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小翠带着大夫到了。
小翠抹着眼泪扑到宋平邑怀里，娇滴滴道：“老爷，妾该死，耽搁了二娘子医治，老爷罚我好了！”
大夫适时插嘴：“恭喜老爷，小翠夫人是有喜了。”
宋平邑眼神发亮：“当真？”
“已有月余。”
齐萋媛看见怀中的孩子已经困得睡着了，小脸已经烧地通红了。满屋的人，竟然只有自己在担心玉儿。她深吸一口气压抑她的悲痛：“大夫，你还是先瞧瞧玉儿。”
小翠赖在宋平邑怀里，偏头讥讽地看着齐萋媛，嘴上依旧是甜的流蜜的声音，拉长声音撒娇：“老爷~都怪你，光顾着高兴妾肚子里的孩子，连二娘子都忘了！”
宋平邑喜不自胜，忙吩咐自己的小厮：“翠夫人有身子，要好好休息，快快送回去。打琉璃灯去，仔细路，雪天路滑，小心点。”
齐萋媛泪眼朦胧中看见小翠的背影，眼熟得很，下意识去看宋平邑的眼神，那双眼久久凝望远去的影子，透过背影去看一个看不见的人，满腔的思念之苦压抑不住，倾泻在分外低垂的眉眼中。
灯影虚虚笼着远去的身影，黑暗与光拉扯着一步步离开的人，模糊间，似乎是那个人回来了。
齐萋媛撕不开黏在背影上的眼睛，她连自己的眼睛都控制不了，又怎么去阻绝宋平邑的眼神。她绝望地抱着孩子，又哭又笑，竟像疯了一样。
隋珠院一夜不眠，听雨阁好梦难长。
月色西斜，水银般铺满整个床，屋外的雪成了一块逆转的白日，冰冷地投映黑天。
惊醒的人犹自睁着眼睛，双目无神地凝视面前的床帏，她的手脚规规矩矩放得像具要下葬的尸体，一动不动，胸膛因尚存的呼吸缓慢地起伏。
宋临江慢慢爬起来，她习惯性掐了一下手臂内侧的软肉，钝痛没有让麻木的人满意。
她在哪里？
她在梦里杀人前也掐过自己的手，相似的疼痛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借着雪色，她能看清自己的手，熟悉的的场面又叫她神思恍惚了。宋临江摸索着床铺，从床底下暗格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在手臂上划了一道。
新血覆盖了旧伤痕。
破晓将至，宋临江自己包扎好伤，厚重的袖子很轻松就盖住了绷带，失血的脸色也看不出来，毕竟她的气色一如既往，没有好的时候。她打开了窗散去血腥气，烧了香炉，彻底把味道掩去了。
又是新的一天了。
宋临江上了马车。
峨眉暗中守着隋珠院，宋明玉的脸蛋红疹减轻一些，哑着喉咙问可不可以跟宋临江走——被拒绝了。
傍晚时分，相府前院纷纷扰扰，下人都凑去看热闹，宋平邑和孟氏都焦急地赶去前院，齐萋媛哄着孩子睡觉，或许是饭后乏困，不过一曲童谣，把她自己唱得头点地，撑着宋明玉床边睡着了。宋明玉好奇前院的热闹，偷偷下床去看，峨眉跟着她。
秋月从前院急急赶回来，脸上一派看好戏的笑意，看见齐萋媛睡着，不敢打扰她，小声对宋明玉说着“好消息”：“娘子，前院传得真真切切，听雨阁那个，不小心掉进冰湖里，死啦！现在尸体就摆在前院呢，都去看了！”
峨眉看着她的嘴型，模模糊糊读到几个字，始终连不成一片，她呆呆地看着秋月手舞足蹈，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听不见。宋明玉背对着她，峨眉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看不见她的话。
“……娘子？二娘子？你怎么了，那人死了你不高兴吗？”
“死？”宋明玉咀嚼这个字，呆愣的神情看不出一点喜悦。
她突然拔足狂奔，只穿着一件单衣，奔入雪地里也不知冷。
人影刹那间跃出两个，雪地里的黑影像是一只燕。峨眉飞身而起，不管自己会不会被隋珠院发现，几乎脚不落地地向前院赶。宋临江的交代完全被她抛在脑后，峨眉脑子直，只能装一件事，平时是练武，柳叔托付她保护宋临江，那么就是护着宋临江，宋临江交代她看着宋明玉，那么吃饭都比不上跟着宋明玉。但现在，就只剩下一个宋临江。
峨眉赶到前院，看到一块白布遮住的人型。孟氏捂着帕子流泪，不敢看地上的孙女。人影杂乱，永昌侯府的人站在一旁安慰“节哀”，裴敏泣不成声。
没人去看地上的人。峨眉推开挡着的人，掀开了白布：地上的人浑身冰冷，水结了冰，又在温暖的屋子里洇成水。她毫无声息地躺在地上，一点挣扎的迹象也没有，微微笑着，跟她娘一样，无可奈何地平静接受了死亡。
