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大娘子？醒醒，大娘子！”
宋临江紧闭双目，被子在她手里扭曲变形，汗水浸湿了被褥。她似乎梦魇了，身体微微抽搐，整个人犹如水底打捞起来。
刘妈给她擦汗，新来的侍女小翠在旁边小声嘀咕：“又魇住了，前世杀人如麻，今生怨鬼缠身。”
刘妈看了她一眼，小翠不耐闭上了嘴巴。
她把湿帕子浸了水，扭头让小翠去请大夫，她翻了个白眼：“刘妈，你行行好，现在什么时辰啊？哪个不是在睡觉？”守夜被喊醒本身就很让她烦躁，她一屁股坐在美人榻上头指挥守在一边的峨眉，“这样，你先去拿安神香，再多加点安神香，熏浓点，保不齐就好了。”
峨眉不动。
小翠皱眉道：“去啊！你还在这碍事干嘛？”
刘妈忍无可忍，正欲出声斥责，她的手腕处忽然传来力度，示意她先别说话。
人依旧不理不睬。房里还有其他人，小翠被当众下了脸，难堪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现在我使唤你都不行，你是连大娘子都不放在眼里了是吧？”小翠说的太快，峨眉读不懂她的话，也不想理她，只当自己是个木头。
“你这个聋子——”她又羞又恼，站起身来一巴掌欲扇下去，峨眉随手用剑柄挡下她的巴掌，手腕一翻砸中她的麻筋，后者尖叫一声，手掌被打下去，整个掌心都红肿了，火辣辣地疼。麻筋被砸，半个身子都瘫坐到地上，又疼又麻。
“好你个聋子，我是老爷的人，你竟敢这样对我！老爷要是知道了——”
“老爷知道了会怎么样？”床上的人虚弱道。
小翠僵住身子，转过头去，刘妈正将宋临江扶起来，她顺着峨眉端来的水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宋临江仍然苍白着脸，半倚在床边，继续道，“我说过，不经过我允许，不能用香；我也警告过，绝不准对峨眉不敬，你全当耳旁风。”
她俯视着小翠，冷声道：“去院里罚跪。”
小翠张嘴就要喊，对上宋临江的眼睛，心头发虚，不敢再出声了。
宋临江很少发火，此次示威连老爷的脸都不顾了。
回到京城这么久，依旧每晚都梦到南疆，醒来头疼不止，甚至严重时会耳鸣气短。宋临江被疼痛带起一阵火气，发作了小翠，才平复了些心绪，披了身外衣就离开床榻去了书房。
听雨阁的下人刚出屋就瞧见院中一个跪坐的人。
小翠满眼溢出来的怨恨，听雨阁的人只想把头低入地底下。小翠被罚，但是她到底不是普通丫鬟，是二殿下送给中书令的美人，齐氏嫉恨，以老爷的名义把人送给大娘子使唤。
来当丫鬟的小翠除了一张不错的脸，偷懒耍滑倒是一把好手，嫌茶旧，嫌吃食粗糙，张口闭口就是二皇子府中如何如何，一到干活时，甭管是笨是巧的全部搞砸，跟养了一个不好伺候的主子一样。
平日里听雨阁上下对她都忍让三分，今天终于被罚了。
天大亮，宋临江才叫人进屋。小翠腿麻得厉害，一瘸一拐地杵在宋临江面前，强压着怒火叫了一声“大娘子”。
宋临江淡然：“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与其两相厌恶，不如由我帮你一把，留在我这你算是浪费了。”
小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能怎么帮？”
“你能被二殿下送来，自然有你的长处吧？”
小翠得意地翘起二郎腿，星星点点的酸麻一下子扩散，她立刻放下了腿：“舞、乐皆通，要不是我年纪大了点，你们想看我就只能等十年一次的献神舞。”
献神舞，顾名思义，祭祀中献给神明的舞蹈。从小培养的孩子，十五岁再次选拔出最优秀的一批，十六岁登祭台献舞娱神。能这么说，小翠确实有几分本事。
