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侯府里张灯结彩,数十个侧门齐开,一辆接一辆压褶极深的马车如流贯入,婢子仆从皆换新装,似是准备什么喜宴,唯独梧桐小院中空无一人。
戏子着一袭青衣斗笠,由小侯爷带上马车,两人郊外踏青去也,不在府上。
坐在乾坤镜前的几人简短的讨论几句这场在战时来看极为不合理的宴会,就更随着镜头的转移开注意力。
隔开细密的叶丛,小侯爷借着夜色的遮掩,偷偷去瞧此时掀开斗笠的戏子。
风过叶隙的沙沙声里,那人侧脸如玉凝瓷,盈盈而亮,白马纹的披肩随风而动,好似驰逸在他浣纱般的银灰色发丝中。
硕大无朋的晴月下,两人终于临近山顶,最山尖的正中央赫然有一座可供休憩的亭。
亭台琉璃瓦的宫角宛若天堑,隔开广袤无垠的夜空,圆融的四支立柱端正站立,黑夜像一块以墨为底的画布,框住两道相携而立的身影。
不远处随行的三两护卫接下号令没有靠近。
小侯爷背月而立,一双眼瞳在黑暗中灼灼望来:“在这里歇息一会吧。”
戏子被烫灼似的低头,借着呼吸的急促,两手捂住胸腔中拼命跳跃的心脏,像是累极般一言不发。
他避开眼前人担忧疑惑的视线,摇摇头:“景色很美,但是我不想歇下,快些下山好不好?”
小侯爷圆目睁大:“可是……”
“可是什么?”
戏子出奇生硬的语气让镜前见惯他柔顺面目的几人都有些惊奇,唯独侧躺着喝生喝死的季重光余光中泄露几分怜悯。
“那个毛头小子应该听他的。”他眼一合,酒壶垂落手边,就此要睡着的摸样。
“可是我准备在这里和你说,关于我喜欢你的事。”
正扮演小侯爷的温疏欢自然是不会听劝的,不仅如此,他还放松这些日子一直绷紧的面目,使得那张脸的神色一时间出离的柔和。
“不……”戏子话头颤抖,双眼飞速眨动,所有掩藏的情愫几乎要一泄而出时,模糊的双眼却忽而聚焦到不远处护卫,那里多了一个人。
乾坤镜随之清晰呈现他在看谁,宋景熙恍然:“这是那个老管家。”
“真的吗?续雨,你不喜欢我?一点点也没有?不,你讨厌我吗?就算现在不喜欢我,我也可以…”
戏子深深的合上眼,片刻后甚至撇开脸,似乎是无力应对小侯爷的话,但镜前的众人都知道他真正想避开的人是谁。
“一点点都没有。”终于,戏子又睁开眼。
小侯爷见言语无用,试探着要搂住戏子,却在即将触及到眼前人温度的下一秒被推开。
他一个踉跄,跌坐下去。
这一部分温疏欢本来写的是“摔个狗吃屎,”但在被推开的一瞬间,温疏欢凭借自己高超的舞(yao)台(lian)表演技巧,跌坐到亭子椅子上。
看起来痛苦极了,实则温疏欢在那一刻还有时间感叹一下自己屁屁的软弹。
“你对我太狠心了。”月下,那被鞭打斥责都不红一下眼的小侯爷竟然酝了泪“我爱你啊。”
他的泪滑落脸颊,发丝被风扬起,遮不住那泛红的双眼。
“不要爱我。”那戏子竟绝情到如此地步,是冷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也不解释理由,径直转身。
小侯爷望向戏子单薄的背影,双眼血红,指甲在亭边座椅上刮出几道线:“你不准走,陈续雨,你凭什么这么狠心!”
“你敢离开我,你不得好死。”
戏子停下脚步,连因为温疏欢方才话语而皱眉的严嘉都集中视线。
只见他紧咬下唇,终于一直被压抑的情感都化作清澈的眼泪一顺而下:“您不可以这样说我。”
“我为什……”小侯爷的话被打断。
“那天您走后,管家和我说,侯爷向陛下求来赐婚,圣旨已经过嘉峪关,今天不就是府上迎接公主前瞻队伍的日子吗?”戏子被长久折磨坏掉的喉咙在此刻情绪激动之下,竟然如一条毒蛇一般嘶哑。
“您只要接下圣旨,就可以去京城,不用在边境苦熬了,您以为卑下如我,就察觉不到您的疲惫辛劳吗?!”
