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玉记得崔选。
她进入小虚峰后，书院时常来信，有时也会在她生辰前寄来礼物。这里面就有一份是崔选的，他一连送了她好几件漂亮的衣裳，一直到东胜神洲2122年，也就是李良玉十五岁，崔选十八岁那年。
她开始是不知道的，因为崔选只是给她送生辰贺礼，但从来不写信。最初两年的衣服，还被展兰茹先拆开了，试穿后也没有给她。
后面李良玉从柳师叔信里的只言片语，终于猜到是崔选送的，但那时已经错过答复感谢的最好时机了。
如此就是默默无闻的六年。
然后是后续断绝音讯的十二年。
如今，再次重逢。
一个是鬓如霜，一个是尘满面。
中间间杂着数不清的陌生和沉默。
他来是送请帖的。替他兄长崔渊送的。
李良玉有些意外：“他怎么会知道我来太微书院了？”
湛平师叔解释道：“整个书院，现在有一半是他的人，你一出现，消息便很容易走漏了。”
李良玉对宋国局势知之甚少，来之前有过猜测，但还是没想到竟然是这种情况。
柳师叔边观摩着帖子，边给她介绍着情况：
“近来，受即将举办的罗天大醮的影响，宗门修士以及各地散修，都纷纷行动起来，即墨城内也是各路人马汇集，他们可以不去觐见宋国的皇帝陛下，但必须得去赴丞相府‘鹿鸣宴’的邀约。”说完，把帖子往茶桌上一丢。
李良玉皱起眉头：“门派有规，修真者不涉政治，更不许和各国官吏有利益往来。”言外之意，就是不参加这种性质的宴会。
“明冲的宴会，你要是不去，别说离开宋国，就算要离开书院也够呛，人会一批一批地来，跟着你，帖子也会一张又一张地送过来。”坐在首座的湛平师叔，便向门边的礼部侍郎崔选投去一个眼神，却瞧见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整理着袖子。
李良玉不想给自己添麻烦，更不想跟书院添麻烦，只好改口道：“那我去看看吧。”
柳当歌和刘无霜便笑她：“谁要你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跳出来了，若是你偷偷摸摸地夜半里来，说不定还能瞒过去。”
“我也不是没想有想过，就是碰上一个爬树的书生，和他听了一会论道。”
湛平对于这个求知若渴的学生有印象：“董嘉是吧？贫民子弟，有一些学问，不过脑子太轴了，皇党和新党的人都不喜欢他，要不然也不至于考了书院几年都没上。”
皇党和新党？前者自然是支持宋国皇室的人。
后者，大概是支持崔渊的政党。
李良玉便顾及着旧日的同窗崔选，开口询问道：“现在书院里的新党很多吗？”
柳当歌答道：“一半一半吧，”又帮着崔选解释了一句：“不过小选是我们这边的人。虽然顶着崔渊胞弟的身份，但并没有完全站到他哥那边去，私底下不少情况还要靠他调节呢！”说着，他略微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良玉只觉得柳师叔外表看上去的年纪，完全没有崔选大，还叫别人小选，顿时有种噎住的感觉。
适逢和崔选对上眼神，他温和地点点头，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
“李师妹，久居太华，对官场应酬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今晚赴宴，我可做陪同。”
“……那就多谢崔师兄了。”
他们从未如此客套，但的确被架在台子上下不来了。
柳师叔打铁趁热，借故书院客房不够，要李良玉去外面住，或者到崔选家中去住了一两日，在即墨的游玩，也可由他带路。
李良玉不明所以：“我不可以在蔽月小居住下吗？”
“莫不是没听过女大不中留这句话，这里可容不下你了。”他半开玩笑地说。
还是湛平师叔比较正经：“现在书院里，新旧交替，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监视报告，多有不便，还不如在外面自在些呢。”
柳当歌半开玩笑道：“是啊，别看我们坐在这，好好的。手上和脚上可戴着无形的锁链呢。”
刘无霜谈起此事发生的导火线：
六年前，崔丞相遭人暗杀，凶手至今都没有抓到，怀疑着怀疑着，算盘就打到太微书院上，后院支持皇党的师叔们，嫌疑尤大，而后他们的出行和通讯就受到了严格的管控和限制。
李良玉没想到，失去音讯的十年间，师叔们的处境如此艰难。
又想到，他们毫不避讳在崔选面前谈及此事，可以说是万分信任，但要是她是崔选，无疑出于两难之间，光听这些话也是如坐针毡。
只是她有些同情的目光，崔选却是坦然受之，完全也看不出当年那个毛头小子热血冲动的气质。
崔选和李良玉离开后。
她的各位师叔针对她的讨论，倒是没有停下。
