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是一方低矮的房梁，鼻子里是长久不散药香。宋临江没能成功起身，她被木头架子捆了个结实——那是防止病人乱动扯开伤口用的。人清醒过来，疼痛也随之恢复，突突的钝痛逐渐取代灼热似的疼，她自认为能忍痛了，可是半晌脑子都还是空白的。
药香安神镇静，很快宋临江的疼慢慢缓和下来，至少能适应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进来一个小女孩，嫩黄色的小衫，扎着双丫鬓，像只小黄鹂。她见宋临江醒来，欣喜抛下荷花，没给宋临江说话的机会。她冲出房门，朝外喊：“崔老头，女娃娃醒啦！”外头哎了一声，慢悠悠踱来个老者。
爷孙俩进屋，正瞧瞧见宋临江吃力地想起身道谢。崔神医忙扶住她：“哎别动别动！我这不要这套虚的，你好好养伤，养好了把医药费结了就是最好的谢礼了。”
小黄鹂瞪他：“老头，好不要脸，小陆都给你银子了还找人家女娃娃要！”
“嗯咳咳，闭嘴。不懂事的怪娃仔！”老者重重咳嗽。
宋临江脑门疼出了一层虚汗，她硬撑着微笑：“老先生救命之恩，重金答谢也不为过。”她的话音到最后有些飘，于是停顿了一下，吸一口气，继续问，“不知这位陆郎君在何处，我也不曾当面感谢……”
小黄鹂点点头，煞有其事道：“对对对，你的另一个救命恩人叫陆逢扬，放心，日后肯定会见面的啦。要不是那个后生，这个坏老头肯定看都不看你，这崔老头最是坏啦！”
“嘿，你这个小兔崽子，赶紧给人把脉，错了今天饶不了你。”
女孩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搭上宋临江的脉。崔神医掐上宋临江另一只手，慢慢摸着他的山羊胡。
老先生慈祥问：“听口音，姑娘是京城人士？”
“是。这里已经出了京城吗？”
“当然啦，你睡了两天两夜，这里都是东都啦！”小黄鹂插嘴。
这一老一少都不是安静下来的人，小的愁眉苦脸听着脉，老的看她吃瘪暗暗偷笑，故意说话分她的心。
崔先生得意一笑，赏了她一记爆栗子，假正经道：“不专心！”他顺势收回了把脉的手。女孩“嘁”了一声，很不服气，也不反驳，乖乖继续听脉象。宋临江被爷俩逗笑了。
方才提及陆逢扬，徒弟话没说明白，于是老先生仔细说：“你呢，是一个叫陆逢扬的游方道士救回来的，要不是他们保住你一口气送到我这儿，怕是咱们只能来生再见了。小陆道长有急事，来不及等你醒来，托我们爷孙俩照顾你。他说了，等你好全了，想留下呢，就给我老人家打个下手，我这药寮差个手脚机灵的药徒。”
女孩急道：“老头，你什么意思，我手脚不机灵吗？”
老先生又给了一个头栗：“学个把脉，加起来有几年了？其他的也是全学到狗肚子去了，一问三不知。听你的脉。”
小女孩扁扁嘴，瞧着要哭不哭的表情，“嘁”了一声。
老先生续道：“想走呢，小陆道长给你留了路费，不多，足够你回家了。要是想写信给家里报平安，这里离驿站还有点距离，花语，就是她，可以替你去跑趟腿。啊，对了，讲这么久，老夫姓崔，没名，来往的人都喊我崔大夫。”
女孩道：“我叫花语，没姓。嗯，大伙也叫我小崔。”
宋临江微微俯身：“崔大夫，小崔姑娘，我叫宋临江，叫我临江就好。”
有神医照料，伤好得自然快些，十天左右，伤口已经到了结痂的时候了。
纱布一圈一圈解落，露出玉雪肌肤，山脊的线条蜿蜒入裙深处，雪地横着一条突兀的褐色苍龙，可惜了这块干净的地，这伤定然是要留疤的。这样大的疤痕，以后怕是难以嫁人了。花语这样想，也这样说了。