“我也有感情,我也会心疼您……所以才不会允许这样的我,破坏您的未来。”说到这里,戏子原本的心气像全部消散,痴痴看向眼前怨怼他的人。
小侯爷的手握成拳头:“父亲没有和我说过……”
“不重要了,反正,我是不会和您在一起的,您知道这个就好。
“哪怕,我也爱你。”
最后这话声音太低,像是本就不希望被任何人听见,戏子的眼泪一滴一滴从脸颊滑落,长久被合上的画卷打开,浓稠到令人感到灼目的感情无比直白展现而出。
一瞬间,距离镜面最近的宋景熙竟感到无法直视那双眼,哪怕那其中的感情不是为他而生。
将一切听完看完,几人中和温疏欢关系最近的是严嘉,霍衷却是反应最大的,他捂住额头,一张大老粗的脸竟然淌下泪来:“他们应该在一起啊,他们明明相爱的。”
“原来侯府张灯结彩,是为了庆祝小侯爷结亲的喜事。”宋景熙叹气。
他递过去擦拭的帕子,可惜作为体修的霍衷体型太大,帕子被捏着擦脸时竟然还遮不到一半,显得有些莫名的滑稽。
喝着酒的季重光看得一笑,此时镜中侯府管家看陈温两人不欢而散,面带喜色点了点头,正映在他背后,笑意竟然有些重合,气的霍衷直接拎起锤子就砸。
“暴力狂又发病喽。”方才还醉醺醺的季重光一个翻身,灵活躲开,两人分分钟又展开一场你来我往的追逐战。
宋景熙和严嘉两人对视一眼,都含有点无奈的笑意。
“哪怕是前世,这小浑……陈续雨也是不该怨恨疏欢的,他始终还是享受到这些日子的照顾,不过是不能在一起,至少该心怀感激。”严嘉对陈续雨有些改观,但始终还是更偏心自己徒弟。
“我从来不知你竟和上官师弟也有共通之处?”宋景熙轻笑一句“我倒觉得戏子更多的是羞愧。”
“对戏子而言,小侯爷不只是一个喜欢的对象,也是幼年时庇护他的伙伴、重逢后拯救他的恩人,”宋景熙看向镜中背离的两人“戏子对小侯爷的爱,终究隔了千万座名为‘必须心怀感激’的山峰,而小侯爷却什么也看不到。”
“山明明就在那里。”
宋景熙几百岁的修仙历程,作为一个医者,自觉见过的生离死别凡多,此刻虽觉得有些为这对有情人可惜,但并不十分感触,喝口茶,待苦味入喉,就将心头的一点动容消散。
听完宋景熙的话,霍衷哭的更厉害,此时室内满是他的啜泣声,吱呀一声,门户打开,门前正立着将微弱只剩下一丝烛火捧在手心,面目惶恐甚至显出呆滞的上官唯。
“刚刚发生什么了,我一路护着这灯,刚要推开门,竟然暗淡到如此地步,我徒儿……”
“嗯,你徒弟把人甩了,大概是这样……诶你别去!”季重光一把拉回就要直接用肉身闯进乾坤镜的上官唯。
“主动拒绝在一起的是他,可命缘飘摇的也是他。”严嘉前探上半身“和你一样不理智啊,上官唯师弟。”
哪怕被这样讥讽,上官唯都没有分出一丝心神回应,嘶吼着:“姓陈的,姓陈的!我徒弟,我徒弟命缘成这样了!你快来!”
就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命缘烛火变小的陈壬忙捂住耳朵:“快把拨动乾坤镜面往左,把时间往前调一些。”
最靠近镜面的宋景熙依言而动,果然那飘摇不定的命缘灯稳定下来,但依旧微弱。
见烛火稳定,上官唯这才松出一口气,重拾起讥讽的力气:“命缘飘摇还要谢谢你收个好徒儿才是,续雨的命缘和你那小古板绑在一起,他几乎要被吞噬殆尽。”
严嘉质询的目光向陈壬射来。
陈壬擦擦额头冷汗:“许是前世因果所致,我猜测两人神魂高度相似,因此才命缘捆绑,形成此消彼长之势,互相攻损。”
“当然也可能是结为道侣了,命缘一体,哈哈。”
正低头催泪的温疏欢耳朵大张。
陈壬说完,见众人无一个给与反应,严嘉和上官唯更是怒目相向,知道自己说的冷笑话实在不适宜,赶快转移话题:“现在已知的法子我给你们说说。”
“第一种是斩断两人纠缠的命缘,使其独立,分开后可能会逐渐变强,独自存活,或者命缘太弱…”
“这个你方才怎么没说,会如何?!”
“没有转世,现世我推断应当会和天魔一致,肉身不复存在,唯余下魂体。”中年男子开始从兜里往外掏书,缓慢查找方才已经看过一遍的页面确认“毕竟天魔都是一群没有命缘的孽障。”
“我徒弟岂不是没了,这个法子不行。”
严嘉视线转向他:“你怕了。”
“谁会怕。”上官唯嘴上不饶人,落座时又牢牢护住破旧命缘灯,连弄脏前胸袍子的缎面都没有在意。
“他们命缘纠缠是以你徒弟为主,一分开你倒是轻松,满口顾全大局,实际上还不是根本不在意续雨性命,我不同意他们分开!”
“算命的你说,第二个办法是什么?!”
