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央眼睁睁地看着凌歧往自己身上甩了好几打清洁术,最后却还是怏怏地皱着眉头。
月央:“……?”
这也算人族的一种心理吗?比如明知道清洁术会祛除一切污渍,却仍觉得不如沐浴洁净。
虽不太理解,但月央一向甚是包容,她安抚地捋捋他的银发,贴心地将话题引至别处。
“你悟得‘心剑’了?”她半是好奇的询问到,言语间流淌着脉脉的温和。
“还不算,顶多算……‘半步’。”凌歧自然地回答她。
放弃了先前回避的态度,凌歧才发现与月央相处让他如此自在,更是如此熟稔。
心剑,这是无数剑修渴求的境界,在此境界时,他们识海中会凝作一把无形的小剑,心动则剑动、心止则剑止,在此时,剑修便可被视作真正踏上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剑道,不再拘泥于单纯的剑法。
步入心剑的境界须满足两点,首先要剑法大成,能做到剑随心动,不受外物所滞——譬如耳目喉舌、风霜雨雪,这点困住了绝大部分剑修,凌歧则不然。
他反而被在绝大部分剑修面前更容易被忽视的第二点困住了。
那便是——明了自己的道心。
修仙之路道阻且长,踏上大道之人无一不明了自身心之所向,并因此入执入魔,摒弃人欲。
——但是凌歧不是如此。
在漫长的寿数面前,他目前历经的时光不过寥寥,便还未及明晰自身前路。
若说他并无所悟……倒也不是,只是那抹灵光恍若雾中花、水中月,未及被理性捕获便翩翩隐去。
凌歧固然有着野心,他想脱离世家的禁锢、想不断凌越故我……但这些只能算是浮于水面的情念,算不得真正隐于水底的道心所向。
“那便顺其自然。”月央认真地听完了凌歧的叙说,眉眼弯弯地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譬如春花、譬如飞鸟,生灵总会选择最适宜的时刻绽放翱翔……我们只须等待。”
这便是长生种,他们从不焦虑急迫,悠长的时光永远会把最好的选择奉至他们面前,时间会给出一切的答案。
草木枯荣、凡人离合、日月轮转,只有他们亘古不变。
“更何况……”她若有所思地望进凌歧的银眼睛,看见他不明显地一怔。
“我认为那一日不会离现在太遥远……嗯,这不仅是我的预感,也是我所相信的。”
——因为他是“凌歧”。
进山已有足足三日,在这些日子里,凌歧与月央也曾遥遥看见过其他与试之人的身影,却都被他们远远避开。
这实属寻常,凌歧是储位之争明摆着的的涡心,也是目前北地风起云涌的核心人物,无论是那些观望两方胜负的投机者,还是唯恐被殃及池鱼之人,都不会选择在此时靠近他。
在彼此间都无信任时,这也是一种不成文的善意,从而表示“我对你并无所图”。
这倒是稀奇。
银发的少年止住脚步,眉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凌歧身量分明比来人矮,气度却生生压了他不止一头,无端显得他才是俯视人的那一个。
银瞳遥遥地扫过,平生几分凉意。
来人很有眼色的止步于他几丈之外,深揖行礼:“礼平凌荣昌,拜见殿下。”
礼平是城名,此城立于燕国中部,是燕境内少有的气候与地势都较为平缓的地区,虽是九座主城之一,但各方面都太过中庸,并不显眼。
虽然凌歧早已将与试之人的情报通通记下,但他还是明知故问:“解亦飞是你什么人?”