宋临江趴在床上，任她给自己涂药，不甚在意：“自我离家，已经失踪了半月有余，即使回去旁人也会觉得我失了贞，留不留疤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这十天一封家书也不曾寄去，像是毫不留恋家里的样子。“看你像是个世家女，娇生惯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惹得这等要命的麻烦？”花语问道，她转过身收拾好药罐，侧头就看见宋临江已经穿好了衣服，她理着衣袖，漫不经心道：“有些时候，你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找上你。”
花语同崔大夫提起这话，崔老并不意外，翻看医书，不在意笑道：“侯门深院的事，哪一件是轻松的？冷箭难防，有时还不如当一个小药童轻松。你照看她这么久，也听了这么久的脉，看出什么了？”
花语不确定道：“……好像是毒？她身体不对劲。”
崔大夫摸摸胡子，满意地点点头：“还算长进。”
“那你快解毒啊。”
崔大夫哼了一声，气的吹了口胡子：“这毒我也是第一次见，娘胎带出来的弱症。要是再早几年处理或许还有六分生机，如今毒入肺腑，能活到十八都是天命眷顾，难办，难办！”
花语憋不住话，告诉了宋临江，后者只是默默了半晌，瞧着有些难过。
宋临江在床上躺了十天半个月，躺的身体都软了，这里没有规矩教条，没有时刻盯着她的眼线。
铺散了要晒的药草，她忍不住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像是个没有忧愁的药寮药童。阴雨缠绵过后，阳光灿烂而不热烈，暖和得恰到好处，风送荷香，和药寮的清苦萦绕着她。宋临江忽然发现，高墙内的天空远没有门外的天空广阔无垠，她推开门，目光能一直越到远处的平原，叫卖的人声也清晰。
天地之大，一个人的怨恨就像水中沙，足够渺小得被她自己消弭。
命运第一次将逃避的路摆在她面前，被她无数次压下去的懦弱和害怕在此时卷土重来：留下来，就这样过一辈子，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死去，直到这场无尽轮回自己终结。
这个声音太诱人了。
“你要回去了吗？”
“不，我想看看墙外是什么样子。”
花语歪歪头，不解，不过她高兴道：“也是，回那个吃人的地方做什么，咱们就在这方外之地喝奶茶，吃馍馍，多安逸！”
伤口愈合拆了线，后背隆起了一条肉粉泛紫的疤。
宋临江朝两位辞别那日，换上了一身方便的胡服，将长发利落束起。崔老没调理好她的身体，也没能找到毒种，怎么也劝不住她离开的决心，抱着手不看她以示自己的不满：“小陆道长将你放在我这里医治，都还没治好呢。”
宋临江道：“多谢崔老妙手仁心，伤口已经痊愈了。至于其他，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花语问：“你此行打算去哪呢？”
“扬州。我娘的手札笔记写了许多扬州风物，她想再去扬州，可惜未能如愿。我要替她去看。”
崔老点点头：“最近江南水患闹得凶，扬州倒好些。你一定要去的话，多备一些东西，等到了扬州就先去清水坊的万家粮铺落脚，小陆道长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水波滔天，白浪拍岸，岸上纤夫喊着号子，放开大船的牵引，扯船帆，北风助劲，船霎时就窜出四十米远。岸上都是招手的人，船上人也挥着手，这一别就要几月才归。大船南下，东都的码头都远去。船上一妇人擦着眼泪，还捻帕子挥手作别。如她这般的人也不少。甲板上的宋临江冷静旁观着一切。
妇人注意到边上观景的公子，自来熟凑到宋临江身边，问：“郎君一个人?”
