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太阴,北地的太阳太过刻薄,当它收回了最后一丝寡淡的恩典,这曾须蛇神斩尾才能阻绝邪魔之地终于揭开了它狰狞的真容。
黑山之影隐没于浓厚的黑夜中,恍若无数幢幢鬼影,向勿入生灵禁地的人呲出了致命的长牙。黑夜不因人世的灯火而明,无数蛇的竖瞳在山间、在石缝、在雪中亮起,它们漠然地游走在夜色中,鳞片摩擦的沙沙声隐晦地混在寒风里,恍若丧钟悄然降临。
“……呼呼……哈……”
因着前冲的惯性,银瞳的男子径直拍在身前的雪地上,顾不上吐出满口冷雪,他仓促地爬起来,尽全力向前逃去。
——倒霉倒霉倒霉,太倒霉了!
男子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纨绔宗室,他既没更进一步的野心,修炼也是能糊弄过去就行,本来不得不参与进玄冥三试中就够惨了,偏偏在战至筋疲力尽时又遇上了条明心境的天魔。
——大母神在上,我只是来走个过场啊。
蛇兽吐着信子的嘶嘶声如影随形,他几乎已分辨不出那声响的具体来源。
“唉,算了,被笑就笑吧,不就是撑不过第一夜吗……”
由银丝拗作的小球摔碎在雪上,其中昏沉的香气失却了外壳的阻碍,淋漓尽致地四散而出,葳蕤在夜色之中。
天魔张着满溢臭气的血盆大口,它迅疾地咬向猎物的方向,这流畅的捕食姿态却只咬到了满嘴微凉的空气,巨蛇疑惑地抖着尾尖,摇铃一般的尾尖不断左右旋转着,口中乌黑的两根信子探出,仔细探测着人的气味。
于倏忽之间,它一直追逐着的猎物竟全然在它的感知中消失了,无论是身影、气味、还是体温都杳无踪迹,仿佛融化在黎明中的雪一般无声无息。
仅在天魔口前一掌距离之处,男子的身影逐渐淡化在夜色中,神魂已隐约感受到了来自圣山之外的牵引。
在男子传送出山,失去试炼资格的那一刻,天魔终于重新看到了他的身影,它嘶吼着扑上前去,可它的猎物已然戏弄般地逃之夭夭。
天魔的疑惑只持续了比朝露还短暂的时光,作为天外邪气的具象化、世界的杂质,它那比果壳还小的脑子、比山精野怪还微末的神志不足以支持这样高等的情绪。
天魔直起身子前部,激烈地抖着两根墨色的信子。
它尝到了血气中隐隐约约的血味。
对杀戮的渴求缭绕在每一条天魔的本能中,它们天生便是茹毛饮血的生命,无法拒绝血肉的吸引。
天魔摇动缀着丑陋瘤子的尾尖,这古怪的肢体帮它锚定了血气的方位所在,它俯下身,腹部不整齐的鳞片在雪地上烙下坑坑洼洼的痕迹,飞速地游向血腥气味的源头。
青绿发色的青年温文尔雅地宽慰着新离山的凌氏子,又早命人准备好了暖身的茶酒、安神的丹药等物资奉上,一举一动都叫人挑不出差错。
——十一。
玉逍遥在心底默默计数到。
离天明还有三个时辰,圣山中便只剩下了六成人,要知道距初试开启才仅有半天,与试之人很难与他人产生交集,还未到互相倾轧的阶段。
“这次圣山中滋生的天魔……”他微微摇头,微卷的长发遮住了大半神色,不着痕迹地将后半句话咽下。
——来势汹汹啊。
虽如此想到,但他心里并无担忧,也无彷徨,毕竟——自城主玉逍遥镇守边城有风以来,天魔便再未越过有风半步。
无论是多么凶险的情形,玉逍遥都相信人定胜天……说起来有些凄惨,他镇守斯城多年,那些藕断丝连的世家纨绔给他带来的麻烦反而胜于天魔。
风度翩翩的青年并未继续驻留于此处,无论玄冥三试战果如何,主持试炼从来都不是有风城主的本职工作。
——在他眼中,防范天魔暴动远比留在这里陪他们虚与委蛇重要。
离开此处之前,霞粉色的眼瞳若有所思地扫向钟楼之下。
红衣的燕皇与墨袍的指挥使并肩而立,以玉逍遥的角度,只能看到凌芷言笑晏晏的侧颜,妩媚的凤眸盈盈地弯起,对文青筠露出毫无阴霾的神色。
