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离燕不在家,离玦收拾脏乱的屋子,屋里弥漫奇怪的味道,她打开窗户通风散味。
往日若离燕在,她多半直接回房,祖孙二人平素基本无话,仿佛天生相克相冲,只要一说话便吵架。
吵鸡毛蒜皮的琐碎,吵子虚乌有的恶毒,离玦每天艰难倒数日子,祈盼有朝一日彻底离开。
从窗户往楼下望,二楼阳台灯光从屋内透出,出奇安静。
昨晚楼下隐约传来说话声,她在三楼听得不真切,依稀知道俞珵与梅亭起了争执。
似乎是关于自行车的事,离玦听见梅亭说,“她的自行车你能骑多久?”
不难听出这个‘她’指的是谁。
心里别扭,原来有钱人也吵鸡毛蒜皮的琐碎。
不仅如此,有钱人好像也会吵子虚乌有的恶毒,俞珵说他妈妈可能会说难听的话,可她压根不认识俞珵的母亲,两人甚至没见过面。
对无相关的人施以恶意?怎么听都不可能。
飞快收拾完屋子回房间,与二楼的布置不同,三楼小阳台在她的房间里,面朝主巷路缠满铁网栏,情绪纷乱,她久违打开阳台灯。
主巷路只比左右邻道稍宽,依旧望不见月,她站在阳台,眺望对街昏暗的旧楼。
一整天手机都是安静的,无人给她打电话也无人正式通知她离燕被拘留,一点罚金,离燕支付得起,不需要她。
家长会,她一个人也行,不需要离燕。
但凭什么呢?
离燕分明有女儿,她分明有母亲,凭什么中间某位角色的责任被交叉分配到她与离燕身上,而那人心安理得置身事外。
头顶灯引来不知名飞虫,围着光源盘旋,无自我的生物依照本能日复一日扑翅,飞不出人类随手制造的下品诱惑。
此刻她感觉自己和这群飞虫没两样,麻木地活着,麻木地追逐光源,不惜一遍遍撞击那廉价的塑料灯罩。
她发誓自己并非抱有希望,而是心中的质问到达顶端,才心有不甘地拨通那个号码。
漫长的等待,接通时,话筒那头先传来小孩哭闹声。
“说事!”离淑芬的声音全是不耐烦。
为着一口气而按下的拨出键气势如虹,可这一瞬,苦苦凝聚的愤懑倾塌瓦解。
因为对方的语气和态度。
“姥被抓了。”
半晌,她只说出这四个字。
对面更烦躁,离淑芬对哭闹的源头吼了声‘别哭了’,才分神应付她,“知道了。”
说完快速挂线。
通话时长十二秒,她甚至来不及告知学校周末开家长会。
不对,不是来不及,是离淑芬没有给她机会。
心底怨念攀升,握着手机的五指变得僵硬,烦人的飞虫像助燃剂一点一点扑绕耳边,恨不得把她烧聋。
肩膀颤抖,她紧咬后牙关,克制,压抑,不允许多余的情绪外露。是她自作自受,是她活该,非要打这通电话,自取其辱的怒气没资格出现,她必须谨记这次教训,狠狠记在心里,把这份狼狈与轻视永远记在心里。
‘叮铃——’楼下传来自行车铃声。
循声往下望,是之前来杂货店捡纸皮的赵婆,还有她的孙女庆庆。
三岁小女孩穿着干干净净的旧衣,背着一个小竹篓,里面放了五六个空塑料瓶,她咯咯笑着,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玩什么。
距离太远无法看清,赵婆推着绑满纸皮废品的自行车走到女孩身旁,祖孙俩似乎说了些话,便见庆庆抱起一只小猫冲赵婆开心笑。
女孩的笑容在昏黄灯光下绽放,小模样无忧无虑,丝毫没有被生活的艰辛沾染苦意。
离玦眼眶涨热。
她就像躲在阴暗角落的小丑,窥视嫉妒着不曾拥有过的温情,还苦苦哄骗自己,那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可怜又可悲。
仰起头勉力深呼吸,她拼命压下不合时宜的鼻酸,关机回屋。
周末家长会,离玦顶着烈日站在五中校门前。
高一年级十六个班,每班各派两名学生到校门迎接,她倒了大霉被安排在太阳底下,本来微黄的发色显得更黄了。
“我快晒成鸭梨了。”离玦脸颊晒得通红,对不远处的同伴抱怨,“太热了,我想歇会儿。”
“嘘,别这么大声,要不这样,等下一位家长来你就去领路,回教室后别出来了,我们帮你瞒着年级主任。”
“谢谢。”
不多时,一位面容姣好衣着得体的女士停车走到校正门,学生会负责人先迎上前,登记询问是哪个班级。
“高一八班。”
躲在阴凉处的离玦闻声抬头,一眼认出那是俞珵的妈妈。
正犹豫是否上前,女生推了她一把,“快去,是我们班的家长,送她到教室后你就躲进洗手间。”
“……”
阴差阳错,离玦负责给俞珵的母亲领路。
“你是俞珵的同班同学?”对方主动搭话。
声音和蔼温柔,和想象中不一样,离玦有礼点头,“是,他坐我后座。”
“坐你后座?你叫离玦?”