宋临江笑道：“你觉得我是一个人？”
她穿着胡服，作寻常富贵郎君打扮，不过阴柔的外相与声音是遮掩不了的。
妇人上下打量着她，眉眼如画，气度不凡。宋临江撑在围栏上，袖子露出一双手，指如葱根，羊脂白玉的皮肉，这样的手不是粗菜淡饭养的出来的。江风吹乱她额前的碎发，天高日暖，宋临江谓叹般半闭着眼，一派风轻云淡、享乐人间的骄纵富贵样。这样的人，暗处必然有人保护着。妇人用帕子点着眼角，半试探道：“娘子绰约仙姿，不知是哪家大人狠心，舍得让娘子出远门。”
宋临江盯着她：“长安，成氏。”
燕唐民风开放，自容元珝登基称帝，女子也能为官，如今虽两代男皇帝重新打压女子，但到底也杀不完当权的女儿身，更杀不尽野心勃勃、觊觎皇位，妄图重现周帝天下的野心家。
谁知道这位娘子是哪位殿下麾下，或者说，她就是皇室之人。
妇人敛去惊诧，她压低声音，生怕旁人听见：“您是为了水患而来的吧？”
宋临江指甲敲着围栏，不承认也不否认，良久才说：“我听闻扬州风景绝佳，好奇得很。”
妇人掩面娇笑，从善如流跟着换了话题：“扬州是个好地方，江淮之冲，百货所集。文人骚客不去扬州便不算下江南。我还听闻云游在外的三藏法师要在江南道布粥**，为水患祈福，转站扬州停留几日，慕名而来的人不少。
“您是京城人吧？京城醉仙居的天字号之一——十万人家，有钱也买不到的客房，就是仿的扬州十里廊桥。我还听说现任中书令大人的夫人就是在十里廊桥浣纱时被带回家。”她话多了，官话渐渐带上吴腔，“哎呀，扬州呆久了，连话也带了点扬州味道。”妇人不好意思地笑，不过笑中净是对扬州的自豪。
宋临江随口问道：“姐姐不是扬州人？”
妇人被她这声姐姐叫的心花怒放，喜得掩口直乐：“我哪是什么姐姐啊，我儿子都跟你一般大了！我祖籍四川，年轻时为了养家糊口到处走，现在年纪上来了就跟我家小郎君定居扬州，这会子来京城就是看看娘家人。”这妇人很有意思，心思和城府都埋在她的腼腆之下，一腔真诚，三分也成了十分，却一点也不叫人讨厌。
暖风吹得游人醉。
千里江船一日直下，遥遥可见扬州形胜：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云树绕堤，怒涛卷雪。如果说京城醉仙居穷一楼之力收纳五湖四海，每一角墙每一扇窗足以精致到让人称奇，扬州便完全突破了十万人家的小方寸。不到扬州，以为醉仙可概括，实为坐井观天，诬天藐小。人称：“天下明月三分，扬州得其二分。”扬州之盛可见一斑。
水患范围之广，长江中下游受损深重，湖泊淹了沿岸数十里人家，万顷良田归为洪水，无数流民四散，一大部分正千里跋涉赴往更为昌盛宜居的淮南道。即使这样的灾祸，居然也没法让扬州有多少的狼狈。
大运河在此转运，南北相通，粮食调遣比其他地方便捷得多，宋临江乘商船南下，期间同行有不少粮船。船靠岸之日，天又飘雨，朦胧江南，宋临江没带伞，手遮在额前，跟在行人后面步步缓。
她只顾看烟雨江南，脚踏实地才发现头顶上多了一片青色的油纸伞。转眸望去，是一双深邃的琥珀。
披着斗笠蓑衣，动作间露出底下青衫。一根破麻布条草草束着所有头发，额头上略有薄汗，碎发落在耳畔、脖颈，青年模样。他的衣角、布鞋都湿了，长袖为了方便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脏胳膊跟脏手。看起来是刚刚搬完货物。
陆逢扬？
两个人其实已经有过几封书信往来了，但面对面真正的第一句话，陆逢扬还是紧张了，结结巴巴想不出最好的开场白，最后嘴巴一张，脑子来不及阻止：“我没来得及跟你道别。”
“陆道长，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宋临江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
陆逢扬仓促撇开视线：“伤好些了吗？娘子体弱，小心淋了雨着了风寒。”他的余光还在宋临江身上，伞向宋临江偏着，遵循礼教与宋临江隔着一拳有余，“崔老前些日子来信说你伤快好了，我以为你会回家，在这里遇见你，险些以为认错了人。”
