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暮色中驶入凉山深处。
这里的山与香格里拉的壮阔截然不同,峰峦叠嶂,坡度陡峭,密集地互相挤压着,如同大地凝固的汹涌波涛。
空气潮湿而闷热,混杂着浓厚的泥土气息与草木的腥涩。盘山公路狭窄险峻,另一侧便是幽深的峡谷,陆衡紧握方向盘,目光专注,在每一个转弯处都格外谨慎。
江浔沉默地望着窗外。那些依山而建的彝族村寨,零星散落在大山的褶皱之间,像被遗忘的珍珠宝石,古朴中透出一种与现代社会的疏离感。
李志明给他带来的震撼尚未完全平息,新的环境又让他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和袖口,好似这个细微的小动作能够维系住某种摇摇欲坠的体面。
最终,车子在一个位于山腰的村落口缓缓停下。
村口那棵最大的黄桷树下,一个穿着廉价冲锋衣、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正架着手机支架,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费力地讲解着什么东西,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在线人数寥寥无几。
见到陆衡的车,年轻人眼睛顿时一亮,急忙对手机说了几句“家人们稍等一会儿”,便急忙小跑着迎了上来。
“陆哥啊!你可算来了!俺想死你了!”他的语气热切,带着显而易见的依赖,随即看向江浔,露出一个朴实的、略带拘谨的笑容。
“这是阿合,我们这次要找的人。”陆衡的介绍简洁明了,“这是江浔。”
“江老师好!”阿合热情地伸出手。江浔略一迟疑,还是伸手与他相握。
那只手触感十分粗糙,布满了干裂的痕迹和细小的伤口,还有一层厚厚的茧子。
阿合将他们引到自家的院子。院里堆放着不少打包好的农产品,主要是土豆和一种本地特制的腊肉,旁边散落着补光灯、声卡等略显陈旧的直播设备。
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墙壁上贴着几张褪色的奖状,昭示着阿合曾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
“陆哥,江老师,你们先坐,俺给你们倒点水。”阿合忙前忙后,脸上始终带着质朴的笑容。
趁着阿合去倒水的间隙,江浔静静地环顾四周。这里比李志明的纸坊更显贫瘠,所谓的创业痕迹,透露着更为原始的艰难。
李志明至少还掌握着一门传承的手艺,而阿合所面对的,几乎是全方位的劣势。
阿合端着两碗的水回来。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讲述他是如何从名牌大学计算机系毕业,进入大厂担任程序员,拿着令人羡慕的薪水。
又如何在父亲病重后,因内心对故乡割舍不了的牵挂,经过痛苦的挣扎,最终辞去工作回到这里,希望能用自己熟悉的互联网,帮乡亲们把山里的好东西卖出去。
“刚开始可难了。”阿合挠了挠头,笑容里带着苦涩,“都没人看,俺不会说漂亮话,货也发不出去。村里人也不理解俺,觉得俺读书读傻了,放着城里的金饭碗不要,回来啃这土坷垃。”
“为什么要坚持呢?”江浔问道。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少了几分下意识的评判,多了些真诚。
他想起了陆衡提到的挣扎,想他亲眼看看这个年轻人的挣扎究竟源于何种力量。
阿合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门外。
夜色中,连绵的山峦如同巨兽静默的脊背。
“在外面挣得再多,但总觉得心是飘着的。回来是苦,是难,但脚踩在自家的地上,心里面也踏实。”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而且……俺爸去世之前,说能看到我回来,他心里高兴。他说,就算是咱这山旮旯,也总要有人想着把它往外拉拉。”
江浔注意到,当阿合说起父亲时,眼眶微微发红了,那双因长期面对屏幕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他移开了视线,没有接话。这种基于情感、责任和乡土深刻羁绊的选择,再次超出了他分析的框架。这不是一个可以用投入产出比来计算的事情。
晚饭是阿合的母亲准备的,虽是简单的农家菜,却充满了亲切的锅气。
吃饭时,阿合的话匣子打开了,他兴致勃勃地向陆衡讲述下一步的计划。
“俺想搞个小型的合作社,统一品种和标准。俺想拍摄更专业的短视频,展示彝族的民俗和文化,俺还想在产品包装上融入传统的彝族刺绣元素……”
江浔就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他能清晰地看到阿合眼中闪烁的光。
那是一种即便身处绝境也要奋力开辟生路的倔强。
他能感受到阿合肩上那无形的、沉甸甸的负担。
来自家庭和乡邻的殷切期望。这种具体的、与每一户人家生计息息相关的责任,与他过去所规划的那些宏观的、抽象意义上的“企业社会责任”,截然不同。
晚上,阿合安排他们住在空房间。条件比李志明那里更为简陋,薄薄的土墙几乎不隔音,能清晰地听到隔壁的细微动静以及山间此起彼伏的虫鸣。
江浔躺在硬板床上,毫无睡意。阿合那张混合着希望、疲惫与沉重责任的脸,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挥之不去。
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最初看待李志明那样,将阿合的处境简单地归结为个人的选择。那背后,是整片土地的贫瘠与渴望,是无数个类似阿合的个体所共同面临的困境。
这种逐渐清晰的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他所熟练掌握的那些理论和模型,在这种现实的复杂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甚至有些可笑。
他起身,走到窗边。月色下的山村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划破夜空。与香格里拉那片星空所带来的震撼不同,这里的夜晚,沉甸甸地压着生存最原始的重量。
江浔在窗边站立了很久,直到腿脚感到麻木。他回到床上,重新闭上眼睛
阿合那句“就算是咱这山旮旯,也总要有人想着把它往外拉拉”的话语,连同他父亲病榻前的殷切期望,像两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他开始模糊地意识到,陆衡带他走的这条路,所见所闻不仅仅是关于失败的个体故事,更是一面映照出现实巨大复杂性与人生多样选择的镜子。
而他,正站在这面镜子前,被迫审视自己过去所秉持的那套单一价值观的局限性。
这一夜,他依旧失眠。但脑海里反复翻腾的,不再仅仅是关乎自我的困惑,更多了几分对他人命运的真切感知。
那种纯粹的、高高在上的评判姿态,正在一点点地松动、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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