哭声更大了。
生前那个不在乎她的爹——宋平邑，明明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管，视她如无物，但此刻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指着府医道：“她明明还有呼吸，你快救她……”
府医摇摇头，永昌侯悲伤道：“宋大人，宋大人你冷静啊！宋大娘子她，已经去了！”
宋平邑挥开其他人，揪住府医前襟：“十三年前你没有救下来，十三年前你没有救，你不可以这样，你不能……”
府医苦不堪言，他知道宋大人伤极认错了人，说的话他全听不懂。
秋月奔到前院哭喊：“救命啊！二娘子落水了！”
齐萋媛已经来了，她跪在宋平邑身前哭道：“让大夫救活着的人吧，我们的玉儿还活着呢，她也是你的女儿！”
孟氏哽咽道：“先去救二娘子。”
大夫正要走，峨眉抖出袖中软剑，剑指大夫，一字一顿道：“不准走，救她！”
突然生变，众人的悲伤被这把剑的惊吓替代，宋平邑怒道：“这是谁？竟敢在此时生事？”
人群里不知谁小声回答说：“是大娘子的侍女。”
宋平邑擦了眼泪，缓和神情，他又回到了那副虚情假意的慈父面孔：“是忠仆。孩子，让大夫去救活人，临江她，她已经……”他说不下去了。
峨眉听不见，她只看着大夫：“不许走，救她。”得到的话只是“大娘子已经死了”。
宋明玉醒来时是在半夜，看见了峨眉，抱着剑守在一边。宋明玉躺在床上，连指尖都动不了，她无声问峨眉：“宋临江呢？”
没有回答，世界仿佛停滞了。
宋明玉动不了，头疼欲裂，心脏一下一下地钝痛，她动不了，她动不了。
……
宋临江醒在雪地里。
冰冷的雪渗入衣服边隙，一点点刺入皮肤，竟有些如同被烫着的刺痛。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从冰湖醒来连呼吸都忘了。冷冽的空气进入肺腑，很舒服。她自己站起身，手脚发僵，动作了便是星星点点的麻，而这麻才告诉她她活过来了，不是在冰湖。
不远处是窃窃私语的下人，突然迎面砸来一个雪球，散在脸上。扔雪球的人骄纵笑着，看宋临江被砸得站不稳，歪了歪身子，捂住眼睛。婢女也跟着她笑，小声告诉她该怎么砸最疼。
不用转头就知道是宋明玉。还没落水的宋明玉，被教导着怎么欺侮姐姐。
宋临江捂着眼睛，不愿意睁开眼去看。
又是一场轮回。
她是拼命抓住机会想活的。
鲜活的疼痛紧密包裹住宋临江，她无数次告诉自己要活着，密不透风的求生欲膨胀到生出了裂缝。
为什么死不了？
为什么死不了？
为什么死不了？
为什么死不了？
为什么死不了？
……
宋临江抱头蹲下，泪水从指间淌下，尖锐的惨叫吓呆了诸人。没有有意义的词句，撕心裂肺的尖叫，叫破属于孩童的声带直至，像一只濒死的猫，太瘆人了。
有人喃喃：“疯了，大娘子疯了……”
惨叫声戛然而止，宋临江站起身，晃晃悠悠往外走，背影苍凉单薄，如同天边一只折翼的雁，摇摇欲坠。
宋临江就这样，半疯癫地出走相府，没一个人留她。等该找人时，半个月无影无踪，已经寻不到了。京城的人都说宋临江是被逼疯了，闲话传了几日，随后也被其他下酒菜替代，这样活生生的人逐渐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
一如许多个前世，水漫江南，陆逢扬赈济灾民时见到一个极其瘦弱的乞丐，看不出男女，年纪也辨认不出来。这乞丐接过他的粥，用嘶哑的声音道一声谢谢，自始至终不愿抬起她的眼睛。两个粗馒头刚到手就被小乞丐抢走，她就匆匆喝完粥，撑着一根粗树枝作拐杖，一步一瘸地往远处走去，毫无目的，却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坚决。
何瑜随着陆逢扬的视线，只看见一群荒芜的灾民。
宋临江无知无觉地走着，始终不知道该去哪里，哪里都不是她的家。这一条看起来毫无尽头的路，一个人走，醒在破庙，抑是荒郊野岭，如果运气好，能在一户人家的柴院。轮回太多了，新的一夜过去，那堵高墙永远横在眼前，这高墙挡着，分不清现在是死是活。
她曾被人牙子拐过，死在不见光的地下；曾经过崔老的药寮，走过峨眉山脚，停在柳叔守着的院子门口，向门口的峨眉讨过一口水。就这样浑浑噩噩，居然能挨过这许多年。