年长的指挥使神色庄重,神态并不热络,却字字皆有回应。
这两位手眼通天的大人,明明一手掀起了北地之上诡谲莫测的阴云,表面上却仿佛毫无间隙一般亲热,就如同皇族与世家间的缩影,看似彼此依存,却如同树与其上攀援的凌霄。
藤蔓如附骨之疽般扼着树的命脉,根系紧紧嵌入树干的缝隙,掠夺着它的生命,渴望替代高木却又必须依存它而活;而树除去凌霄才可繁茂,却偏偏没有撕下它的气力,于是便只能这样苟且地共生过万千岁月。
似乎察觉了玉逍遥的视线,凤眸向他所在的方向轻柔地一翻,仿佛有些亲密的嗔怪,银色的瞳仁却仿佛寂然降地的冷星,翩然洞悉过一切世事。
玉逍遥突然有所预感。
——北地的晴日,大概将要指日可待了。
浓厚的红到了极致,已与墨色无甚分别 。
高耸的山壁上,连夜都好似浓淡不一,仅有那些天生神瞳之人亦或肉身不凡的大能,才能看透它的本貌。
深红隐在朦胧的黑夜中,如浓墨旁洇开的水痕,若有似无却又不容忽视,无尽的深红在山壁上勾勒出繁复的锦衣,流转着幻觉般的秘光,仿佛要将山石紧裹窒息。
无尽的血气弥散在深夜中,太阴优柔地将银辉洒向圣山之内,天地上半是皎洁的银,而下半是污浊的红,两者相交处界限分明,却又分外融洽。
污血横流,血与残破的鳞皮、断裂的骨、崎岖的肉杂糅着,将雪地混为一滩五味杂陈的浊羹,众多蛇躯在其中翻滚着、盘蜷着,争先恐后地争夺着唯一的猎物。
银发的少年已顾不上他那些洁癖深厚的脾性,几滴天魔的腥血不慎溅入敏感的银瞳,将眼底涂抹上遮天蔽日的血色,模糊了惯常敏锐的视线。
凌歧无暇去拭眼中的血,天地皆被斑斓地血块抿为深浅不一的红,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天魔的嘶叫声近在咫尺。
——那就不看了。
凌歧放弃了以肉眼去辨别天魔的身影,他曾因目盲而处处受阻,如今却干脆利落地放弃了这双失而复得的明瞳。
他看不见天魔的身影、辩不清高低混杂的嘶叫声,但有些东西却无声而起,代替了浅显的感官。
微凉的触感拂过,带来几丝清明。
凌歧蓦然福至心灵。
——是风。
温驯又无害的夜风清晰地勾勒出蛇兽的身形,于此刻,无处不在的清风便是凌歧的眼目耳喉,是他双臂的延伸。
银发的少年毫不犹豫。
——拔剑!
虽经历了大半夜的鏖战,剑锋出鞘时仍无一丝悔愧,刃尖翻飞出雪波般的白练,搅乱了夜色中分明的银与红,它绞下天魔的头颅,口中的两根蛇信软在一旁,在石壁之底京观高筑。
剑光是银白的,剑刃却是赤红的,与山壁上如出一辙的血色在长剑上勾勒出扭曲的蛇形,笔墨虽极尽俭省,点睛之处却活灵活现,单薄的小蛇在剑刃上回首望向前仆后继的天魔,只玩闹般的一眼便使它们的动作停滞片刻,吐信甩尾的气力也衰弱几分。
山壁上的阵纹与剑刃上的阵纹,共同构成了一方子母阵。
山上为子阵,剑上为母阵,子阵会不断抽取阵中的力量供养母阵,凌歧以天魔的血为墨,便进一步加深了天魔与阵法的联系。
天魔甫一踏入这两片山壁之内,它们的气力便会被不断抽取,流向凌歧。新的天魔之死又会反向滋养阵法,它们的血浸透在雪地上,融化入阵法中,成为蚕食下一批同类的樊笼。
于是天魔越战越怯,而凌歧则越战越勇,看似无懈可击的安排。
但是——
“人族的精神太过脆弱。”
白发仿佛勾在山巅的云,月央轻巧地站在黑山的顶上,仿佛略略沾云而过的飞鸟,常人费劲心思才可攀上之地,于她而言也不过是触手可及。
她离凌歧所在的谷地甚远,略略算去足有数百丈,但无论是凌歧额间渗出的细汗,还是天魔鳞片下滚出的血珠,都被月央“看”得一清二楚。
不仅是此处,圣山中的每一方寸皆是如此。
她似乎有些疑惑地嘀咕:“他们似乎很容易疲累,很容易被打击?”
