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光阴，足以让一个空荡的店面蜕变成一个充满温度的空间。
陆清欢带着爷爷和父亲，在装修一新的小店里转了一圈。整体是简约温馨的原木风，没有过多繁复的装饰，暖黄色的射灯打在浅色墙壁上，映照着摆放整齐的实木桌椅，显得干净又舒适。临街的整面玻璃窗让空间显得通透，也方便路人窥见内里的烟火气。
陆德昌背着手，步伐因脚踝初愈还有些缓慢，但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从厨房光洁的不锈钢灶台到餐厅墙面上挂着的几幅抽象食物画，最后，目光落在吧台后那份手写的菜单上。
菜单很简单，只有十道菜。五道是陆家的招牌家常菜，比如红烧肉、清蒸鱼；另外五道则是陆清欢自己琢磨或改良的创意菜，用料和做法都标注得清晰。
“就这十道？”陆德昌扬了扬眉。
陆清欢赶紧解释：“爷爷，爸，我现在就一个人掌勺，菜品多了肯定忙不过来，而且备料复杂，难以保证每道菜出品的稳定性。先定十个菜，我能最大限度地掌控每一道的火候和味道。等开业一周后，再根据客人的点单率和反馈来调整，淘汰不受欢迎的，再加入新的时令菜或者招牌菜。”
陆德昌听着，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难得地没有挑刺，反而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嗯，还算有点脑子，知道量力而行，没被冲昏头。知道聚焦，保证品质，比弄个花里胡哨几十道菜，结果没一样做得精强。”
陆清欢心里松了口气。他还招聘了一个叫夏稚的本地女孩做服务员，勤快伶俐，正在读大二，趁着暑假来打工。陆德昌见了，也只是简单问了几句，没多说什么。
巡视完毕，站在门口，陆德昌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名字呢？招牌挂了吗？叫什么？”
陆清欢摸了摸鼻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他指了指门口那块还被红布遮盖着的招牌：“那个……名字……我把咱家‘春溪酒楼’那匾额上的‘春溪’两个字，拓印下来，请人重新做了招牌。”
陆建平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忐忑地看向老爷子。他是知道的，“春溪”这两个字，是曾祖父当年定下的，承载着陆家四代人的心血和声誉，老爷子看得比命还重。这小子，一声不吭就用了，胆子也太大了。
出乎意料的是，陆德昌并没有动怒。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目光深邃地看了一眼那块被红布覆盖的招牌，然后抬手，重重地拍了拍孙子的肩膀，声音低沉却有力：
“既然用了这名，就别砸了我们陆家的招牌。”
说完，他没再停留，示意陆建平扶他，父子二人便上车回县城去了。
陆清欢望着汽车远去的尾灯，直到它们消失在街角，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肩头沉甸甸的，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儿。
夜晚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陆清欢没有休息，他想着明天开业，正值酷暑，便决定熬制一些冰镇酸梅汤作为开业赠品，给消费的客人解暑。这方子是爷爷给的，这份心意，他也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出去。
他在厨房里忙碌着，将乌梅、山楂、甘草、陈皮、冰糖等食材按比例放入大锅中，注入清水，小火慢熬。很快，酸甜交织、带着淡淡药草清香的氣息便弥漫了整个小店。
与此同时，马路对面那栋气派的写字楼里，程砚知终于关掉了电脑。
揉了揉因长时间盯着屏幕而酸涩不已的眼眶，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空虚感从胃部传来，带着隐隐的灼痛。又是这样，身体在抗议，精神却对“吃饭”这件事提不起丝毫兴趣。
算了，回去随便点个外卖应付一下吧。他疲惫地想。
经过三个月，程砚知似乎又清瘦了些，原本合身的西装衬衫此刻看起来略显空荡。他走出公司大门，夏夜闷热的风扑面而来，让他本就烦闷的心情更添一丝黏腻。他下意识地皱着眉头，用手按住了不适的胃部，脚步缓慢地朝着停车场走去。
刚走了几步，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马路对面。一家之前装修了许久的店面，此刻正亮着温和的黄光，在那一片已然打烊或灯火通明的商铺中，这抹光晕显得格外柔和醒目。
“原来开了家小饭店。”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明天开业？或许可以来试试味道……”
心里这么盘算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慢慢朝那家店靠近。他本打算只是路过看一眼，然后直接去开车。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过店门的瞬间，一股极其诱人而又温柔的香气，毫无预兆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那不是浓烈的香精味，也不是厚重的油烟味，而是一种……一种质朴却直击灵魂的香气。是猪油遇热融化后迸发出的醇厚脂香，是葱段被热油激出的辛香，是酱油遇到滚烫面汤时瞬间升华的酱香，混合着小麦面条本身朴素的粮食气息……
程砚知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他下意识地回头，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到了店内的景象——
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正独自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前，微微低着头，专注地……嗦着一碗面条。
暖黄色的灯光像给那碗面镀上了一层柔光。细白的面条整齐地卧在浅黄色的清汤里，汤面上漂浮着翠绿的葱花，还有一个煎得边缘焦脆、中心却流心的完美荷包蛋。就是这碗看似简单到极致的阳春面，散发出的香气，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封闭已久的味蕾和食欲开关。
