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正殿。
太子寝宫。
大殿之上,京旻垂身而立,面色些许凝重,他身侧伏地跪着一人,身形已似一把干柴,须发花白,囚衣褴褛,正是本该在台狱大牢中的云俨。
二人一站一跪,恭身以待,而召他二人前来的太子,却久久不曾现身,便是随侍太子的伍兆也不见踪影。
京旻眉眼沉了沉,心中揣测太子一时半刻当是不会召见,而殿门扉大敞,冷风生寒狂肆卷走一室暖意。他侧目,云俨伏地跪了许久,身形已有些颤巍。
京旻不动声色地将人搀扶起身,在云俨推辞再欲垂身时,京旻制止了他的动作,将人按在末首太师椅坐下,随即唤来宫人,命其去马车上取来狐氅。
丽正殿的宫人早便得了内官伍兆的嘱咐,无所不从,当下便手脚麻利地出了殿,不过片刻,宫人匆匆而归。
京旻接过狐氅披在云俨肩头,收拢了下衣襟系带,在云俨愈发凝重的神色中,低叹了一声。
太子召而不见,瞧着似要施加威压,可如太子其人,当今储君未来天子,倘若施压必然是雷霆手段,绝不会如内院争斗那般含蓄不见光。如此扭捏作态于太子身上极不寻常,唯一可能,便是……
京旻后撤半步,对上云俨犹疑的目光,缓缓出声:“伯父怕不能无罪脱身了。”
恰时,殿外的响了三声晨钟,余音似波纹,在皇城中层层涤荡开来——下朝了。
云俨微怔,视线望向宫门方向,心头百味杂陈,他原也并未指望无罪脱身,只要祸不及亲眷,教他如何都无妨。他早知,这一颗头颅不过是暂且寄存在项上,可情势一日一变,生生死死无一定论。
是以,饶是此事与他性命勾连,仍不由地生出疲乏倦怠……
他叹了一声,又听京旻放缓了声色:“伯父宽心,我已应了云昙,不会教您有事。”
云俨忽地扭头看他,眉头皱成一团,昨日在牢中见兰家小子与昙儿相处怪异,他便察觉蹊跷,可彼时昙儿闭口不谈,他未能问出什么。而今,京旻又作此态,他原以为是京旻放下介怀,却不想其中还有昙儿的缘故。
“你已见过她……”
京旻微微顿身,敛下眉眼,低声应下:“是,她……如今在我府上。”
云俨猛地一怔,眼中划过不可置信,“二郎,昙儿已有婚约在身。”
京旻不作声,仍保持着微微欠身的姿态。云俨一瞧,心中便明白了大半,难怪……难怪兰彧会迂回绕着十八弯来问他这个身陷囹圄之人——可曾见过昙儿?
原是…原是已到了这般地步……
云俨老眼一阵恍惚,唇边颤了颤:“我儿性子最是莽撞,可那日,我已细细嘱咐她,莫再…莫再无端行事。她为何去寻……”
云俨哑了声,话未说完心中便出现了答案,京旻接手此案,昙儿寻他又能为了何事……
瞬间,喉间便哽咽着再发不出声,他侧过头,提袖拭了拭潸潸泪意,平缓着气息,几近哀求:“二郎,她大不易才从往事抽脱,你何苦再将她拽回去?放过昙儿罢。”
“到底是自幼的情谊,二郎,我死不足惜,我将命赔你便是……”说着便要撩袍下跪,又被京旻按着双肩,牢牢定在椅身。
“冤债有主。”
声凛如寒风,狠狠甩在云俨面上,他抬眼,看着京旻寒铁一般阴沉的面色,恍惚了一瞬,眼前人与记忆中那个恣意轻狂的少年郎,身影渐渐重叠又再次错开,浑然不相容。
区区三年,却足以令人心性大变。
云俨还记得,昙儿及笄礼后,二郎紧随在老侯爷身后,婉转探听他中意的女婿人选,云俨当京家是自己人,并无顾忌,细细提了几人,家世学问一一比较,皆不足以令他心满意舒。
他不舍嫁女,正同老京侯哀叹着,京旻站了出来,笑得粲然夺目,问:“伯父,您瞧二郎可还合眼?”