居然连名字都知道,“是的阿姨。”
“原来是你,我妹妹的小房东。”
语气变了,名牌皮包换了手拎着,不知有意无意挨向离玦边上,“小亭跟我提过你,说你很懂事,帮家里顾店做事,学习好,人也很聪明。”
离玦礼貌笑笑,并没有多言其它,堂而皇之说出议论她的话,是不屑还是真正赞美,着实有待考究,尤其对方打量的眼神直白,碍于俞珵之前的提醒,她有些不自在。
而且她敏锐地听出当事人语调中‘原来是你’的轻慢。
“只是,你的头发。”
俞母的视线从她晒得通红的脸颊,转移到她微黄枯燥的头发上,眸色幽深,“不好。”
把人领进八班,离玦仍在思索那句‘不好’,指的是哪种不好。
是长得不好?养得不好?
还是都不好。
尊贵得体的美丽妇人似乎自成一派看人待物的守则,不谈成绩不论亲疏,对于初次见面的人,傲睨地评价一句,‘你的头发,不好’。
那裹含审判的口吻,像给她落了刑,刑刀划分出三六九等。
退到走廊,俞母从容落座的身影引起其他同学的注意,有人打听这是谁的家长,离玦回答是俞珵的妈妈。
“这么年轻?看着比我妈年轻多了。”
确实年轻,离玦预测俞母的年龄顶多四十岁,那一头乌黑顺直的长发,以及佩戴的品牌发夹,显然比她能分到更高等级。
低下头,离玦只当是自己敏感多心。
家长会流程简单,先是全体听大广播,紧接着各班班主任根据班级情况进行汇报总结,最后是一对一的选科建议与指导。
在此之前学生们已初步选择自己的意向科目,由班主任和各科老师综合判断是否合适,如果分数和优势上没问题,基本可定科。
若有异议或选择了并无优势的科目,则与家长一同分析商量选科事项。
这次家长会除了工作人员和选科分歧较大的学生,其他人不必回校,离玦守在教室外听广播,俞珵在手机上找她。
俞珵:「家长会开始了吗?」
离玦:「嗯」
俞珵:「我妈……你见到她了吗?」
离玦:「嗯,她坐在你位置上,后排只有她一位家长」
对面停了话,离玦没在意,收起手机,张筝儿从隔壁班溜过来,趁无人发现把一颗巧克力塞她手里,“快吃,是家长给的,我多拿了一颗,很好吃,听说这个牌子的巧克力不便宜。”
说着张筝儿侧身遮住她,离玦吃了,巧克力浓醇,里面的果仁香脆,果然好吃。
“那人是俞珵的妈妈?”张筝儿看向八班教室,一眼便注意到后排的身影。
“嗯。”
“看着真年轻,俞珵真像他妈妈,五官也像。”
是吗,离玦分辨不出母子两人的相似之处,没作声。
察觉到她的异样,张筝儿小声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离玦手指捻着包装纸轻轻搓叠,“筝儿,我的头发很奇怪吗?”
“不会啊,这不跟平常一样吗,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想换发型?”
“好像和发型没有关系。”她低头看了一眼略显毛躁的发尾,“我的意思是……”
看着很寒酸吗?