或许是这些年，又或许每一世。
她走到了十里长堤，见到了花魁，那一张与记忆里有七八分相像的脸叫她昏昏沉沉跳入水中，替花魁做了纨绔公子的玩意。一条人命足够叫人忌惮两分，等公子们被吓走，花魁捞她上来，擦去她一身的污垢，又是个可怜的孩子。
宋临江喊娘，迷糊听到了有人不小心摔了盆，唤她江儿。
白蒺藜含着泪叫她小主人，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宋临江撑着一口气听了前半段故事，她决绝推开大夫的手，笑得喘不过气，伏在床上咳嗽，她指着白蒺藜，惨笑道：“好，好……”涕泪纵横，直到呕出一口黑血，气绝身亡。
一缕风能吹走一片云烟时，那么笼罩着高空的厚云都将散开。
闭眼睁眼，弹指一瞬，只够她停住迈向宋平邑的脚步。
宋平邑疑惑看向这个大女儿，那张对她终年严肃的面容到此刻也陌生了。宋临江看见了宋平邑眼神里的隔阂，她一直以为是齐萋媛吹枕头风，所以他不喜这个女儿。只要她孝顺乖巧，样样出彩，爹也会看到自己。宋临江甚至幻想过，最糟糕不过宋平邑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就像那些话本一样。
然而白蒺藜的话粉碎了所有的幻想。
宋临江看不懂，到底是多深的情谊，多大的权势，能让他情愿牺牲发妻，连带着漠视自己这个亲生女儿！
“临江？”她的爹爹唤她。
她看不懂，心里这样想，也这样问出口。“爹……爹？”宋临江几近崩溃，她凄凄一笑，“爹？多好笑啊，你居然真的是我亲生父亲。你拿我娘亲的血肉铺路，你毁了我的一生、毁了我娘的一生，这样的人，你是我的父亲！哈哈……”
宋平邑终于变了脸色：“是谁告诉你的？”
跪倒一群下人。宋临江后退一步，不留心被跪伏的婢女绊倒在地，整个人狠狠摔在地上。婢女忍着疼，不敢起身去扶她。
宋临江自己撑起半身，眼泪砸在地上，很快洇湿了一块阴影，她哭得哽咽，话被哭嗝堵在喉咙，嘴里从苦涩慢慢尝到了一股铁锈味。
沉默许久，宋平邑摆摆手：“大娘子病了，有些糊涂，”他的声音变了调，些许喑哑，带着丝难以捕捉的哭腔，被他压下去，却难以严厉起来，“这些话只当没说过，带她回去吧。”
府里的人三缄其口，宋临江被重病的借口软禁在听雨阁。刘妈被拉走了，宋临江昏昏沉沉里看着人走人来，终于连苦笑都撑不住了。她不去求情，任宋平邑将她身边人一个一个打死或发卖。
新来的小丫鬟给她倒了水，听她咳嗽一声就惊恐地跪在地上求她饶命。宋临江翻过身，不再言语。
宋明玉走到听雨阁，隔着墙，听见墙内止不住的咳嗽，有时作呕。那些咳嗽就像一把钩子，揪在宋明玉心头脱不得，午夜梦回似乎都能听到那人的咳嗽。她用膳时出神，等她把话说出口时，忽然意识到桌上的父母看着自己。
刚刚她说什么了？
宋明玉顿住了。
宋平邑搁下碗筷，答应道：“我去看看你姐姐。”他抽身离去，步履匆匆，看起来多关心长女一样。
齐萋媛埋怨她：“你多什么嘴？一颗好心没处放了，替听雨阁的说什么话。”
宋明玉愈发觉得自己好像也生了病，脑子里乱得很，被听雨阁咳嗽扰着。
她没忘宋临江穷冬推她下水，没忘榴花节她和张玉黎给自己下软春香险些毁了清白，她没忘宋临江借着旁人的势给自己使的一个个绊子。一件件一桩桩都令她对这个姐姐厌恶至极。
难道宋临江又学了什么阴私手段下了蛊吗？宋明玉心乱如麻，她提醒自己这个姐姐心狠手辣，却始终放心不下听雨阁的咳嗽。
听说爹爹和宋临江大吵一架，下人在屋外都听见瓷器破碎的声音，接着就是老爷拂袖而去。
夜深人静，宋明玉梦里被咳嗽唤醒，睁开眼才发现什么声音都没有，然而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了。她烦闷得很，又不知烦闷从何而来，狠狠锤了床，惊醒外面守夜的秋月。
暖风掌灯而来，温声问：“娘子怎么了？睡不着吗？”
宋明玉闷闷道：“想去看一个人。”
暖风抿嘴一笑：“孙公子又约您了？您去，暖风给您望风。”
以往也是这样，孙渚常常约她夜游，二人随性而去，查案、赏景、喝酒……暖风就守在门外不让人进，等她回来。
宋明玉仓促点点头，换上夜行衣，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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