——“我只要她。”
京旻冷得发沉的嗓音再次传过,云俨抽回思绪,一时静默无声。
他知道他对昙儿的心意。
二郎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昙儿小一些时,只会软糯糯的跟在他屁股后喊二哥哥,二郎嫌女孩娇气,从来不喜昙儿近身。却不知几时,二人忽地调了位置,成了他时时跟在昙儿身后,浪荡不羁,左哄右骗引得昙儿满头烦闷,却偏偏要听昙儿唤出一声“二哥哥”才肯甘休。
原本…两家已有意结亲……
可世事惨淡,非他一人心念可转。
云俨沉默了很久,问:“二郎,你如今要的是昙儿的命,还是要她的心?”
京旻背脊霎时僵硬。
“若是命,你可就此绝念。我便是拼碎一把骨头,也不会容你伤她分毫。”
“若是心……”云俨沉沉叹了一息,迟缓说道:“大郎身殒后,你跪在双亲面前,应下:绝不迎昙儿入门。你是忘了,还是……要我护在心坎的闺女委屈作你一名入不得族谱的姬妾?”
京旻当即撩袍跪了下,垂首:“即便不入名册,我也只许她一人……”
云俨截断话头,声色渐渐发沉,一字一顿:“当初你要顾全亲恩,我云家没资格置喙。可如今又如何教我相信,你不会再弃她一回?”
云俨等着他的回答,却见他双手落在膝前,攥紧成拳,指节捏的几近发白,却久久不应。
云俨沉默了半晌,双手将人扶起:“你做不到两全,便放过我儿罢,她已有一处好归宿。”
京旻拂开相扶的手,垂眼,低笑一声:“是兰家?云昙辰时签下退亲帖,晌午不过,兰家便着人销了婚书。这便是伯父口中的——好、归、宿?”
他固执地跪得笔直,没给云俨开口的机会,声声掷地:“我在锡林遇到一人,知晓天下奇毒。我不信,凭云昙的眼力会偏差至此,也不信大哥会对箭矢流风一无所知,不知避退。待将此事查清,我必重操婚事,录册纳名,绝不辜负。”
云俨只是叹息:“彼时仵作已验过尸首,是意外无疑。”
京旻抬眸直视过去:“京云两家世交,同为太子近臣,可一旦崩离,不必旁人动手,太子自断臂膀。这许多年中,伯父难道就未曾有一丝一毫起疑?”
云俨沉默,他如何没有,老侯爷在世时,他几次腆下老脸登门,就是希望其中有一丝一毫的隐密,可是查来查去,又寻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或许,京旻也曾暗暗查过。可又能如何?
不过是反反复复撕裂伤疤,最后引得老侯爷再不肯相见,直至临终也不允他去吊唁。
云俨看向他:“查探不到,又当如何?”
“继续查,未尽之事绝不甘心。”京旻沉着眼,话音利落干脆。
云俨怔住,他这才意识到,京旻不过是为自己寻个行事的借口罢,心底忽而又生出一份怜惜。
孩子们长得太快,还没来得及思索,便成眼下这副光景。
如今,侯府只剩京旻伶仃一人,而他已老了。
有些事或许不该计较得那般清楚。何况,昙儿心底是有他的……
恰时,太子宋樾归来,踏着缓步入殿,见此幕,凌厉的凤眸闪过了笑意,调侃一句:“二位这是…执手话从前?”