刘无霜直言不讳：“柳当歌，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玩这一套？没看到，小良玉她是天生的求道者吗，还想用儿女私情沾染她？”
柳当歌摇摇折扇：“说你木头人，你还不信，人世间男欢女爱本就是常事，快乐事，她不开窍，你难道也不开窍吗？”目光看得远了：“再说，就算不成，我也想成全小选这么多年的惦念。”
“少来了你，他们现在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怎么也学起太华剑派隐士那一套，小良玉这不是下山了吗，这就是一个机会。”
阮弄溪看着这两人针锋相对，摇头叹息：“皇帝不急太监急。”
湛平倒是没发表什么看法，只是看着桌上鹿鸣宴的帖子发呆。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怕是这宴会，没有它起的这个名字那么淡然闲适，其中暗流涌动不可估量。
不过，崔渊再乱来，也不至于敢动太华剑派的弟子。再说今天看李良玉的剑法，以一敌百不在话下，就算中途出现什么意外，应该也是可以应付过来的。
另一边，李良玉随着崔选回了府。
他考虑得很周全，准备了两顶轿子，倒叫李良玉吃惊了，“要坐这个吗？”她可从来没坐过这个，更没奢想过。
崔选一手于前，一手于后，闻言微微一笑：“怎么，不适应吗？”
也只有一刻，才能让她察觉他年少时的狡黠还在。
李良玉此时也不好闹特殊，只能掀帘进桥，勉强在黑咕隆咚的小盒子里待上一段时间，舒适感和御剑飞行的快感至少差了百倍有余。
轿子驶离了安静的书院附近，不一会来到了喧哗的街市，本来掀着窗帘透气的李良玉，不得以放下了帘子，因为并不想让过路民众对她多有注视。
没行多久，轿子却停了。
李良玉听到崔选和其他人搭话的声音。
“拜见渭阳夫人。”
“哦，原来是崔侍郎啊？身后轿子所坐何人，我可刚在玉衣坊撞到过你夫人。”
李良玉有些好奇，动用灵视察看，只看见拦在他们轿前的，是一辆八人抬的青盖车，下面站着四个朱衣侍女。
而青盖车上有诸多装饰用的纱帘和珠玉铃铛，只能隐约看出所坐之人，乃是华装盛服的贵妇人。
“是我的一位故友。”
“是吗？刚正不阿的崔侍郎还会有故友？怕不是**阁里哪位大美人吧，要是这样金屋藏娇的故事，倒还几分看头。”
青盖车上的夫人“咯咯”轻笑，摇摇团扇，使唤着车舆前进。
留下一路脂粉香和珠玉声。
下了轿，来到侍郎府门前，李良玉还没问，崔选倒是提起：
“方才那车上的人，你也认识。”他一副让她猜猜的语气。
李良玉想了想：“王弗？”
“正是。”他介绍起当年王弗自太华落选，就郁郁寡欢，后面朝堂局势变化，其父为了能够保住权势，将她嫁给了大她四十岁的渭阳君。前年渭阳君病故，她整死了一屋的小妾，赶走了所有庶子，改由自己掌权。
李良玉边听着，边暗自惊叹。
这时有人迎出门来，是一位穿着杏黄窄袖长衫的妇人，她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同行的有两个青衣丫头，两个家丁。
她应该就是崔夫人。
果然下一刻，崔选便介绍道：“这是内子杜氏。”
那妇人屈身行礼："妾身杜若，见过李姑娘。"她的姿态端正平稳，像是夏日里开满的菡萏，显是官宦人家训练出的小姐。
李良玉不太懂这些，只是下意识拿着剑抱拳：“你好，崔夫人。我是李良玉，曾经和崔选是同窗，这几日需要借助在你家，叨扰了。”
“哪里的话。”崔夫人温婉地笑着，就走过来牵她的手，“李姑娘能来崔府，是崔府之幸，请不必拘谨，随意就好。”又说李良玉要赴鹿鸣宴，崔选已经提前嘱咐下去，给她备起了衣裳首饰。
不知道走过几个回廊，来到一间厢房。
丫鬟们分列站好，打开一个个箱子，竟都是满匣流光，件件精致。还有崔夫人在旁介绍：“这件浅碧色丝麻裙，李姑娘可看得上眼？这条鲛绡披帛也是极衬姑娘呢。”话还没说完，已经伸手下去首饰盒里的累丝嵌玉步摇。“这个喜欢吗？”
她笑得越是温柔体贴，李良玉越是感觉头皮发麻。
像她这样风雨里来，刀光剑影里去的人，什么时候见过这种画面啊。
太华剑派里，自然有像祝融莹、沐霖儿那样喜欢打扮自己的姑娘，可平日里最重要的，仍是修为水平怎么样，出剑的速度快不快。
她对于挑选衣服，尤其是鲜衣华服，没有任何想法，只觉得颇为不自在。
“参加一个宴会，就要这么……复杂吗？”
崔夫人和丈夫对了个眼神，陪笑着道：“这是崔丞相的宴会，大家一般都会郑重对待，以防给崔丞相轻慢的印象，所以……”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李良玉也明白了。
但还是捏着丝滑精美的衣裳，皱起了眉头。
这时，崔选的话像是沙漠甘霖一样救了她的命，“他们修仙之人，应该不喜欢这些繁琐的衣服，若儿你拣一些款式简单，剪裁合身的衣服给她选吧。”