陈壬满面无奈:“是加强两人命缘,这样就可以保证相对弱小者命缘稳固,不过此法乃是权宜之计,一时应付而已,还有,不想叫掌门,至少要叫师兄啊。”
没人应陈壬。
“哦,然后像吸血的蝙蝠一般,蚕食疏欢的命缘壮大他自己?上官唯师弟,你的想法也昭然若揭吧。”
“你徒弟现在还好好的!“上官唯指向严嘉身侧尚且算得上明亮的命缘灯,将袍子再拢紧些“我徒弟命缘眼看着就要没,如果我不上心,他就这么没人在意、没人知晓的死了去!”
“呃,我倒是知道另外一个法子,只要结……”
“不可能!”严嘉和上官唯异口同声,试探着开口宋景熙又默默缩了回去。
他们还在吵,只有温疏欢的天塌了。
“当然也可能是结为道侣了,哈哈。”
他捂住自己的脸,逐渐生无可恋,这难道就是一步错,步步错?
死情缘,等出去后,一定要死情缘——在温疏欢的恍惚中,众人的讨(chao)论(jia)告一段落。
两盏命缘灯被安置在桌面最显眼的地方,全部窗户都被合上,室内由明珠照明,灯位置一左一右,不分先后,很显然,刚才的讨论没有结果。
陈壬从兜里掏出一行小纸符,各自面目不同,这是命修的法门。
因命修多战力低下,多擅长推断天时等一系列足以号称修行界文科生的项目,太一宗的开宗祖师从剪纸一门中发展出诸多不同用途,现在已经是各命修居家必备之诀。
“元神用这充当临时肉身,进入乾坤镜就不会伤神,不过即使我这张是足以媲美金丹肉身的纸符,通过乾坤镜后也会化为凡人,最长维持半刻,需要快速退出。”
“如果……”
“没有如果,上官师弟。”陈壬面目严肃往外掏兜“到时间会有感应,立刻退出,不要耽搁。”
“这个是定位符,不需要法力驱动,滴血激活,默念名字即刻定位。”
“乾坤镜可以通过选定的人来定位画面。”一边说,陈壬轻轻以手拨动碎镜,那画面如水一般泛开涟漪,竟然倒退到数日之前。
温疏欢只觉又一次天旋地转,话语也被嚼碎着倒灌,整个人像被投入了滚筒洗衣机,一个眨眼的瞬间,他竟然又站在亭子下。
脸上是笑的,但温疏欢心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天地难容的想法,怎么早不说没命缘会死,他还不如当时直接逃走算球,现在走也走不脱,就像被一只垃圾股套牢……
“只需要适合的时间节点。”他看着乾坤镜中的两人“就可以改变一切。”
上官唯还在犹豫,他实在想选一个对改变续雨命缘最有利的时间节点,严嘉站起,径直取走一枚纸符:“瞻前顾后,只会一事无成。”
他直接将时间挪到小侯爷的幼年,那里似乎是他与戏子命缘纠缠的最初起点,而他们连发生什么都还没看清。
随着上官唯一声:“不要!”
纸符化作的中年男人瞬间跳入碎镜中,严嘉再睁眼,却是满目疮痍。
十几年后铺张奢靡的侯爷府此时是一片荒地,到处都铺满灰泥沙土,男女老少尽皆惊恐神色望向空中。
顺着他们的目光,严嘉看见一面生鳞片的妖修,此时他正半悬空,大叫嘶吼,面目狰狞。
中年男子立刻面目严肃起来,左手下意向身后摸去,却没有触及剑鞘,严嘉紧绷的掌心瞬间一松,忆起掌门所说,此身乃是凡人。
于是他仰视妖修几息,记住形态后默默低头,拿出定位符滴血,默念温疏欢三字,顺指引前进,在一颇为破败的泥屋边,听见婴孩啼哭声。
他踏步入内,发现茅草躺一个失血过多,已久失去呼吸的侍从。
他掀开茅草,一个婴孩以丝绸好生包裹,内衬穿的蚕丝黄,此刻正困顿似的闭着眼,似乎不觉危险,另一个只有条简陋的布包,干瘦的腿节都裸在冷风中,正冻的嚎啕大哭。
两个婴孩都掩饰得极为拙劣,在这妖修入侵的时刻,随便一个歹人都可以下手。
他迅速拢起两个孩子,动作迅速的罩在袍子下,手扶着门槛正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用手轻轻覆上侍从的脸,将他睁大的双眼合上。
随后迅速背离着人群的走向,沿着城墙往里城去。
与妖修多年打交道,他最熟悉他们操作不过,先是攻击城内大户,再是外城区可怜的百姓,看方才他们满身珠宝的模样,内城早就被袭击捞走,他们不会再回去,此时那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想想,如何才能完全避开你们以后的接触呢…”
严嘉搂着两个孩子,温疏欢左眼蹬右眼,愤怒又无力,只能掏出婴儿拳拼命揍他。
“别闹。”被孩子折腾,严嘉不耐的用布包将两个孩子完全包上,不仅是手,连头都窝在里面,像提一个大麻袋似的。
被包在里面,温疏欢只想大喊老登别搞,但显然他现在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
努力两秒之后,他躺平了,小号哥也躺在旁边,两具心如死灰的身体紧挨在一起,只是手紧紧的牵在一起。
[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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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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