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本以为你已成了那蠢货的马前卒。”
少年眯缝起狭长的凤眸,炫目的瞳光却依旧从眼眶内溢出,洞悉着全部天地。
“但既然你还敢这般站在孤面前……”
看来并非全然忠诚。
凌歧不善地看向面色苍白的女子,尾音犀利地扬起。
“侍价而沽?”
凌玳长于隐匿、长于暗杀,但论起实际上的战斗力却远远不如凌歧。因此,当那一刀未捅穿凌歧的心脏时,凌玳便处于了极危险的境地。
正面对垒,凌歧想杀她轻而易举。
女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虚浮的酡红醉上她苍白的面颊,红与白相衬出来,显得这身病骨更为支离。
“咳…咳咳咳……玳仅仅是觉得……”
“不甘。”
凌玳是一个如同濛濛雾雨般不真切的人,周身气质暗沉沉的阴翳,却又轻飘飘的虚浮;她的瞳眸驳杂,仿佛砌着无尽薄灰;她瘦得形销骨立,宛若一丝风雨便能将其摧折。
但说到这里,她整个人的生机却歇斯底里地磅礴起来,仿佛顶破砖石重见天日的野草,纤弱的表象下透着难以掩饰也不愿掩饰的野心,仿佛只有窥视着权柄的野心才能让她成活。
她从来都不是风拂的蒲柳。
“不甘。”
凌玳又念了一遍,她放下了那些漏洞百出的宽和,任由阴暗的野心蓬勃生长。
“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脚下……”她轻言细语,“应该很美。”
“所以玳选了更省力的捷径,或许殿下听说过菟丝子?”
假意臣服,随后依附在强者属下,夺取强者的养分……最后取而代之。
“投身至凌苍阁下乃至指挥使大人麾下也是如此。”
凌歧显然没因为她少有的诚实以待动摇,在寥寥几言中,他已明了她之后行动的缘由。
他直接点破了凌玳的言辞模糊:“哪怕是依附,也要择对才是。”
“你还在摇摆不定,到头来还是侍价而沽……呵,你真应该去见见司弥华,你们的愚蠢如出一辙。”
少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凌玳的贪婪:“你甚至只愿在尘埃落定前才真正站队,因为你要确认——你掠取的是最终的胜者。”
所以凌玳未在一开始便现身于凌荣昌面前,和他一同做局,却也在之后毫不犹豫地暗杀凌歧,无非是在观望最终的胜利者是谁罢了。
但凌玳失策了,她本以为那一刀最少能重伤凌歧,可惜没有,于是反而让她陷入了不妙的处境。
凌玳已知晓这些粉饰瞒不过凌歧,索性开诚布公:“那位司公子?玳自认为比他聪慧……毕竟以那位的出身,他永远不可能搏得殿下的信重。”
无论如何,司弥华都出身世家,这永远不会被凌歧忽略,而凌玳不一样。
“况且玳自有侍价而沽的价值。”
鱼目真君凌玳,她是天生的暗杀者。
她可以混在雪里,匿入蛇鼠窝中,将珍珠偷换为鱼目,她是天地一白中一抹不起眼的灰雪,大隐隐于市,不会有任何人发现端倪,而只要沾染上了她的瞳力,哪怕天涯海角,她都能找到他们。
“的确,你天生便适合处理那些腌臜事,而但凡坐在那种位置上的,最不缺的便是肮脏。”
少年讥讽地一笑:“但没有人会去养一柄会噬主的刀。”
凌玳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故作的讶异:“殿下到现在都未曾对玳动手,难道便不是抱着这样的打算吗?”
凌歧绝不会有放虎归山的善心,但他一上来没直接动手,便是对凌玳并无杀心,所以凌玳也并不慌张。
凌歧:“那就是你要做的决定了。”
“臣服……”剑刃与银瞳蓦然大亮,他抬起长剑,遥遥指向凌玳,两人间距离并不算近,凌玳却已感觉到利刃抵在喉前,浅浅地划开喉间的肌肤,压出几分血色。
“还是现在就送你去死?”
凌歧坚信,只要刀柄握在他手中一日,它便没有噬主的机会——哪怕这是一把很利的魔刀。
只有无能之人,才会惧怕被刀割伤手。
“咳……殿下需要玳做什么。”女子答非所问,“向天道起誓?签订主从契约?剜下心头之血交给您?”
