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有鬼，是不是事实？”
“啊，”半刻的沉默过后，三长老终于重新噙上了一抹笑，“长明宗也需虑及子弟……”
“三长老！”盛宣怀陡然断喝，“长老可知，我未见师父发病，还不知道师父重伤至此！”
对面三位长老显然没有想到盛宣怀会忽然发难，想好的说辞登时被堵了回去。那为首的三长老在难以察觉的角度，已然挂了一丝愠色。
“长老也无需解释，我只问文书有鬼是不是事实？我师父重伤是不是事实？既是事实，也与我相关，那为何不能告诉我实情？还是说此事事涉大宗，有什么内情不便告与我知晓？”
三长老的愠色渐消，一抹不怒自威的笑取而代之。
“你无凭无据，空口白牙在这里指责大宗，是一个出师云游的弟子应该做的事情吗？”
“当然不会没有凭据！”盛宣怀从荷包中抽出那封统一下放的文书，指尖刚刚触及文书，便发觉文书已然变为一张普通的字纸，气息平平，再没有超出文书内容之外的痕迹了。
那致人遗忘的法术没探出来的部分，除了销毁，不会还有时限吧？
三长老见盛宣怀无计可施，言辞凌厉起来：“既要谈起此事，那不妨一起谈谈。你出身云台峰，想是熟读宗规。知道擅闯宗门是怎样的罪过吗？”
盛宣怀猛然一惊，发觉方才急火攻心，过于咄咄逼人，至此已在劣势。
“长老不要忘记，擅闯宗门论罪，是相对外宗人而言。”盛宣怀轻声应答，“宣怀不知道有不允许回家的道理。”
“长明宗弟子出师后云游，本就不允许中途回宗，一是为了防止有子弟贪图享乐，不断回宗以避免人间的辛苦，二是教导子弟自立，不要总以宗门为依靠。你既拿不出回宗理由的实证，难道不是为了一己的舒适而违反宗规？之后有恃无恐，种种无状，你又作何解释？”
自证。他要求自证。
盛宣怀知道，如果顺着三长老的问话答下去，之中一定会落入此刻她甚至不知道会在何处出现的陷阱里。但三长老地位远居她上，又不是方才她疾言厉色的时候，此刻她实在已经很难直截了当地打破自证。
“宣怀知错。”
惯常习武的人，对于危险的临近都会有一丝警觉，虽然盛宣怀在云台峰长大成人，并不曾与人有过多交往，但她毕竟也不是傻子，虽说论理，仍是自己这边有理，但一着不慎没保留住证据，致使论证起来极为麻烦。原本想问的可以以后再查，但是要是继续在这里争论，被对面拿住错处不放，极有可能在这里就要被发落了。
“长老所言极是，”盛宣怀急急说完，“是宣怀顾虑不周，以至冲撞长老，宣怀这就回去思过。”
盛宣怀快速地行了个礼，也不等对面的三长老四长老七长老发话，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去。
走不出去。
依旧是两根长矛，通体黑色，交错沉默地架在她面前，挡住她出去的路。
和宗门前一样。
但这又确与守宗门的守卫不同。她在长明宗门前敢硬闯，是因为她到底还是长明宗人，此时回宗虽说于理有亏，于情却是实打实的理直气壮，再加上守卫默许，只要她进了宗门，不合理的地方便都可以用情推脱过去。而此刻则截然不同，她被大宗的影卫拦在屋子里面，便是她横下一条心来闯出去，回云台峰或是连夜出宗，长老们也完全有理由、有能力将她追回大宗，届时除了此刻的罪名，还要再加上一条妄自尊大、不听训示的不恭之罪。
师父如果还没醒……
阴影从盛宣怀背后投下，心忙意乱的盛宣怀终于察觉到背后来人，她惶惶然转身，三长老已站在她面前。
“跪下。”
“我……”
“跪下。”
此刻正是下午。冬天的太阳早失去了它的光和热，萎靡不振地垂在天上。屋内早点起了烛，烛火摇曳，原本还有一丝天光做补给，此刻被两位影卫、盛宣怀和三长老的身形一挡，屋内便只剩下了晃动的、橙黄色的光与影子。盛宣怀的目光扫过三长老身后，四长老与七长老不知何时也悄然起身，沉默地将影子投射在身后的墙上。
“……是。”
长明宗弟子盛宣怀，无召回宗，擅闯重地，行止无状，顶撞长者，杖二十。
直到被按倒在刑凳上，盛宣怀犹有一种如处梦境的感觉。眼前的物事仿佛不甚清晰，手指的触感也如同隔了层纱布。那木质的刑凳绵绵软软的，仿佛一按就会凹陷下去。
砰——
刑杖落在肉上，闷响一声，盛宣怀陡然清醒，几乎将嘴唇咬下一块肉来。
如钝刀割肉，千百片已经钝得不能再钝的刀齐齐地向她砸下来，兴许是瞬间就被人抬起，也或者是已经剌出了长长的血痕。
太……
太痛了。
那痛好像是劈山破柱而来，带着烈火与热油的气势，直指向人所不能承受的极点。
九、十。
唱数的几乎以为盛宣怀是晕过去了，直到第十一杖，盛宣怀才重又挣动了一下。
十一、十二……
她是快晕过去了。
第几杖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自第三杖起，痛感便只剩一与二的唤醒与叠加。如同一条濒死的鱼，死已经死了，偏偏还不能安生，本能地在案板上跳动，无能为力地一抽一抽。
或许有些大宗的其他子弟会对熬刑有些许心得，但顾余烈，顾余烈从来没有打过她，当然也没有教过她要如何挨打。盛宣怀只觉得全身紧绷，浑身的血液都倒流在脑中与脸上，引起另一种的灼热。灼热烧起来，烧起来，一点、一片，又倒流在全身。
思绪紊乱后停滞，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下去，然后是一片漆黑。
盛宣怀不知在黑暗中停留了多久，终于有模模糊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请问长老，我家小姐她是……”
……真晕过去了？
盛宣怀陡然清醒，想从刑凳上爬起来，却不想一动便牵扯到身后伤处，疼得她一个激灵。刑凳不宽，她这么一折腾，险些从上面滚落下来。
堂堂长明宗首席弟子，居然挨了二十杖便晕了，惹人笑话。
方才的声音听闻这边有动静，慌忙跑过来：“小姐？小姐！你还好吧！”
是盛夏。
虽然疼得厉害，倒也没伤筋动骨，没什么大事。盛宣怀想回应，可不知是不是方才忍得辛苦，此刻她嗓子干涩，动了动嘴，竟发不出声音来。
见盛宣怀不说话，盛夏又急又气：“我家小姐纵有什么错，自有长明宗的宗主管教！她到底哪里冒犯到了长老，长老要发下这样的刑罚？”
盛夏又要开口，衣角忽地被人拉了拉。
她低头，只见盛宣怀向她摇了摇头。
三长老目光阴沉地踱到两人面前：“她因出言不逊触犯宗规，你也要再来一遍吗？”
“我……”
盛夏的嘴唇动了动，站立半晌，最终还是跪了下去。
“盛夏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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