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正月。
天气仍旧寒凉,遍布灰白凄凉之色。
先日,用来冲年的红色,如今尽数褪去,街道抑或房梁,单调乏味充斥着整个目光所及之处。
皇城中谁人不知,曲筝兵败身死,鬼面奴破阵前去,迫使那北燕小儿同大元划定边界,与契丹撇清关系。
此事既出,边战暂时平定,子民无不称赞徐焕雄才大略。也多谢了这皇帝,为曲筝写了段挽词,并未追究战败一事,还让曲尹传袭勋位,继续为国效力。世人听闻鬼面奴一率千军万马,后又几近孤身破敌营,不知为何,人们口中的调调,也不似之前恶意,反而胡乱猜测,那张鬼面之下的面孔。
好事者本以为曲家身出寒门,本就无权势可靠,最有前途的曲筝也没了,皇帝不过看在曲家自曲中仁那时起便为大元鞠躬尽瘁,曲筝也战死,才让曲尹占了这若有若无的勋职。毕竟,今后若干年是理所应当的和平,武将之责无非练练兵、修修河。
更多的是为曲家惋惜,这多是平民所想。曲家从未有过架子,平时遵礼守则,为人多纯善、公正有理,从不受贿、更不行贿。如今,出了这档子事,皇城中的百姓们,仍是同情的多些。
曲家本就惨淡,没过几日,又传出曲大人曲中仁中风没了命,本就遭受大挫的曲家,更是雪上加霜。
这下,城中无人不同情曲家的。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曲大人年岁不过五十有五,头发还未全白。得知大郎曲筝死在前线,就连尸首都未能整齐带回来,曲中仁当时就中风厥了过去。皇帝知晓了这件事,念在以往情谊,派了信任的医官,仍旧回天乏力。
一月之内,失去两位至亲。
城中的人更是同情怜悯,一家子清官,却落得如此结局。之前受过曲家恩惠的穷苦人们,也纷纷前去曲府门前,悲叹地望了望高高悬挂门上的门匾,仿佛为其即将落下的灰尘而伤感掉泪。
无人知晓曲家人的心情。
那几日里,没人正儿八经吃过什么。
曲尹最先知道兄长的事,他出奇地冷静,不似之前那般愤激。他的面色本就白,好歹有些丝丝血色,那一刹,血色全褪了去,耳朵却不自觉发烫,手脚的热量一瞬间抽走了。他试图站稳,却意识到,即便倒下,身后也再无人能够顶起支撑。所在的地方,以后便是他了。
他有些头晕,便干脆倚在墙壁上,任由脑子胡乱一阵。曲尹不喜欢幻想,他也不会幻想兄长有什么奇迹,他静静接受了这个事实,思考着自兄长出征到身死的过程中,自己能够掌握的全部细节。
他收集了皇城中所有的传言。面对众说纷纭的混乱情况,曲尹的头绪却一点点理清。他早该料到,这趟战乱的浑水,必是同那鬼面奴脱不了干系。
没过多久,皇帝的文书便直接下发到了曲家。曲中仁听后,就再也没醒过。
当所有的不幸和重压尽数一股脑儿倾倒在曲尹颇有些瘦弱的身躯上,他惊异于自己仍能冷静处事,安稳地接受这些不幸。他不是不痛苦,他的痛苦更多地表现在睡眠上,自从家中出了事情,他便再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他不是不难过,他的难过更多地表现在修习上,成为了家里的长男,他便知,自己要与过去决裂。
安慰了哭到昏厥,醒后接着哭,哭着哭着又昏厥过去的母亲,曲尹身旁跟着曲舟。曲舟年龄还小,父亲曲中仁去世的那一日,哇哇哭了一整天,随后便乖乖的沉静了下来。他的课业也因此停了下来。曲舟遇到难过的事情,不会想着去找阿娘,反而是去找阿姊曲竹。
曲竹特别羡慕母亲能够哭到昏过去,自己因为身体很健壮,实在没有柔弱到那个地步,好在泪腺因此也很发达。她连续三天不眠不休,守着父亲渐冷的躯体,哭了一阵儿,便停下来,再哭一阵儿。
她无法想象曲筝死去时的模样。亲眼见到了父亲断气,曲竹心中想到的是,希望曲筝那时也能像父亲这般,安详且快速,没有任何痛苦,没有任何顾虑,最好连思考都不要有,就是单纯地死去。
她多么希望。
曲竹想起小时候父亲和兄长与她共处的点点滴滴,那些幸福快乐的瞬间,一想到今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了,再求爷爷告奶奶也不会有了,那些祖宗庇佑半点儿用处也无,她便悲伤得不能自已。
曲竹和阿娘会靠在一起,凝望着阿耶丝丝缕缕的发丝,然后接着哭。
曲竹原以为,那块玛瑙石会庇佑阿兄归来,她夜夜向老天爷诉说,最终仍旧见不到她的阿兄。
果然是骗人的。
日夜颠倒,昼夜不分。
曲尹强撑着黑眼圈,定下了个下葬的合适日子,随后入宫去吏部递交了事先皇帝便同意的丁父忧的文书。