——这是礼平城主的名讳。
“城主乃臣之义兄。”凌荣昌恭敬道。
他外貌并不起眼,眉、目、口、鼻都算清秀,组合到一处却难以给人留下半分印象,一旦不去看他的面容,就连记忆也会潜移默化地淡忘。
凌荣昌没理会凌歧隐晦的拒人千里,他好似没感觉到他的冷淡一般,态度积极地奉承道。
“殿下年少有为,英武卓绝。”他紧张地搓着手,露出不太好看的谄笑,“不知臣是否有殊荣为殿下马前之卒。”
相较于凌歧,凌荣昌显然狼狈的多,虽然凌歧身上的白衣已染血色,但他仪态依旧端方,神色仍然从容不迫,一看就是未受什么伤。而凌荣昌……他左臂处的衣袖已齐整的断掉半截,只剩半截空荡荡的袖口,浸透了已变硬的陈旧血迹。
凌荣昌说是要随侍凌歧,本质上是想寻求凌歧的庇护,毕竟断臂的伤势会严重影响他的试炼,他人虽尚在圣山之中,实则已与出局无异。
银发的皇储不明显地扬了下眉。
他看着像是会多管闲事之人吗?哪怕此人背后的势力有可取之处,但他是死是活又与凌歧有何干系?
冷淡的视线长久地驻留在他身上,凌荣昌几乎觉得那一瞥间的锋芒要扎透他的面皮,直入内里,将人的心剐出来洗个分明。
背后在瞬息间便挂上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凌荣昌竭力撑着苍白的笑意,极力让自己显得淡定。
凌歧仿佛暗含深意,又仿佛只是漠不关心。
“随便。”
扔下这两个字后,凌歧转身便走,只留下一个漠然的背影。
月央站在他身侧,无论是日光、飞雪还是他人的视线都毫无阻隔地穿透了她的身躯,她比凌歧多逗留了片刻,眼神中半是探究半是了然。
浓密的羽睫仿佛翩翩的蝶翼,倏忽间便扇去了那一点情绪,月央依旧噙着柔和却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加快脚步赶上凌歧。
见她跟上,凌歧才默不作声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那个眼神——
面容模糊的少男极力压下心悸,直到凌歧走出数丈远后,他才缓缓松懈下吊起的一口气。
——这样的眼神,真的是所谓久困樊笼的“伪太子”当有的吗?
凌歧说“随便”便当真不在乎凌荣昌是否跟上,因为他根本就没把他当个人看。
他依旧依照着自身的节奏稳步推进,白日向着圣山深处行进,晚上便随意找个地方大肆屠戮天魔,凌歧身为战力卓绝、身形灵敏的剑修本就在此番试炼中有不少优势,又习了阵法,悟出了剑气外放,更弥补了远距离与大规模交战中的部分缺陷,因此凌歧诛杀天魔的脚步虽并不匆忙,战果却十分斐然。
纤细的小指上勾着漆黑的网兜,玩闹般地轻晃着,它早已不是进山前那黑扑扑不起眼的样子,隐隐的幽绿光芒从网兜内透出,明灭不定,仿佛萤虫的灯尾。
月央细细地碾着黑线网织下的光芒,将它碾作无数细小的流火,又平静地看着它们重新聚合为一个统一的整体。
“五百二十一条。”她计数着网兜中天魔的灵识,就像渔女数着渔网中的尾鱼。
“明心境的有四百七十六条,化神境的有四十五条,嗯……全是化神初期。”
天魔的可怖之处便是如此,它们的数量不少,但比起燕人的数量并不算多,修为等阶却高的可怕,哪怕修为最低的天魔也至少有明心期……这样的修为可已是中高阶修士的范畴了。
若在门派中,明心期的修士足以成为中小型门派的长老;而在燕国,明心期的修士也可在军中担任军侯一职,若不是天魔格外蠢,且大多数时日都被圣山封印压制,恐怕帝蟜祭日也将不再是个半节庆意味更重的喜庆日子,而是个彻彻底底的大灾之日了。
“周围应当找不出更强的天魔了。”毛绒绒的脑袋凑到凌歧身旁,月央自顾自地在他肩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把下颌搁上去。
她压得很轻,像是给凌歧留出躲避的余地,又像是还不确定人族这种生物一贯的相处模式。
……但凌歧也并不是很想躲。