凌玳说得都是四国间常用的控制手段,然而少年听见这些,反而蹙起了眉头。
“麻烦。”
在凌歧看来,哪怕是以他为主导的誓言与契约,也是一种束缚,他无意多增添这种因果。
他扬起声音,一向冷淡的声线微化,凌玳竟在其中品出了一丝亲近。
“你最好祈祷,‘她’对你有所垂青,因此乐得做个见证。”
“不然孤会动用更极端的法子。”
比如埋下丝瞳力在她体内,稍有异动便将其脏腑化为灰烬之类的。
……她?
凌玳心中疑惑。
……她……是谁?
轻柔的力道拂在她的后心,像是一瓣粘连在衣袂的花,一只暂歇的蝶,覆盖的力度与面积逐渐加深,直到整个手掌都按在凌玳的背脊上,薄温并不炙热,一路烫透了皮囊烧至心底。
凌玳骤然急促的心跳隔着皮肉遥遥传至掌心,身后之人似乎感觉颇为愉快,她轻轻地笑了一声,笑音融化在石窟的风里。
……谁?!!
凌玳也算体会到不久前凌歧被人无知无觉接近的感受了,落在背后的力道不可谓不温柔,但她的心悸却不可谓之心动——因为她的命脉,此时便被抵在这纤细的力道之前。
背后的少女——听起来感觉起来像是少女,似乎认为她的反应很是有趣,她轻盈地收回手,拉远了二者之间的距离,让凌玳得以看到她的本貌。
“月央。”她笑意盈盈地介绍道,看见凌玳难掩诧异的神情,月央了然地冲她一弯眼角,温柔多情的眼中凭空生得些狡黠。
“应当不用我自报家门了?”
“……若是殿下,自然不用。”凌玳迅速调整好了激荡的心绪,哪怕楚国的月氏子们向来深居简出,以至于外人除了楚皇名讳外分毫不知,但这头白发可做不得伪。
月央的神情太过轻盈明快,让凌玳的心情也不禁放松了些,虽然在此之前未听闻过月央的名讳,也不妨碍她笑着恭维道:“天下何人不识君。”
“你还真是喜欢她。”凌歧突兀地插/进了二人的谈话之中,语气古怪。
这话是冲谁说的无需多言。
少年十分不满:“之前你同我说话也不现身,就是因为她隐在一旁,现在倒是出现得麻利。”
月央回答很迅速:“毕竟我说过不参与玄冥三试,当然要言出必行。”
“在戏中入场的可不是受欢迎的观者,况且这位姐姐辛劳了如此久,可不能从我这里出岔子。”
当时凌歧自以为尘埃落定,可旁观了全程的月央知晓尚有角色未曾入场,因此她自然不会贸然现身扰乱这一台好戏。
但是……
“我最偏爱的明明是你。”月央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多么不得了的话,她从来没浸染人族遮遮掩掩的别扭习气,坦荡得理所应当。
“我若那时出现,你难道不会分心吗,阿歧?”