准备了玉含,放到阿耶嘴里面,又准备了些绢帛、宝物、丝织、皿器、彩像,定少不了几卷阿耶爱不释手的眷本。曲尹和曲舟为阿耶穿上了寿衣,家中请人布置好,众人换上粗麻布衣服,一直到下葬之前,都是停殡的时间,会有人来前来吊唁。
最先来的定是焕帝派来的人,随后是杞国公亲自前来。
杞国公难掩悲伤,自己带来了一瓶陈酒,上去插了几炷香,便无论谁说也不听,坐到一旁的石墩子上,金丝的锦衣也不管是否会有突起扎到起线,他随身带了酒器,一杯接着一杯,口里也不知嘟囔着什么,脸上表情又悲又喜,变幻丰富。自顾自喝了半晌,前来吊唁的他人一见高高在上的杞国公这副模样,心中不由感叹杞国公徐灏同曲中仁的情谊至深至极,更觉杞国公不是个拘格之人,竟能与寒人出身的曲中仁交心如此。
后面接二连三来了各路之人,有些人是未请自来,有的是曲中仁年轻时的同窗,有的是曲中仁在朝为官之时,随手帮扶过的人。
他们聚涌在棺椁灵位之前设置的香台前。有人会眼含泪水地握住曲尹的手,向他阐述着曲中仁一生中的好事。
曲尹脑里闪现过父亲一幕幕的同时,也想到了阿兄曲筝一生的众多瞬间。阿兄甚至一妻一妾都没有,来去都未能留下什么,好像没什么能够证明阿兄切实存在过,除了史书上冰冷的几句文字。
他不想要让后人评判曲家的是非功过,他甚至不想要后人知晓有曲家的存在,毕竟都是历史洪流中最细小的浪花。
上柱国家是停殡的第二天一早来的。
曲尹应对完上柱国大人和陈夫人,便在清早人还未多之前,悄悄同程念柏说了几句。
程念柏发觉曲尹在短短几日,成长愈发成熟,整个人像全变了一样,说话不仅沉稳有力,更是找不到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即便父兄出事如此。
二人简短交谈了丁父忧三年之事。程念柏只说焕帝对曲尹内心实际十分器重,希望曲尹继承父兄衣钵。曲尹当时并未表态,他并未展现出对这件事过多的热情,浅浅应付两句。
这时程济贤竟还有心情对着曲竹胡闹,好在曲竹并未搭理他。程念柏生怕这时程济贤触了曲竹霉头,以后定会难以弥补,他赶紧走上前制止了程济贤。程济贤也兴致缺缺,这里毕竟阴森森的,他连造次的兴趣都没有。
曲竹见到程念柏,拉着身旁的曲舟行了个礼。
“竹儿见过程兄。”
她的嗓子有些沙哑,充满了疲惫。身上穿着白色的缟素衣服,看上去一片素色。曲竹微微仰头看向程念柏,露出了两个肿成桃子大的眼睛。
程念柏平日很少说话,但面对曲家兄妹,因为打小相熟的关系,并未有半分芥蒂,即便是同其他人说话,偶尔会没了话题,但面对曲家兄妹,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此时面对着定是哭过一大场的曲竹,程念柏知道无论说什么,也无法弥补天人永隔的缺憾,或许只是这样有距离的问个礼,就已经足够。
他点点头,回道:“竹儿节哀。”
曲竹把头低了下去,不再说话。
“曲兄一事,天煞良人,料想曲兄在天有灵,定福泽万域,庇护四方。”程念柏说着心里话,他小时候同曲尹最熟悉,常来曲府找曲尹,自然也同曲筝相熟,内心也是震惊与悲痛交相。
曲竹没有应声。
有些泛黄的白色,她的头发被宽松地罩起。有些倒春寒,风一吹,能望见飘出来的几根发丝。
多少有些脆弱飘离,程念柏微微颔首,随之同曲尹再相望对视一眼,跟在上柱国夫妇身后,缓慢踱步走了出去。
晌午,曲尹让曲舟搀着这几日都没怎么好好用膳的杜氏,先行前去吃点东西,自己则和曲竹一起,守着没有那么多人的灵堂。
曲竹一声不吭,她也不说话,应是哭够了,明白了无论如何大声哭喊,父兄也不可能回来。曲尹自是心疼小妹,他没有曲筝那样总是掏心掏肺的溺爱,言辞中多少带着些不易察觉的严厉。曲尹搬过一把木凳,硬是把曲竹摁在上面,不让她起身。
“这几日,你也未能好好歇息。眼前我一人也可应付,你快歇息下。”曲尹的手放在曲竹肩上,无论如何也不让她站起。
曲竹自知抵不过兄长的力气,放弃抵抗后,浑身像团泄了气的皮球。原本圆润嫩红的脸庞,此时蜡黄又干瘦,丝毫生气也无。
曲尹刚想让下人倒杯热水,转过身还没吩咐下去,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武人,不声不息立在曲尹身旁,面色凝重,身着宽大胡服,下颚上一道疤痕,正直勾勾瞧向曲尹。
曲尹行了一礼,想必是阿耶生前的好友,于是引导他前去灵前上柱香,没成想,这人丝毫不为所动。
这时曲尹心中察觉出什么,他并未有任何不满,只是问道:“家父年后新殡,这位壮士看上去并不是来吊唁家父,似是另有其事。”
这个武人双手抱拳,他语气出奇恭敬:“阁下是曲尹曲大人?”