“……!”因着她的动作,少年的身躯猛然一滞,他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绪,这才接上月央的话。
“……明日便去山中更深处。”她柔软的发丝沾上他的面颊,若即若离,仿佛一阵裹着蒲公草的暖风,带着些痒意。
盯着他侧脸的视线由寻常转为戏谑,如果把她比作羽虫,那么月央显然是一只很会得寸进尺的机灵小鸟,她敏锐地察觉到凌歧并不抗拒,便进一步向他身上拱了拱,直到两人的头都隐隐约约地靠在一处。
月央狡黠地眯起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耳廓晕上绯红,坏心眼地享受着凌歧那点刺挠的别扭。
凌歧:……
凌歧:“……不同修为的天魔在评判优胜的权重中相差甚远,一条化神中期的天魔等同于十条初期,而若是洞虚期的天魔……则足矣抵上五百条。”
修为到了越高的境界,阶与阶之间的差距便越大,“九思山诛邪”这一试炼只会持续三十日,凌歧若想要维持自身的优势,便非得去会一会更强大的天魔不可。
“那就去。”月央闲适地蹭蹭凌歧,并不反对他的意见,能将圣山翻过来犁过去两遍的半魄百无禁忌。
反正对她来讲,多强的天魔都并无分别。
凌荣昌的处境仿佛火烧眉毛一般。
他跟随上凌歧的这几日,悠闲是实在悠闲,但也的确没如同他先前料想的一般,寻到机会拉进与凌歧间的距离……他甚至连那位伪太子的面都没见上几眼。
凌歧当他不存在一样,脾性冷淡到拒人千里,凌荣昌也不敢明面缠上去触他的霉头,每当他跟着凌歧深入圣山时,留给他的只有狼藉的雪地与寂静的死山,连一条活着的天魔都没给他留下。
在三日之后,凌荣昌终于坐不住了。
凌歧看着凌荣昌主动靠近,心中早有预料,他坐在山体一旁的岩石上以雪洗剑,苍凉疏狂的白雪从寒光凛凛的白刃上簌簌滚落,像是翻涌奔腾的雪浪。
勾着几抹薄红的雪落至他脚下,仿佛夹杂着衰败的残花。
他明知人已站在面前,却仍是不急不慢地洗净了剑,慢悠悠地掐着清洁术,直到确信剑已洁净如初才收其入鞘。
凌歧掀起眼皮,凤眼尾部吊起流畅的弧度,冷冷地注视着凌荣昌。
凌荣昌很懂分寸地在离他数尺远之处停下,恭敬地垂首,不去直视他的眼睛。
他极力斟酌着词句:“这几日……多赖殿下庇护,臣万死难报殿下恩情,实在无颜继续坐享其成。”
男子直直在雪上跪下,透骨的冷透过衣袍渗入膝上,他却依旧不为所动。
“恳请殿下允准,臣愿为您之斥候,探寻天魔踪迹。”
话音落定,却久久未传来答复,凌荣昌试探地向上翻起眼睛,瞥向身前的岩石上。
岩上空无一人,唯有细雪从云端碎碎落下,在黑岩下浸开灰暗的影。
雪落在她的身上,它融进白发里,却好似从未与她相触。
月央站在纷纷的雪中,又好像站在纷纷的雪外,她隔着飞白望向空无一物的远方,恍若从未真正的与人淋着同一场霜雪。
凌歧微皱着眉,声音带着些不屑的疑惑:“你在看凌荣昌?”他顿了片刻,把未说出口的话语变作了更委婉的一句。
“他是个无甚新意的庸人,对你来说,他应当很好懂。”
——他是个无能的蠢货,一举一动都庸碌地无可救药,没有任何投注注意的价值。
哪怕凌歧未直说,对他的了解也足以让月央猜出他的话语。
白发的少年托着下颌,她缓缓地摇头,声音浅淡,仿佛也晕在了飞雪里:“平庸也是一种价值,天地间最多的人便是平庸之人,这不是一种罪过。”
月央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唔了一声,解释到:“其实他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没那么好懂。”
银发的少年略抬了一下眼睫,他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依旧默不作声地等待月央继续下说去。
月央的声音中跳跃着并不明显的笑意。
“我没有去读他的记忆、没有去读他的心……实际上也没读你的。”