凌歧不说话了。
羸弱的女子心中啧啧称奇,却又见到白发的皇子望向自己。
她的眉形很是柔和,眉头略宽,却不会给人时时蹙眉的哀愁之感,而仿佛若有所无地蕴着一丝关切,勾着一抹温柔,若说眼瞳将其心绪展现分明,那眉则吊起一派月央独有的神光,晕出脱俗的风流灵韵。
“至于现在?我有时也想见见……”
她丝毫不掩盖那份生动的期待。
“鱼目是如何蜕变成明珠的。”
凌玳措辞斯文,因着陈年的咳疾,她说话未免有些中气不足,却不显得孱弱无力:“玳出身鄙陋,也并无君子修养,做得都是些走狗鹰犬的活计,怕是要让月殿下失望了。”
白发的少年反而愉快地拊掌,满腔欢欣仿佛要从飞扬的桃花眼上悠出去:“那又如何,我正巧偏爱性情乖僻之人。”
“被繁花妆点的宝珠固然珍贵,但若是被野心淬作……那就更好了。”
她柔灵地弯眸:“我喜欢那些新奇的事物。”
说罢,月央也没管凌玳作何感想,她灵巧地绕到女子面前,伸手抵在她眉心,冲一旁的凌歧偏了下头。
凌歧闻弦而知雅意,肃了肃神色。
“此后凡是我或者大人的命令,汝都不得违背,也不许有妨害之举。”
“否则……”
月央轻声接上他的话语:“便要魂飞魄散,永不回归母河的怀抱。”
随着她话音落定,凌玳不禁打了个寒噤。
仿佛有一股寒凉的水从天上降下,浇在她的颅顶,这感觉似水非水,它有着水一般的流形,水一般的柔泠,却没有水那样的圆融,更像无数微小之物的富集。每一点最小的液滴都凭空生出了自我的意志,它们划动着触肢,淤积在凌玳的神魂深处,融进其中,再无分别。
凌玳不由自主地皱起眉,这感觉绝不舒适,仿佛吞下了一团不断蠕动的蛙卵,它们鼓噪地划过食道,透过透明的胶质能够看到其中瞳子般的黑点,久而久之,甚至能感到凝视般的错觉。
“它们”是活着的,“它们”活在她的身躯内。
楚国皇室的鬼魅手段……果真名不虚传。
“至于期限……”凌歧恍若不经意地开口。
“待我登上天树下的‘首座’之时,就这样。”
这实在是个委婉的说法,如若毫不含蓄,那便是——
——待我君临北地,登临皇位之时。
只是这样?
凌玳还不及愕然,她就听见月央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音清亮,像是夜半海潮敲起此起彼伏的贝音,又像黎明之际从幽微啼至高昂的鸟鸣,退离凌玳身前,白发的少年笑得愈发放肆,到了最后甚至需要紧咬着下唇,才能堪堪抿住飞扬的神光。
她望着银瞳中自己的身影,轻言细语。
“真傲慢呀,阿歧……真任性啊。”
因为自傲不会被扯落青云,亦或是……只是认为各凭本事,若能将他拉下来,他也愿赌服输,于是能安然放任他人的野心吗?
月央能看见凌玳沉翳的灰瞳中有亮色一闪而过,仿佛隔着灰扑扑的蛾翅所窥见的一抹火光,转瞬即逝,之后重又蛰伏下来,犹如一旁窥伺着的野兽。
万年前的玄冥坛下,她曾见过同样的野心,哪怕月央当时并不理解这样的情绪,也不由得为这剧烈燃烧的情念侧目。
月央的心情十分愉悦,哪怕她自身都尚且不知这份愉悦从何而来。
她从来都知晓自身与凌歧的不同,不过正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他们本就无需相同,更无需迎合彼此。
但她今日才隐隐明悟,原来在某些方面……他们也是相似的,譬如都是傲慢又任性的生灵。
凌歧自不必说,月央的温柔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因为世上没有能使她如临大敌的人事物,于是便可以居高临下地包容一切、接纳一切、超脱一切,俯视而不蔑视。
她曾以为半魄与人族…月央与凌歧永远无法相互理解,能共享心绪的只有她神魂相系的同族,但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
凌歧新鲜出炉的家臣离开了,她走之前还很上道的将那些残留的蛇子斩杀殆尽,当然,这战果是记在了凌歧头上。外人离开之后,他周身树立起的那种尖刺般的戾气也缓缓软化,重新变回了月央所熟悉的那个理智又有点好逗的少年。
两人沿着来时的甬道缓步前行,没有人开口说话,甬道里回荡着微风的穿行声与鞋底同石道摩擦发出的琐碎声响,共同氤氲出一派沉默却并不顾忌的安心。
“我越欠你越多了。”凌歧蓦然出声,他看过来,十分真切地苦恼着。
“这次不算。”月央的语气轻快,仿佛还沉浸在愉悦的余韵之中,“这次是我主动要出来见证的。”