“是。”崔夫人应了下来。
李良玉向崔选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他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早知道她是这种德性。
距离晚上赴宴，还有一些时间，崔夫人又安排李良玉沐浴焚香，连她的湿发亲自为她打理。
李良玉受宠若惊：“这些事不应该由你……”她本想说丫鬟，又觉得自己被带偏了，改口道：“我自己做就可以了。”
“无妨，我喜欢做这些事呢。”
李良玉只好任崔夫人去了，不过不习惯被人服侍的她，还是在铜镜前，僵若木偶。
窗外竹影婆娑，檀木梳齿划过长发时，崔夫人忽然低语：“家父原是御史大夫，因谏言崔相专权，被构陷下狱，父亲含冤自杀，不久母亲也相随而去。”织发间，灵巧的手指穿梭如云：“那年我十四，是家中的独女，无依无靠，死志遂生。本来也要跟随其他族人流放边境，是倚正救了我。”
“……”李良玉听得入神了，但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个。
崔夫人说着，也转过去擦眼泪，笑道：“是我说多了，其实我想说的是，倚正他是要给很好很好的人。”
她给李良玉梳了一个简易的随云髻，并非插任何银饰。
又拿取出一件月白色广袖裙为李良玉穿上：“尺寸正合适呢。”
“劳烦你了，崔夫人。”
崔夫人听闻道谢，只是对她微微一笑。“对你上心的，另有其人。”
李良玉沉默片刻道，“我只是途经宋国，所求并不在此。”
崔夫人便叹了一口气。
暮色渐浓时，李良玉在月洞门前，找到等候已久的崔选。
他正在拿狗尾巴草，逗弄怀中的稚子，那是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男孩，头上一撮垂髫如新燕尾羽，眼睛黑不溜秋，只盯着父亲看，鼻子碰到狗尾巴草时，只会躲避搂父亲的脖子喊“爹！好痒！”。
看上去性情似乎比他爹当年要温顺不少，大概是随她母亲。
崔选见李良玉来了，便放下儿子，交予妻子。“爹晚些时候回来，你记得完成先生交代的功课。”
虎头虎脑的稚子，一个劲地点头。
天伦之乐。李良玉忽然想起在镜湖幻境中的所见所闻。
这世界有人会享受天伦之乐的，而有些人注定无福消受，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走吧。”
“夫人不陪我们同去吗？”李良玉问。
崔选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她并喜欢这些宴会。”
“那你喜欢吗？”
崔选似乎被这个简单的问题问倒了，“嗯……谈不上喜欢。”
李良玉倒是记得他以前是个爱好广泛的人，什么蹴鞠、投壶、斗鸡一类的游戏，他都喜欢，并且擅长。现在的话，这些游戏他大概不玩了吧。
又听他说：“能忠于喜欢之物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又听他问：“你呢，李师妹，你做成自己想做成的事了吗，走上自己想走的那条路了吗？”
她恍恍惚惚想起，这是他们多年分别时，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生命就是如此无常，阴差阳错。当年那艘载满宋国太微书院弟子的“望海潮”，兜兜转转只剩下她、吕思衍师兄、邓半夏师妹，还坚持在修道的路上。
但是非、曲直，如人饮水，冷如自知。
“应该吧。”李良玉说。
想要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我写这本书，感情戏≈0.1%，所以不适合给看言情的读者看，但女主其实就是一个正常人，她会被爱，也会爱人，会无疾而终，也会尘埃落定，只是主线走剧情，感情戏也主要是推动剧情和女主的成长，所以想问问在看书的大家，是觉得打言情的标签好，还是无CP。当然你们都觉得没关系，我就不改了。[可怜][可怜][可怜][红心][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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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下山篇（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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