“我总是很好奇……凡人是如何看待他人与世界的,因为我永远看不见那些景象。”
鲲鹏与蜉蝣,它们生存于同一片天穹下,消逝于同一隅土泥里,然而它们永远都看不见对方眼中所见,理解不了对方心中所想。
就如同月央,于她而言,读人之心神犹如侧耳、窥视残念游魂如同张目,在这片圣山中,哪怕她与凌歧、她与其他人望着同样的景象,却也看山非山,望雪非雪,见人非人。
乌色的山体是游行的巨蛇,祂穿行在史诗岁月里,每一声鳞响都是一岁一年,月央偶尔看见祂甩动身上的泥点,落土便化作人,偶尔看见祂褪下鳞皮,尾端的死皮堆积在雪上,便形成了绵延万里的山峦。
雪是无尽重叠着的,天地间分明只有一方雪,月央却看见它们“由上至下”“由外而内”,嵌套着一层又一层,无数层雪上行过无数条天魔,踏过无数个人,无数个这样的雪、蛇、人同时映在她眼中,而她历数着山的回忆,她知晓雪何时落下,知晓天魔如何存亡,知晓故人何去何从。
至于人……月央不仅知晓他们知道的全部,也知晓他们所未知的那一切,她能看到魂灵上镌刻却不为人所知的每一次轮回,能听到如水声般响彻于耳侧的心念,哪怕是人未来的命运,她虽并不明晰,却也有隐隐的预感。
这样的生灵,又如何能去理解平庸的人呢?
“说起来……有这个想法,其实还是因为你,你曾让我做过眼盲耳聋心昏的半魄。”
月央面上显露出一种亲昵的埋怨。
“所以我尝试去放弃我那些与生俱来的能力,就像人族摒弃呼吸、放弃心跳一般,这不太容易。”
凌歧了解月央,当那双银瞳没有流露出高傲与讥诮时,便只剩下了包容的澄澈。
“但你不会后悔。”
“当然不会,事实上,这很……”月央紫色的眼瞳中露出奇异的迷幻色泽,她顿了顿,这才找到合适的形容。
“奇妙。”
当她摒弃了半魄的灵识,世界也蠕动着陌生起来,这副躯体的感官前所未有的鲜明,她重新看到、重新听见。
月央不再去听他人的心念,于是她也须像旁人一般,倾听别人的言语、揣摩别人的神情,从而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真假不辨的印象。
或许对凌歧,甚至更多人来说,这是舍近求远的行为,但对月央来说,这是崭新的天地。
她不再能看透一切,万事万物都不再袒露、不再凝滞,世界向她褪去了本貌,却也现出了本貌。
——无序的、流动的、浪漫的,超人预料的。
——她所喜爱的。
月央愉快地对凌歧说:“现在,你对我来说才是最无隐秘之人了,阿歧。”
银发的少年沉吟片刻,眉眼郑重地问她:“那你会因此而失却兴趣吗?”
他看起来竟真有些纠结,灰翳翳的薄唇抿了起来,使他的面色更显苍白。
月央本可以直接回答他,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她突然不想这么做了。
少年微妙地一顿,笑容好似被熏风乱卷的碎花,纷纷扰扰地拂过面颊,暧昧地模糊不清。
“或许不会,唔……”
白发的少年狡黠地弯起眉眼。
“看你表现?”
凌歧:紧张刺激的升级流
月央:悠闲的野生动物园观光
动物,指凌歧、其它人和其它不是人的XD
很喜欢鸟塑女儿,宝宝你是一只喜欢脖颈以上蹭蹭贴贴的小鸟,但是目前两个崽之间绝对无爱情倾向(确信)尤其是灼,她还在不是血亲怎么谈恋爱的观念里呢()
能看出这俩人观念不同o.o你歧是慕强批,你灼是存在即平等的有意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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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玄冥三试】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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