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幼的小明眼里,父亲离去的阴霾似乎被这顿热腾腾的晚餐驱散了些许。
饭后的小明格外兴奋,他从凳子上跳下来,非要缠着徐覃桦玩翻花绳。徐覃桦摇摇头说不会,小明却拍着胸脯要当小老师。
“我教你!爸爸教过我好多花样!”
被小明前前后后围着软磨硬泡,徐覃桦只好松口答应。得到同意的小明立刻眉欢眼笑,欢呼着冲进厢房找红绳。
徐覃桦在门外等了半晌不见人影,再进去时,发现小明已经在厢房的藤椅上蜷着身子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节红绳。
徐覃桦轻手轻脚退出厢房,来到灶台边蹲下。柳水娟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在她疲惫的脸上,勾勒出深深的皱纹。
火苗渐渐旺起来,偶尔“噼啪”迸出几点火星,照亮了昏暗的厨房。
“怎么不去和小明玩了?”柳水娟注意到他,眼角泛起笑纹,“那小子又耍赖了?待会儿我好好说道说道他。”
“他睡着了。”徐覃桦摇摇头,往灶膛里塞了根小一点的柴火,“阿婶,我想帮您干活。”
柳水娟听到这话,直起腰来拍掉手上的柴屑,又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
“不用你忙活,婶一个人就行。”她看着眼前这个过分懂事的孩子,叹了一口气,“你们小哥俩啊,正是该撒欢玩的年纪,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都还是个小不点呢。”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过了这么久,阿婶还不知道你叫什么,能告诉婶吗?”
“阿婶,我叫徐覃桦。”
柳水娟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倒进灶台上的铁锅里。她边刷着积了油垢的锅边问:“阿婶没念过书,和小明他爹一样,认不得几个字。叫惯了小名,孩子,你有小名不?阿婶叫你'小华'成吗?”
乡音里“华”与“桦”同音,她自然以为是这个字。
徐覃桦沉默片刻。灶膛里的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映出他微微颤抖的睫毛。
就在柳水娟以为这孩子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时,徐覃桦突然扬起笑脸:“阿婶,我喜欢您这么叫我,谢谢您能这么叫我。”
柳水娟刷碗打扫时,徐覃桦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前跟后。她刚洗净的碗,转眼就被他整整齐齐码进橱柜;她这边扫出灰尘,那边簸箕就及时递来。
没活干时,这孩子就眼巴巴站着,随时准备给她擦汗似的,那双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柳水娟明白这孩子心里过意不去,便由着他帮忙。等忙完才发现,徐覃桦右手包扎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暗红的血迹在纱布上洇开好大一片,像一朵慢慢绽放的红梅。
她暗恼自己太过粗心,竟没早些发现,没有犹豫就拉起徐覃桦的左手去给他换药。
正要往屋外走时,她忽然感觉到掌心传来的凉意。柳水娟能感觉到孩子冰凉的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很轻很轻。
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整个包住孩子纤细的手腕。
她忽然想起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牵着大儿子去县里的医院治疗,那时候小家伙才十岁,小小的身子裹在许守田的棉袄里,看起来像个六七岁大的孩子。
那时他的病还没有那么严重,还没做过化疗,只是总说腿疼。在去的路上孩子怕得很,小手在她掌心里不停地发抖,像只受惊的小鸟。那时候她还能哄他说只是去看看医生,可现在……
柳水娟紧了紧握着孩子的手,指腹摩挲着孩子凸出的腕骨,她下意识放轻了力道,却又握得更紧了些。
小明家的房子是典型的农村样式:白墙黑脚,木头家具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奇怪的是,所有门槛都被漆成了蓝色。
徐覃桦后来才知道,这是小明爸爸特意漆的,说是怕孩子夜里起来绊倒。
“小心脚下。”每过一个门槛,柳水娟都会轻声提醒。
徐覃桦学着她的样子高高抬腿,觉得这蓝色的门槛像是一条条小小的河流,需要用力跨过去。
到了小明的房间,柳水娟打开电灯。昏黄的灯光下,她低头看到徐覃桦在哭。两条长长的泪痕在他的脸上划过,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亮。