这一念头冒出,离玦自己先怔住了。
而后局促,窘迫,难堪,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剥离,一节一节沿着背脊坍塌。
浑身灰扑的她,极不入流。
猝不及防想起自己六岁时,被离燕拉到路边集市,找一个满口黄牙举着大剪子的女人卖头发。
那时她已初形美丑之辨,即将入读小学,辛苦攒下的长发被恶毒女巫割走了,徒留一截截参差不齐如咬啮后的丑陋杂草,彻底沦为同龄人耻笑的把柄。
“拳宝你怎么呆住了,在想什么呢?”
不被放在眼内的窒息感不散,离玦欲盖弥彰捋了一下长度尴尬的头发,弯起的发尾在她掌心逃开,重新翘起古怪的弧形。
她问张筝儿借橡皮筋把头发扎起来。
没有镜子和梳子,徒手绑的低马尾粗糙不美观,发顶拱起不流畅的‘小丘’,她用指腹摁弄,坐在教室后排的俞母看了过来。
视线尖锐,注意到离玦的动作,就这么定定地看着。
忽地,嘴角挑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离玦不由打了个寒颤。
顿时忆起卖发的情形,大剪子闪着骇人寒光,化身断头台上的锋利刀刃,森冷的,阴凉的,贴着她的后颈转了半圈,咔嚓几声,她的头发像被巨鲨啃食的残骨断肉,淅沥沥流着黑血,最后在炎阳下蒸干,发出腥腐难闻的尸臭。
鼻腔再次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混杂那把大剪子的铁锈味,无比清晰,如寻仇的蟒蛇精,常年寄生于皮肉深处,猛一下苏醒、迸出,死死缠锢她周身。
而此刻,俞母紧盯着她的那双长眼睛,正散发着与蟒蛇一模一样混浊的、尖利的青光,仿佛要彻底钻到她骨子里去,钢筋般狠狠扎进她脚心。
把她钉死在六岁那年的路边集市。
那个满口黄牙举着大剪子的女人面前。
家长会结束,离玦主动申请到校门搬桌凳,搬完后躲在工具房等广播通知散场。
张筝儿在教室外走廊等她,见她回来迎上前,“去这么久,学生会真会使唤人。”
“没关系,我也没干什么。”离玦不好明说自己是为了躲避俞母,“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书包。”
“好,噢对了,刚才俞珵的妈妈问起你呢。”
脚步微顿,离玦没有回头,装作不经意的口吻,“她问我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问你去了哪里。”张筝儿跟在她身后,“我说你帮忙搬东西去了,她说你不怕辛苦。”
“不过她给我的感觉……”
拿了书包,两人并肩离开八班教室,张筝儿欲言又止,“算了,她是长辈,可能是我想多了。”
“你说,我不告诉别人。”
“该怎么形容呢,就是她给我的感觉很奇怪,有些说不上来,明明人看着很和蔼温柔,脸上是笑着的,但她笑意不达眼底,似笑非笑的,总觉得……她在俯视所有人,不对,这个词不够准确。”
张筝儿断断续续表述自己的感受,“就好像我们玩套圈,套之前会先扫视地上的玩意,一件一件估值,判断哪件东西最值钱。”
“对,就是这种感觉,就跟我们套圈一样,而且她套的还是活物,她看人的眼神就像看摆在地上的鸡鸭鹅,一边看,一边晃着手里的圈。”
离玦手里攥着自行车钥匙,金属冰冷,掌心膈得生痛。
今天陈家全没回校,离玦送张筝儿回家,未到张家门口,远远听见屋里传来的吵闹声。
离玦急忙刹车。
张筝儿坐在后座双手攥紧她的衣摆,一动也不动。
“你爸回来了?”
“我……我不知道。”张筝儿颤着声,惊惧紧盯门窗,一阵阵打砸声从屋内传出,重得刺耳。
“先去我家。”离玦毫不犹豫调转车头。
“可是我妈怎么办?”
“自作孽不可活。”离玦狠心,“她自找的,凭什么每次都让你受着?不挨一次痛,她就会一次又一次找你爸。难道你还想继续被你爸打?你想想你背上腿上的旧伤……”
离玦用力往前蹬,自行车速度加快,打砸声从耳膜一点点抽离,张筝儿望着远去的家,眼圈泛红,生怕哭出声,埋首离玦背上。
后背传来凉意,校服布料洇湿一团,离玦心沉如坠崖。
“别哭,别心软,筝儿,我们不能烂在这种地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