云俨一惊,当即从椅上滑下,屈膝伏身,又被他一双手臂稳稳拖住,宋樾笑了笑,说道:“老师免礼。”
随即,又将人扶着坐下,京旻敛下心绪,缓缓起身立在旁侧,一语不发,眼皮垂落,好似化成一座木雕。
“不知殿下召见,所为何事?”云俨稳下身心,视线追随。
太子见怪不怪,亲自斟了一盏茶敬给云俨,云俨忙双手接过,心中犹疑愈发深重。
宋樾全然不觉失妥,待坐定之后,缓缓开口:“老师可还记得年初时,西北起乱一事?”
云俨颔首,此案由他经手,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山匪勾结县衙,盘踞锡林祸乱百姓。可涉事官员、为祸党羽都已在今秋问斩。
云俨心中盘算一遍,迟疑地问:“殿下如此发问,可是察觉了余党?”
宋樾抿唇一笑:“同老师议事,果然明快。只是……并非余党,而是祸首。”
云俨一怔,看了眼京旻,又再次落向宋樾。已知祸首,却不为所动?这不是太子行事做派。可皇城大内,连太子这等身份都须忌惮的,又能有几人?
云俨静默良久,肩头起伏一瞬,低垂下头,叹道:“臣不敢当一声老师,还请殿下直言。”
宋樾弯了弯眉眼,凌厉的凤眸飞快划过一缕暗光,却仍是笑道:“既为师,便是一生之师。老师也莫须烦忧,本宫定护云氏满门无虞。”
云俨大抵明白了,太子不会告知他该如何行事。而他,身陷筹谋,却全然不知局势变化,便只有一种可能——太子要以他为饵。
霎时,自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宋樾四岁开蒙,云俨便出任资善堂直讲,喻善修德,言传身教。后册封太子迁居东宫,他亦兼太子少师,一路尽心辅佐。至今,已有二十多个年头……
宋樾见他面色青白一片,才慢条斯理地又补上一句:“自然,其中也有老师性命。”
“老臣……”云俨颤了颤唇,咽下满腹酸辛,伏身顿首:“臣,叩谢殿下。”
宋樾颔首,勾着唇角,摆摆手:“老师,茶该凉了。”
京旻默不作声地将人搀起,云俨依言捧着一盏热茶小心酌品,心中只觉凄寒无比。
头上无形悬起一柄利刃,摇摇欲坠,不知哪个不留神便会将他斩作两端,比之鸩酒赐死更是灭顶之灾。
云俨先行登上马车,宫外又起了一阵北风,卷着帘幔呼呼作响,早已寒凉一片的心,再次裂出细小的缝隙,寒风呼啸着灌进,在心口结出霜意。
丽正殿内,京旻逗留了片刻,立身在太子面前,凝眉问:“这是何意?”
太子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我父昨日清醒了片刻,竭力出声,不允我动手处置老师。”
宋樾面上挂着笑意,轻佻扫了京旻一眼:“便罢。先诏之事徐徐图之,免得扰了你得来不易的幸事。
“只是……”宋樾稍稍停顿:“我左思右想,眼瞧着如此良机从指缝溜过,当真是可惜。”
京旻眉心一紧:“现在动手会否操之过急?”
宋樾不语,指节搭落在扶手,随意叩敲,看似闲适,垂落的眸光却渐渐发寒发沉,他摇了摇头。
“本宫倒有的是耐心候他出洞,可只怕届时掐不住他七寸,又徒徒惹起父王怜惜。”
静默片刻,宋樾敛下郁色,忽地抬眸瞧了京旻一眼,凤眸噙着浅笑,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像吗?”
京旻微怔,随即意识到他言下之意,眸光忽地沉了沉,没有理会他的调侃,拂袖出殿。
可即便他多番回避,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也无法再自欺欺人。
像,着实像。
相貌气度,言谈举止,同及冠后的大哥足有七分肖似。
三分只差在文弱,不精武。
可无论天生如此也好,后天效仿也罢,京旻只知道,云琼对着这一张脸绝然说不出半个不字。
[托腮]大修大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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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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