一股强烈的、久违的、来自于身体本能的渴望，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程砚知清晰地听见自己咽了一口口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清欢熬好酸梅汤，妥善冷藏起来后，才感到一阵饥饿袭来。忙了一天，他给自己简单煮了碗阳春面当宵夜。刚挑起一筷子吹了吹热气送入口中，就察觉到门口似乎有人。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形清瘦、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正怔怔地站在门口，目光直直地落在自己……或者说，自己手上的这碗面上。
陆清欢很快想了起来——是三个月前，在那家难吃的湘菜馆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拼桌青年。没办法，对方的相貌实在过于出色，让人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此刻，那青年喉结滚动，明显是咽了口口水的动作，让陆清欢先是一愣。
而门口的程砚知也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咽口水的动作和直勾勾的眼神有多么失礼，白皙的耳朵瞬间染上了一层薄红。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带着些许不好意思开了口，声音清润：
“您、您好，请问……饭店还开着门吗？”
陆清欢放下筷子，挠了挠头，如实相告：“明天才正式开业。”他看到对方眼中瞬间闪过明显的失望，那眼神，像极了渴望糖果却被拒绝的孩子。鬼使神差地，他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也煮一碗面条。”
这句话如同天籁。
程砚知的眼睛“刷”地一下亮了起来，里面倒映着橘黄色的光晕，让陆清欢莫名联想到好友家养的猫。被那碗面的香气勾得食欲大动的程砚知，此刻也顾不得矜持，毫不犹豫地踏进了饭店，脸上绽开一个真诚的笑容：
“谢谢老板！多少钱一碗呀？”
陆清欢已经转身走向厨房，不紧不慢地重新点火、烧水：“店里不卖面条，算我请你的，一碗面条而已，不用给钱。”
“那怎么行！”程砚知说着，已经自顾自地拿出手机，扫了扫贴在墙上的收款码，“那我就按周围面馆的价格给啦！”
听着手机传来的到账提示音，陆清欢笑了笑，也没再推辞。他动作麻利，下面、调汤、煎蛋、撒葱花，一气呵成。很快，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阳春面就端到了程砚知面前。
“小心烫。”
刚才在门外看得不真切，此刻这碗面的全貌展现在眼前，更是诱人。汤色清亮，泛着淡淡的琥珀光泽，猪油和酱油的香气完美融合，细软的面条浸润在汤汁中，翠绿的葱花和焦黄的荷包蛋点缀其上，构成了一幅最简单却也最抚慰人心的画面。
就在这时，“咕噜——”一声清晰的肠鸣音，在安静的饭店里突兀地响起。
程砚知的耳朵再次不争气地染上一丝薄红，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老板你做的面条太香了。”
“快吃吧。”陆清善解人意地没有看他，转身去收拾厨房。
程砚知如蒙大赦，赶紧拿起筷子，夹起一撮面条，吹了吹，送入口中。
下一刻，他几乎要喟叹出声。
面条软硬适中，带着恰到好处的韧劲，吸饱了汤汁的鲜美。猪油的醇厚、酱油的咸香、葱花的清新，以及那恰到好处的胡椒粉的一点辛竦，在口中交织出一种复杂而和谐的层次感。那个荷包蛋，蛋白边缘焦脆，内里溏心流淌，混合着面条和汤汁一起，形成了一种绝妙的口感。
他的厌食症，那层仿佛隔绝了味觉与世界联系的厚重屏障，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失效了。身体里每一个叫嚣着饥饿和美味的细胞都在欢欣鼓舞。
程砚知第一次，如此不顾形象地，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像是沙漠中跋涉了许久的旅人，终于遇到了甘泉，本能地、贪婪地汲取着这份久违的滋养与满足。
很快，一碗面连汤带底，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他放下碗，满足地舒了口气，一抬头，正好对上陆清欢略带惊讶的眼神。程砚知不好意思地站起身，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语气无比认真地说道：
“老板，你的手艺也太好了！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吃的这么饱，而且吃得这么满足过了。真的谢谢你！”
陆清欢看着他真诚发亮的眼睛，和那碗被吃得精光的空碗，心里也升起一种作为厨子最原始的满足感。他笑了笑：“合你口味就好。”
“合！太合了！”程砚知用力点头，仿佛为了增加可信度，“老板，明天开业我一定来！当你的第一个顾客！”
陆清欢被他这积极的模样逗乐了，转身走进厨房，拿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深褐色、晶莹剔透的酸梅汤，瓶壁上还凝结着冰凉的水珠。
“给，开业小福利，明天在店里消费的客人都有。这是冰镇过的，解暑。”
程砚知惊喜地接过，触手一片沁凉，那酸甜的香气更是勾人。“谢谢老板！老板你人真好！”他抱着酸梅汤，像是得到了什么宝贝，笑容更加灿烂，“就凭老板你煮面条的手艺，生意肯定会超级火爆！拜拜啦！”
他朝着陆清欢挥挥手，脚步轻快地离开了饭店，来时的那份疲惫和萎靡似乎一扫而空。
陆清欢望着那个消失在夜色中却依旧难掩挺拔轻松的背影，不由得也笑了笑。还没正式开业，就有了第一笔“收入”和第一个忠实“粉丝”，这无疑是个好兆头。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厨房和餐厅，关掉大部分的灯，只留了吧台一盏温暖的小灯。
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呢，陆清欢躺在床上，莫名的想到那一双深褐色的眸子，心里有了一点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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