宋临江对鬼神之事没什么兴趣，因此她也不知道她娘元溋年轻时曾经也登台献舞祈求天下太平。刘妈提起这件事时，宋临江久久不能回神：“娘还会跳舞啊。”
刘妈说，对啊，公主的献神舞当年可是引得万人空巷，自从她一舞，她穿的那身裙衫式样时兴了一整年，没准齐萋媛年少时的衣柜也有过一件。
给得起价钱的话，想要还原一件时兴过的裙子是很简单的，还原一件巫祝的礼裙也是很简单的。小翠换上裙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很亢奋：“这是柔远巫祝的裙子！扮演神明的巫祝才能穿这件裙子！”
宋临江支着下巴，她道：“穿上跳献神舞给我看看。”
小翠“啊”了一声，她兴奋的眼神还没消退，此刻犯了难：“献神舞是娱神所用，供凡人取乐是为大不敬。”
“私自制取巫祝衣裙也是大不敬，那就烧掉吧。”
“哎别啊。”
小翠说跳就跳，说实话，宋临江一个外行人其实看不出她跳的怎么样。宋临江以为祭祀所用的舞蹈会更庄重些，没想到小翠的舞步和胡旋有几分相似，跳起来裙摆纷飞，叫人眼花缭乱，从效果来看，美的很娱神。
在旁边吃点心的峨眉忽然碰了碰宋临江的手臂，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隔水对岸静静伫立着一个人，是宋平邑。他看着戏台上飞旋的舞者出神，直到一舞毕，小翠向他行礼，他还是愣神的模样。
小翠还保持在行礼的动作，因为剧烈运动胸膛大幅度起伏着。宋平邑的视线停留在小翠的身影挪不开，宋临江看着一幕，面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她还当齐萋媛和宋平邑的感情多深厚呢。宋临江很有眼力见，问安后便转身离去。
宋平邑绕廊，亲自扶起小翠：“你就是小翠？”
“是。”
“几岁了？”
“我今年都三十多岁了。”
三十多？宋临江皱起眉头，这小翠看起来不过二八，宋平邑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索——
“你跳起舞来很像我的妻子，你比她小一些。”
小翠顺坡下驴，立刻笑道：“是齐姐姐吗？这是献给神明的舞，她一定很爱您。”
“……她从没为我跳过舞。”
小翠毫不犹豫接道：“那您就当我这支舞是为您跳的吧！”
宋平邑的到来原在宋临江的意料之内，但真亲自面对最好的结果发生，她的脸色依旧很难看。亲自教一个人代替早逝的母亲来争宠这件事实在是荒谬，而更荒谬的是，宋平邑竟然真的想从谁身上找因他而死的元溋身影。
眼见府中很快就要多一位如夫人了，孟氏皱紧眉心：“大娘子还真是好样的，女儿给爹送情人。”
齐萋媛打着宋平邑的名义把眼中刺送到宋临江的院子里，一是让宋平邑断了纳妾的心思，二是要叫这个心术不正的狐媚子搅乱宋临江的名声。结果宋临江打蛇打七寸，直接给小翠搭了个梯子，乘风直上。反正她不在乎名声，况且，看上女儿屋头的侍女，这话说出去没脸的是爹。
不过晌午，齐萋媛姗姗来迟，未语三分假笑：“大娘子安，我久不来看娘子，实在是事情多，又要照顾你妹妹，娘子别怪罪。”
下人端上一杯热茶。
接着又是寒暄的话，宋临江正在练琴，没理她。
齐萋媛的来意两方都是心知肚明的，她必然是老太太、宋平邑那都走了一遭，劝也劝不住才低下身子到听雨阁来，不过她从来对宋临江是由心而发的厌恶，抛开固定的寒暄套路，这话便如何润色、换语气，出了口还是饱含恶意。
齐萋媛笑道：“娘子弹的高山流水，行云流畅，绕梁三日，快赶上京城花楼的琴师了。”与花楼琴师相比，她这话对于一个世家女子可算的上无礼至极。宋临江看见齐萋媛抿茶时上翘的嘴角，明白她是故意的。