她并不在意凌歧所谓的亏欠,因为月央拥有的太多,择下飞鸟的一片飞羽,这或许可被称之为索取,而若是只被它掠过后惊起的一缕风所吹拂,大概也不能称之为亏欠……哪怕它可以托起柳絮,吹散飞英,但分量也并不值得被她在意。
凌歧抿起暗色的唇。
月央有这个资格不在意,而他恰恰不能。
然而凌歧也知晓此时商讨不出一个结果,他向来善于摒弃情绪,只停滞了极短的一瞬便自然地过渡至了其它的话题。
凌歧望向前方,优越的视力已能隐隐窥见不远处的洞口,稀薄却明亮的天光从外灌入,新鲜的微风流过鼻尖,带来一线清明。
“耽搁的时辰太久了。”哪怕那一窝群蟜是不错的猎物,他还是心生不满。
“要往山中更深处去?”月央心领神会,只有圣山更深处才有位阶更高,占据权重也更高的天魔。
两人已站在了洞口处,天光洒在铺天盖地的白雪中,反映出夺目的白芒。
她露出一个若有深意的笑,狡黠的幽光自瞳中一闪而过:“那我劝你再等上两刻钟。”
凌歧不明所以,但他很善于听劝。
少年转过头去,银色的眸光在一旁的山石上轻轻一扫,其上的积雪便被纷纷拂落,在岩下混杂着黑色的石屑散落开来。
——这是因为嫌弃陈雪,于是硬生生把石面磨下了一截啊。
月央忍俊不禁。
少年已在岩上坐下,他仅占据了石面的一半,冲月央投来目光。
那一半是给谁留的不言而喻。
少年的身形突兀地消逝于空中,白发飞扬间,月央已坐在了凌歧身侧。
紫色的双眸落在面前的虚空之中,没有具体的焦点,每当这时,凌歧便知晓月央定是在同其他的半魄相处,他们心念合一,他们亲密无间,从来没有任何的分歧与顾及。
但他却平生出一种极为幼稚的不满,这情感凌歧在先前几乎从未感到过。
——怎么宁愿万里迢迢去与月煦……或者楚皇沟通,也不愿与距离不过几寸,近在眼前的我交谈?
凌歧突兀地眯缝起了狭长的凤眸,银璨璨的瞳子亮起并不明显的微芒,向东方的群山中望去。
他感应到了一个人正向着他们的方向高速行进,她周身裹挟着强盛的气势,肆意的不压制分毫,强悍的气机扫清了卷起的浓云,在凌歧的感知中鲜明得像夜半骤亮的萤火。
挑衅还是拜帖?少年扶上剑柄,锋利的剑意由脊骨蔓延开来,透体而出,浩荡地振荡于风中,丝丝缕缕的细风恍若化作了无数柄细若牛毛的小剑,铿锵合鸣。
来人的身形一顿,随即目的性极强地直冲两人的方向而来。
她在相距数里之处停下,周身隐隐缭绕着五色的云气,远远望去恍若天神踏着霞光临凡。
——云韶府的召云飞霞功。
凌歧已认出了这功法的名号,这门功法运转时会使修士体表缭绕着云霞,其也是四国内少有的,在化神前便可使人步凌虚空的功法。
璀山县主凌宛阳。
她着了件妃红色的流仙裙,肩上搭着金莲花色的帔子,以金线糅了边,日光照在凌宛阳身上,更显得那身华服耀眼夺目。
凌歧望见她的同时,她显然也看见了凌歧,便衿傲地一扬下颌充作致意。
她没动,凌歧也没动,像是各自划定了自身的领域一般。
月央在一旁观察着这两人,觉得有点有趣。
同样是傲,在两人身上呈现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凌歧身上的傲更薄,更讥诮,或许用孤傲来形容更为贴切,而凌宛阳却更为张扬坦荡,透着一种锦绣堆出来的贵气。
凌宛阳将声音凝作无形的细线,迢迢传至凌歧耳边:“‘那个人’的手下已经开始动手了,你好自为之。”
她的声音并不热络,仿佛只是顺道来提醒一句。
银瞳向下略略一瞟,擦过凌歧的面颊,这位高贵的县主转身便走,天边绚丽的霞光浮动在她的周身,仿佛华光熠熠的锦帛。
忘了发了(抹汗)沉迷烧香无法自拔
皇子/太子/公子=皇帝的孩子/储君or公侯的孩子
在这篇文里一律是全性别词,女男都这么用。
之前管央叫皇女是因为当时代称用的是祂,用来强调性别
月央(努力示意凌歧):我要出来凑个热闹,我可以帮忙弄个契约
歧在放弃回避央后迅速无师自通了占有欲(瘫)这我熟因为我对自己的朋友也有占有欲(目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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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玄冥三试】择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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