人族真的是蒲柳般的生命,他们的精神会因无数原因而摧折,性情大变、发疯……
这些情况月央在记忆中见过很多次了,月央不太理解这一切,因为平心而论,她不在乎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事。
哪怕没有他人它物的干扰,甚至就连长时间的精神集中,对他们都是一种损耗。
凌歧固然没受什么伤,但他那脆弱的、人族的精神,又能支撑多久不容错漏的全神贯注呢?
月央理性地知晓,从种族上来看,凌歧无疑是再纯粹不过的人类,几代内也并无其它种族的祖先,这种脆弱的本能是难以违抗的。
“你能做到哪一步呢,阿歧?”
——但她就是相信。
遵循这种无端的预感,也正是月央的本能。
究竟什么时候,她开始如此相信凌歧能做到她所预料不到的一切了呢?
第一次见到凌歧,他就不是她能够掌握的生灵,她读不到他的心,一向无往不利的能力也杀不了他,或许从那一刻起,对月央毫无价值的人族与现世便有了意义。
凌歧是月央与现世的锚点,她是先看到了他,之后才吝啬于看向整个世界。
她会因水面上不可控的涟漪而驻留,却不会正视一汪全盘于意料之内的死水,因为月央知晓得太多、能睥睨的太多,便格外喜欢那些超出她掌握的物什。
在这凝固的亘古死山中,月央的笑意比春风更加轻盈。
“真是让我期待啊……”
——“躯壳是灵魂的囚笼。”
记忆中的半魄这般说道。
“它虽保护了你们脆弱的神识,使你们在看到不可承受之物前便陷入昏厥,但也因为它,你们的灵魂永远无法真正自由。”
月央的眼波微皱,荡漾出一点轻薄的怜意。
凌歧不喜欢她这副神情。
“那你便自由吗?”他曾反问月央,“你也须依赖着它而活。”
薄烟般的哀愁挂上她的眉梢,月央轻声说:“我当然并不自由。”
“这世间……或许再无生灵的魂灵真正自由了。”
在传承记忆中,她曾见过自由的天地、见过完全的“魄”,可现如今,她也只能苦困于这保护的枷锁之中。
对于月央来说,躯体是魂灵的囚笼,可对凌歧而言,或许反而是魂灵禁锢了躯体。
凌歧感到自身仿佛被蜡封在了沉重的躯壳中,流动着凝固的蜡液从颅顶浇下来,封死在鼻腔、倒灌入鼻腔、梗塞在喉头……让他几乎觉得自己是个毫无生机的死物。
凌歧无比憎恶这种失却自由的僵死感,直到此时,他才前所未有地共情了月央一贯的感受。
他的体内充斥着由阵法反刍出的气力,迅起乍落的剑光看似毫不阻滞,所向披靡地翻起阵阵血色,但只有凌歧知晓愈演愈烈的力不从心。
一条、十条、百条……在精神长久的高度集中时,就连心念神动都成了一种偌大的负担。
阵法带来了无尽的气力,可它无法带来魂灵方面的裨益,无法改善人族敏感脆弱的精神。
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细针前仆后继地扎入眼侧的当阳穴中,经由此处深深刺入脑中,它们此起彼伏地落下,随后拔起,动作间带出丝丝缕缕的血与脑浆,哪怕从脑中抽离,阵阵的隐痛仍久久盘踞于颅内,让他头痛欲裂。
——不,他不能这样硬撑下去。
在物资匮乏的圣山中,凌歧所用的布阵用具并不严谨,阵法维持起来也更为困难,虽不须凌歧直接出力,但他也须在必要时梳理转换天魔力量时阵法细微的紊乱,防止子阵因此病灶而崩溃,这便更进一步加重了他的精神负荷。
若是一直撑下去,说不定他的神识会受到永久性的伤害。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足尖轻点在一条天魔的头部处,顺势跃起避过另一条天魔的袭击,浅淡的银发仿佛荡漾的月波,沉静地划开一片夜色。
在半空中,银发的少年闭上了湛湛的明瞳。
凌歧想做一个赌。
他已试过“不看不闻”,那若他进一步“不思不想”呢?