一曲结束，一婢女为宋临江脱下义甲，另一婢女上前端来一盆清水净手，细细用凝霜敷了手，暖香阵阵，一双纤手白如凝脂，指尖晶粉，近乎无暇。每个世家女都有着这样一双手。齐萋媛眼睛似乎被这双手刺到了，手指蜷缩没入袖子。袖子里是双满是茧子、伤疤的粗手，糙得怎么养都养不回来。她曾经也是指如削葱根，只是——齐萋媛嫉恨地咬牙切齿——数年流放，经久浣衣，这双手再也回不去了。
宋临江淡淡道：“齐夫人耳目聪慧，深宅内院还知道外头琴师的琴技如何。”
门口噗嗤一声笑，原是小翠倚在门口，她意味深长道：“大娘子忘了，从前齐夫人久在烟花柳地，耳濡目染，当然是记忆深刻。只是现在齐夫人都从良了，怎么还惦记着花楼的琴师呢？”
齐萋媛脸上强撑的笑都要扭曲了，恨意如有实质。
齐萋媛听这些人揪着她那些不堪，火气也隐隐压不住了，她皮笑肉不笑：“我听闻大娘子身边有个厉害的不得了的人物，使得好一手狐媚手段，连老爷都能勾引得不在乎父女之义。妾身虽落魄过，可从没有见过这等勾魂的心眼，难怪大娘子情愿顶着悠悠众口也要留下她来。你生母没得早，小翠还能代你娘教你许多！”
此话一出口，听雨阁的气压瞬间就紧张起来。寒芒显在那双黑沉沉的眼珠里头，杀意几番翻涌又被强行压制下去，主人死死盯着她，闭口不言，脸色阴沉犹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直到齐萋媛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不自在地喝了口茶，没成想不小心把茶叶沫子喝进嘴巴，忙呸回茶杯，余光一扫就看见小翠一脸鄙夷。
宋府上下都知道两院不和，即使见了面笑脸相迎，也往往一句好话都说不出，务必要让每一句话都能穷极言辞来刻薄对方，哪里痛处踩哪里。
小厨房已经布置好了午膳，峨眉掀开珠帘走进来刚好打破了此间即将彻底撕破脸的局面：“今天有荷叶卷，去吃饭。”宋临江点点头。
齐萋媛看不懂她们的交流，但这不妨碍她给宋临江添堵：“大娘子要是实在没人用，也可以向妾讨个人，何苦用一个连话都说不了的。巧儿——”
有峨眉在，宋临江的神色已经好了不少，她再次忍住动手的**，起身打断了她的话：“夫人还是留着给二妹妹使吧，千万别等到二妹妹出了事才追悔莫及。听雨阁的菜色简陋，入不了齐夫人的口，不留你了，不送。”
提及宋明玉，齐萋媛脸色大变，瞬间站起身：“宋临江！”
宋临江没理她，已经绕过了屏风。峨眉一脸不耐地看着齐萋媛，手摩挲着剑柄，送客之意已经摆在脸上了。齐萋媛拂袖而去。
小翠乐得看这些人斗，她跟着宋临江去了侧屋，倒了一杯茶，她娇笑道：“此番还得多谢大娘子了。老爷说了，让我收拾收拾，尽早去书房伺候笔墨。这杯茶就是小翠侍奉你的最后一次了。”
宋临江没有接茶，旁边的刘妈不悦道：“既然收拾好了东西，赶紧走吧。听雨阁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招呼打完了，小翠兴高采烈回了房间，她说收拾什么东西，但实际上金银细软也就拿了一个小包袱，唯有一样小漆匣子，让旁边盯着她的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小翠瞅了这小丫鬟两眼，炫耀道：“怎么，好奇？”
小丫鬟点点头，她听说了小翠的年纪，不敢置信：“听大家说你都三十多了，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我天生丽质，容颜不老。”她如是说，手却忍不住摸了摸匣子。
此后两位如夫人相争，暗流汹涌中倒给听雨阁空出清净闲暇来，趁不可多得的松快时光，宋临江紧锣密鼓朝更远的地方伸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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