这孩子,连哭起来都那么安静,也不吵闹,只有肩膀在微微耸动。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哭……”孩子慌忙用手背擦脸,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我就是……就是……”
柳水娟蹲下身,一把将徐覃桦搂进怀里。孩子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像融化了一般软下来。
“没事了,小华啊。别怕别怕,有阿婶在这里。”她轻拍着徐覃桦的背,只是紧紧抱着他,任由泪水打湿自己的衣襟。
屋外传来几声犬吠,远处谁家的孩子在哭闹,但这些声音都仿佛隔得很远很远。
当纱布再次揭开时,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涌出创面。柳水娟用棉球轻轻擦拭,却没办法止住血。
她仔细检查着伤口,未发现任何新的撕裂痕迹。可血液仍如地泉般持续渗出,仿佛皮下埋着永不干涸的血脉。棉球很快被浸透,她又换了一块,不一会儿又染红了。
她涂着涂着,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窗外暮色渐浓,屋里没开灯,只有桌上的煤油灯投下摇曳的光影。灯光下,孩子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黯淡。
这孩子的凝血功能显然异常,创口愈合迟缓,症状分明像丈夫生前常说的“气血两亏”之症。
柳水娟想起丈夫解释这病时的话:“就像田里的水渠干了,再怎么引水也存不住。”
当时她听得半懂不懂,现在看着孩子的伤口,突然明白了丈夫话里的意思。
柳水娟的丈夫许守田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虽然没正经上过医学院,但靠着祖传的医术和多年的经验,治好了不少乡亲的病。
后来县城建起大医院,白色的楼房亮堂堂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进出出。乡亲们大病小病都往城里跑,他只好放下药箱,去建筑工地当了普通工人,靠力气吃饭。
她想起丈夫曾经给刘老汉看病的场景。那是个干瘦的老人,躺在炕上像一捆枯柴。
丈夫掀开被子时,她看见老人枯枝似的手臂上,暗红的血像蚯蚓般从各个针眼蜿蜒而出。
丈夫把脉时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只说了句:“血海枯竭了。”不出两月,那老汉果然在咯血中走了。
后来听邻居说,老人身上的伤口都在渗血,被褥都浸透了,收拾的时候沉甸甸的。
柳水娟的手抖得厉害,棉签接连换了六七根,血迹却仍在渗出。孩子安静地坐着,不哭不闹,这反而让她更加心慌。
她不敢相信这样的顽疾会降临在孩子身上,但大儿子的出事却让她忍不住把事情往坏处想。那个时候,大儿子也是这样突然倒下,然后就再也没起来。
一个失手,碘伏瓶“砰”地砸在地上,棕色的液体在地板上蔓延开来。
她低下头去捡碘伏,看见徐覃桦仰起脸正看着自己,目光清亮得像山涧溪水。
柳水娟的手悬在半空,:“疼就告诉阿婶……”
“不疼。”徐覃桦仰起脸,嘴角轻轻弯了弯,“就像被竹子划了一下。”
“竹子?”
“嗯。”他眼睛亮了起来,“今天爸爸开车的时候,车子突然打滑。我闭着眼,感觉像有竹叶扫过脸。后来睁开眼,闻到路边橘子树的味道,就知道没事了。”
柳水娟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指节微微泛白。
“阿婶,要得到幸福,总要付出点代价的。”他忽然笑了,这次笑得明亮,像是真的在安慰她,“我能等的。反正就像竹子划过的感觉,疼是疼,但不会疼太久。而且越疼我越高兴——”
“因为疼完,就不会再更疼了。”
屋外的槐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了小孩的啼哭声,不一会儿,又传来女人一边哼着摇篮曲一边轻轻拍孩子背的声音。
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安宁。
[鸽子]徐覃桦患的疾病并非虚构,在医学上称为“再生障碍性贫血”。在描写症状时,我参考了一些医学资料。如果仍有不够严谨之处,我深表歉意,希望大家可以指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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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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