口鼻处笼罩的血腥味、耳中听到的嘶叫声逐渐离凌歧远去,仿佛隔着帘幕去拥一捧火,真切又虚假的温度灼上掌心,他分不清这是否是恍惚间的一场大梦。
他看不见它们。
他“看见”了它们。
无数战斗的经验恍若涓涓细流,它们汇集为一条一往直前的长河,流淌于冥冥之中的意识狭间。
凌歧没有去想任何事,他只是知道如何去做。
当他明了这一点的同时,长剑便已顺心而动,乖顺地收回于身前,随后堪称虚浮地向外滑出。
凌歧只是朦胧却又清晰地、从心所欲地挥剑,心跳跃到何处,剑便翩飞到哪里,他的剑锋从不滞留,神态却有些怔怔,好似停留于一场杀戮的幻梦之中。
剑锋仿佛晴空中飞鸟划破的云迹,缈若沾衣欲湿的细雨,脉脉荡出一片潋滟的波光,这剑光并不似往日般裹挟着肉眼可见的凌厉与锐气,它堪称优柔,去势却分毫不缓。
天魔笼罩在清透的波光里,暗色的蛇鳞上晃出一触即碎的虹光,随后化为无数细碎的液滴,压坠在夜色中,晕开血色的繁花。
一只化神期的,比凌歧修为还要高出一头的蛇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灰飞烟灭了,它的生命不会比一滴雨的分量更重。
凌歧不再是万年前的那个初出茅庐的稚子了,这时日在他漫长的寿数中或许算不得长,但也足以使他脱胎换骨。
几乎像是梦一样。
晨光重新接管了蛇尾一般蜿蜒的重山,它斜斜地打在少年面上,倏忽间融化了恍惚的泡影。
眼睫轻微地一颤,随即向上抬起,露出清明如初的银瞳。
凌歧望向渗出白意的天穹。
——天亮了。
少年挪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腿脚,试图活动下身体,然而与往日不同,他感觉到粘腻的物什阻塞了肢体的移动,它们堆积在他的脚面,滚落到脚边,让他动弹不得。
凌歧瞬间僵住了。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眸光一寸寸地向下挪去,透出生无可恋的绝望。
无须面对必要的杀戮之后,凌歧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的洁癖。
蛇兽的血肉、脏腑仓皇四散,堆积如山,各种液体混作一团,在雪上积出没过脚踝的水洼,渗入布料,漫过鞋履,凌歧几乎觉得自己的血肉中都浸透了蛇的骚气。
——这副身子不能要了。
他很平静地充满崩溃地想。
“——噗嗤。”
轻微的气音从凌歧身后传来,他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去,在辨别出她清晰的轮廓前,先一步映入眼帘的是暖光中的雪色。
凌歧定定地注视了那片雪光半晌,这才后知后觉地辨别出……那是无瑕无垢的白发。
覆落的白雪永恒伴随着北地,这片天地存在了多久,白雪便翩飞了多少岁月,它并不喧嚣、并不寂静……它始终存在。
他活了一万六千岁,他认识月央一万年,排除少不更事的三千年……这万年已是凌歧人生中近八成的岁月。
他的八成人生,下透了一场洁白的、轻盈的雪,剥离风雪,北地便不再是北地,那剥离月央……凌歧是否还是凌歧?
白发的少年默不作声,在狼狈的凌歧、遍地的血污之中,唯有她一尘不染,月央仍站在那块隆起的黑岩上,她踮着脚间,轻盈又柔和地探身望下去,眸光中仍是那种多情的包容。
她在欢欣、她在期许,她在见证一朵花的盛放。
天魔的血没过黑岩底端,绽开星星点点的绯痕,远远望去仿佛燕宫中灿烂的红色梅花,月央立在其上,恍若隔着花树与他遥遥相视。
不,是雨。
凌歧无端地冒出了这个无厘头的念头。
只有雨,它如此淡然、如此温柔、如此无私,它经过他的全世界,留下潜滋暗长的潮湿水痕。
这一次,凌歧没有先移开目光,他平静地与月央对视,仿佛接受了些什么。
在隐隐摸到“心剑”的边缘时,凌歧也终于坦诚对待了自己的心。
月央先败下阵来,眸光扑扇着纤丽的蝶翼,落在黑岩下绽放的“红花”上。
抿尽了一池笑意。
急急急急急怎么还没写完幼年期,以现在的进度感觉还要写好多
其实这一章我前天晚上就写完了,但是一直懒得传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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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玄冥三试】杀戮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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