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江浔和陆衡跟着阿合实地走访了几户要参与合作社的农家小户。
他们爬过陡峭的山坡,去看那些分散在这贫瘠土地上的土豆田。阿合蹲在地里,仔细的检查着土豆的长势如何,用彝语和一位脸上布满沟壑的老阿妈交流着,耐心的解释着如何分拣,什么样的个头和品相能够卖出更好的价钱。
老阿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期待与希望。
他们又去看了腊肉的熏制过程。
在昏暗的灶房里,黑黢黢的架子上挂着一排排正在被柏树枝熏烤的肉条,烟雾缭绕,气味十分浓烈。
阿合反复跟主人家确认着熏制的时间和火候,生怕出了什么闪失影响了口碑。
江浔一言不发,沉默的跟在后面,看着阿合为了几毛钱的快递差价,在信号时好时坏的山顶反反复复和镇上的快递网点负责人通话,语气从恳求变得焦急,最后甚至带上了一点点的哀求。
他看着阿合在直播前,一遍又一遍的擦试着那个简陋的补光灯,一点点调整着角度,反复练习着介绍词,那认真的样子,仿佛是在准备一场至关重要的重大演出。
这一切的努力,都带着一种原始的,笨拙的,却又无比坚韧的力量。
江浔发现自己很难再将其定义为简单的无效努力。他看到的是一个人在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办法,对抗环境上的限制,背负着沉甸甸的希望,一点一点,一步一步的往前挪。
然而,现实的残酷很快便露出了獠牙。
这天晚上,是阿合精心准备的一场“腊肉专场”的直播。他提早好几天就开始预热,还请了村里会唱彝族民歌的姑娘们来助阵。
开直播前,他紧张的手心冒汗,不停的检查设备,嘴里念念有词。
直播终于开始了。
一开始,在线的人数还算可观,阿合卖力的讲解着,姑娘们的歌声也悠扬动听。
但仅仅不到半个小时,平台的算法似乎开始转变,推荐流量骤然下降,观看人数断崖式下降,阿合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语速也不自觉的加快,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试图开个抽奖来留住来之不易的观众,可响应的人却寥寥无几。
江浔和陆衡坐在镜头外,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下播后,阿合看着屏幕上惨淡的数据,沉默了许久。
他默默的关闭了所有设备,然后一声不吭的走出了屋子,身影消失在院外的黑暗中。
江浔犹豫了一下,看着那个背影,他想起了自己在无数个深夜,对着电脑屏幕上冰冷的数据和复杂的图表感到焦虑的日子。
但他的焦虑更多的是因为个人的成就,可阿合的沮丧,背后是无法兑现对乡亲们的承诺,是那份“把山旮旯往外拉”的责任带来的沉重压力。
二者的分量,截然不同。
他并没有上前安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
任何轻飘飘的鼓励,在这种沉重的失败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过了一会儿,陆衡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三罐啤酒,他走到阿合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递过去了一罐。
阿合抬起头,眼睛有些红,他接过啤酒,猛的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嘴角落下来。
”陆哥,太难了。”阿合的声音沙哑,带上了哭腔,“俺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选错了?是不是当初俺留在城里,对家里,对大家的帮助会更大呢?”
“至少……至少还能挣到实实在在的钱。”
陆衡在他旁边坐下,自己也喝了口啤酒,看着远处的山:“后悔吗?”
阿合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用力摇头:“俺不后悔!就是……就是觉得俺有点对不起大家,没把这事办好,辜负了俺爹的期望,也辜负了信任我的乡亲们……”
一直沉默着的江浔,看着年轻人因为自责而颤抖的肩膀,忽然开口:“你直播的内容缺了些记忆点,针对的目标用户画像也不太对。至于物流问题,或许可以试试联系专门做偏远路线的小公司,用稳定的发货量谈一个长期的更优惠的合同……”
他说了许多,都是非常具体的办法,这也是他所擅长的领域,是他能给出的最直接的帮助。
但说完后,他感觉有些别扭。
他心里明白,这些也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但不能完全解决阿合的问题。
可阿合却听的很认真,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里汇聚起一点光。
“江老师,你说得对!俺咋就没想到呢!”他开始急切的追问细节,仿佛找到了新的努力方向。
江浔看着他重新燃起希望的样子,把剩下的那些关于成功率等等的理性分析咽了回去。
在这一刻,一点点的希望,或许比冰冷的现实更重要。
第二天他们离开时,阿合的情绪平复了许多,一直将他们送到村口,不住的道谢。
特别是对江浔。
回程的路上,江浔比来时更沉默。他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山峦,阿合的话让他心里感觉涩涩的。
过了很久,他望着前面的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陆衡说。
“这里的孩子,走出去,不容易。”
陆衡握着方向盘,没有回应。
江浔停顿了片刻,补充了一句:“从外面走回来了,更不容易。”
这一次,他并没有再去评判阿合的选择到底是最优方案还是所谓的废案。
他只是静静的坐着,感觉在这片土地上,有些东西的重量,无法用他所熟悉的任何标准去判断,去衡量。
这片土地的重量,压在他的心上。
让他之前许许多多笃定的判断,彻底失去了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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