他道：“我叫陆逢扬，是个游方修士。”他犹豫了一下，多说了一句话，“逢扬是我师父赐的名，我还有个凡名，叫陆蓬。”
“陆、蓬。飞蓬的蓬吗？”
“蓬草的蓬。”
路边随处可见的蓬草，贫苦百姓能用来编草鞋。
宋临江也做了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我叫宋临江，瑞懿长公主元溋的女儿。我没有别的名字，叫我临江吧。”
在宋临江说自己没有其他名字的时候，陆逢扬眼底划过一丝失望，他不会收敛表情，宋临江将他的失望收入眼，却也体贴地没有开口问。
宋临江话少，陆逢扬话也不多，此刻二人不同心思难以述说，路上便只剩沉默。
许久，陆逢扬问道：“临江初次来扬州吧？不知有没有地方歇脚？”
现在离街坊不远，宋临江抬眼就能看见一家没什么客人的脂粉店，不确定道：“或许有，劳烦道长陪陪我。”陆逢扬嗳了一声，跟随着宋临江进门。
店里生意冷清，掌柜站在帐台前和账房闲聊，见到宋临江进来，立刻换上一张迎客脸，步步紧随宋临江：“娘子可要买什么？咱们这小店都是京城来的好东西，京城的娘子们时兴的脂粉。你看看？”
看宋临江手拿起一盒口脂，夸道，“娘子好眼光，这可是瑞懿公主最喜欢的口脂颜色，公主驸马琴瑟和鸣，驸马特意为公主学制的口脂。十多年了，兜兜转转，还得是这个颜色中意，京城女子们尤其喜爱，祈求夫妻恩爱！”
他正想说服陆逢扬给宋临江买，张口就道：“一看郎君就是疼爱妻子的，这不得给夫人买一个？”哪想刚巧陆逢扬脱下蓑衣，穿着一身不甚明显的道袍，掌柜竟不知道该怎么判断了，心道：这妇人居然和道士……
陆逢扬困窘笑笑：“老板认错了，我并非她的夫君。”
宋临江在店里转悠一圈，脂粉都已经是京城前几年的过时款了，有些甚至还积了点灰。她问：“你们的掌柜还是姓黄的那位吗？”
“是是，您认识黄老板啊？她开店都十多年了，没换过没换过。”
宋临江从袖袋里掏出一枚玉来：“我要见她。”
玉蝉的样式，平整的腹部刻着方正清晰的印章。
没等到客户，等来顶头上司了。
黄掌柜立刻出现在他们面前，随即使眼色调开了账房。陆逢扬摸摸鼻子，知道自己此时不该听见什么，于是自发拉开了听不见的距离，瞧着很有兴致地挑选胭脂水粉。
“您不是在京城吗，怎么突然来这了？”
元溋喜欢扬州，派心腹在扬州设了一间胭脂铺，置购了一处房产，是打算等女儿长大些带她去扬州玩些时日的。可惜世事弄人。
宋临江翻检库房时，从公主遗物中才找到记录此事的手札。这件事写的极其隐蔽，若不是宋临江脖子总戴着玉蝉，熟悉其花样，她是发觉不出手札部分底纹不同的页面的。
宋临江收起玉印，道：“宅子在哪，带我去吧。”
掌柜“哎”了一声，吩咐账房看好店，引着两位向不远处的私人园林走去。
守门人是个中年人，无神的双眼见到远远走来的人，苍老的眼睛仿佛瞬间被点亮了。
他不敢置信：“公主？
“公主，您没死……”
十余载不见，故人颜色不改，自己却已苍苍。守门人连忙起身，整理衣物，努力摆出年轻侍卫的样子，然而年岁大了，背脊挺不直，反倒有些可怜的滑稽。陆逢扬身为旁观者，看着这一幕，心中不忍，叹了口气。
宋临江愈走愈近，守门人的眼神越来越悲哀，那双出自宋平邑的桃花眼分明在提醒着元溋早就不在了。她唤道：“柳叔。”
守门人低头忍去眼泪，折腰行礼，道：“小主人折煞属下了。”
宋临江扶起柳叔，诚恳道：“娘亲小时候常叫您小柳哥，我这声柳叔您担当得起。”
元溋幼时淘气，不爱看书，瞧鸟雀飞过红墙，自己也不甘困于这四四方方的天，常常爬树翻墙，可惜她年纪小，裙罗绸缎捆住这一身自由，往往没爬上墙，宫女们就大呼小叫喊来侍卫，小柳就抱下小公主，任小公主气呼呼骂“小柳哥是坏蛋”，看小公主气鼓鼓地筹谋下一次出逃。
后来年岁稳重，公主侍奉周帝左右，小柳侍卫被调守宫门，偶然遇见公主出巡归来，就能听见少女笑唤一声：“小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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