是多么的相配。
但侯府管事的是位退役老卒,面目严肃,不说话时候都能把仆从奴役吓哭,更别提放任那些泛有桃色的私语。
他无权管小侯爷,于是压抑的眉心常常对着那满是落叶的梧桐小院,像是厌恶极了散落的梧桐。
戏子生的不算艳丽,对比起来小侯爷的容貌更浓郁,只看几眼就能让人满脸羞涩,但清俊的青年常常爱着藏青深灰,肤色淡淡,远远看去,像一枚素胚点缀了几枝莲荷,清丽脱俗。
他的这份简朴的美丽,在有心人眼中就成了“别出心裁”的设计。
他们挤眉弄眼,只是强调,不愧是戏子,好像真心恭维,场面尽是嬉闹。
而这时,手缓缓落在深色衣袖上的戏子也只略微一顿,便能扯出一个合群的笑容。
只作不知。
场面不算消极,却叫几个原本还有些脸色的师傅们尽皆沉默,就连一向碎嘴的宋景熙都不再开口。
像这样难捱而又平常的日子,戏子不知撑过多少回,分明越发沉默,推开门后看见小侯爷时展露的笑容却又是那样惊人的明艳。
小侯爷的眼下乌紫一日比一日重,边境动军,甲胄军士一批批的入驻这座边陲小城,外来人口和本地卒子的矛盾重重,当然更让温疏欢心烦的是。
制作组用脚写的背景啊,这时代分明是上个版本的游戏,医官汇报的疫病一看不就是天魔附体。
老登皇帝居然想趁着敌对国修士和天魔对抗夺取土地,真是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他脚本里写的倒是都实现了,问题是他设定自己武功盖世,踏马的对面是会控飞剑会抽凡人脑髓炸金花的天魔啊!
不过……用来应付目前的情况还是够了,温疏欢揉揉眉心,真情实感的叹口气,缓缓靠到小号肩膀上。
“让我就这样歇息一会吧,”小侯爷松懈的不成样子,丝毫没有礼仪可言“再过半个时辰,军士又该寻我。”
戏子在想什么呢?碎镜缓缓移到垂首的戏子脸上,那是个能让小侯爷更舒适倚靠的姿势,可对戏子而言是多么别扭的姿势啊。
众人透过戏子清瘦的肩,像用他的眼来看那个只是一整衣袖就离开的背影,他张了张嘴,众人都听见犹豫的一个音节。
那张脸上蕴含的情愫简直像用最浓稠颜料层层叠叠绘制的画卷,叫人觉得怎么也藏不住,
“他会开口的。”宋景熙笃定。
可下一刻军士闯入,宁静氛围被打破时,众师傅惊觉,这感情竟然是可以藏住的,那双眼只合上一次,便像合上整个画卷,不泄露一分色彩。
“不愧是……戏子啊。”
聚坐在乾坤镜前方的人中,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
军士传讯,却将小侯爷领向侯府主厅,那里侯府的真正主人老侯爷,正端坐着。
“圣上的旨意已经过了嘉裕关,再有两日御旨就到。”
“什么旨意?”才迈步入厅的小侯爷诧异。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老侯爷没有直说,只是不急不缓落下茶杯“安管事告诉我,你和一个叛国的戏子纠缠不清?”
“他是被牵连的。”
“开战在即,你还有时间和一个下九流纠缠,你心里还有国家,还有整个温城的百姓吗!?”
茶水飞溅,小侯爷只是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色,侯府夫人急匆匆从屋后帘帐走出,心疼的用帕子擦拭自己孩子被茶水烫红的侧脸,小声抱怨起老侯爷。
她念叨些不过一个戏子之类的话,只想安慰眼前受伤的孩子,却不想越说,他眼越红。
“母亲也是如此想的么?”
“又在痴念什么,一个玩意儿哪里值得你和父亲置气啊。”
小侯爷夺门而出。
在半个时辰后被需要主持工作的军士寻到,又一起本地卒子和外来军士的案子发生,他将握在手中的梧桐叶藏入袖中,处理公务直到日垂。
霍衷挠头,他只瞟一眼案桌上的卷宗就头晕脑胀:“他也挺累的。”
“倒是理智,这时候意气用事就太不顾大局。”严嘉比其他几人观察的更深,毕竟前世也能一定程度看出本性,他本就信任温疏欢,此时更添喜爱。
捧着葫芦海饮的季重光对其他几人的点评不置可否,只是指着远处巡逻的士兵突然问:“雪季他们还穿着秋衣?”
“物资不够。”宋景熙叹气。
“看看上官唯徒弟那边吧。”严嘉对他们的讨论不置可否,主动调换乾坤镜的视角。
都去看小号好哇,不过在看也没事。
温疏欢,翻身下马,眼前是一座架在宽阔河流上的破旧石桥。
没人会猜到这座桥对温疏欢真正的意义。
雪花静静飘落发间,冷风将他的脸吹的发红,任谁看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个触景生情的痴情种。
这桥在他和小号聊起之前,是没有的。
原来被提起的过往会自动补足啊。
这样就方便多了。
温疏欢打马离开。
[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戏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