曲尹眼睛微眯,脑中搜刮着这个武人的面孔,却并未找寻到类似之人。他也并未犹豫,乖乖承认了。
“鄙人姓李,多年跟随曲将军行军,为军中校尉。今日冒然前来,实乃不该,可在下有一事,不得不一吐为快……”
曲尹眉头微皱,应是关于阿兄的事情,他往后面退了几步:“李校尉请讲。”
李校尉的声音颇有些压抑,压抑着对曲筝一事的悲痛。他将曲筝一战全程一道讲了出来,连同后面鬼面奴去了前线,还有后面袭营的事情。
一时间,空气中寂静非凡。
曲尹静静听着李校尉的叙述,以及他口中所说的、有关鬼面奴前去敌营取曲筝性命一事。他脑中一时激起冲荡,又迅速平复,思考着这件事情的真假。
“待鬼面奴出帐后,一把火烧了毛毡帐子,如此一来,尸骨烧成灰烬,谁人能找寻到?”李校尉越说越是难过,一个大汉竟连连叹气,以手扶额,难掩心中之殇。
曲尹听到最后,过了好久说道:“……是说鬼面奴?”
李校尉再度点点头:“在下所言属实,若有不实之处,晴天霹雳直劈我六神尽灭也无妨……”
见他说得那么狠厉,表情也真切,实在不像是编出来的故事,加之他形容鬼面奴的弯刀分外逼真,与之前程念柏讲过的所差无几。
曲尹好言安慰了一下,二人客套了几句,曲尹就把李校尉送走了。
等到他返回灵堂之时,曲竹却悄没声站在其身后,眼睛宛若鬼魅死死的、无神地望着曲尹,黯淡又布满血丝,犹如阴曹地府索命的地官。
刚想训斥曲竹怎么又不听话,自己不好好歇息歇息,曲竹的声音就幽幽传来:“那人所言……当真?”
曲尹一愣,原来方才同李校尉说的话,被曲竹听到了。
他面色一冷:“你不必操心。”
曲竹不依不饶拽住他的粗布衣,小手在风中冻红了,用尽全身力气拽着曲尹衣服的后摆不放,试图拖拽住曲尹的步伐。
曲尹接近恼怒,他强压住火气,转身努力柔声朝着曲竹说话:“竹儿,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今后也不必想太多,曲家还有阿兄我,阿兄就算粉身碎骨,也决不会让阿娘、竹儿和舟儿吃半分苦。只是这些事情,阿兄一人便足以承担,无须叫上竹儿一起受苦。”
他没有否定。曲竹内心暗暗的想,这样便说明,阿兄一定程度上也认同了那个李校尉所言所语。
曲竹闻言,只是心中牢牢记住了鬼面奴三字,在心底的肉上刻画了烙铁的痕迹。她的面色一缓,不打算与兄长在悲痛的时分过多胡搅蛮缠,便回到自己本来守着的位置上,继续站立。
脑中回荡着方才李校尉所说的话语,稍稍有些许的失神,想着凭自己的本事决计是无法同鬼面奴斗上一斗。她又不是愿意放弃的主,泛红的骨节儿悄悄握紧,与鬼面奴作对,便是与圣上作对……她的下唇接近出血,唯有此才能抑制住冲动。
原来……想要灭掉自家人的,是圣上。她不敢去想,未来继续站在朝堂之上的曲尹,将会是怎样的一生。
曲尹此时前去用膳,曲舟扶着杜氏用完膳回到堂前。
曲舟安顿好杜氏,便被一人上前搭话。
那人先是问了曲尹在何处,得到曲舟的答复后,自行确认了一番曲尹的所在,确实不在周围。随之静静前去曲中仁灵前上上一炷香,奉上哀礼,说是两坛葡萄酒,京城中鲜少见到的。曲舟不明白为何是两坛,那人笑了笑答道,一坛是奉曲大人的,另一坛是奉曲家大郎君的。
曲竹站在离杜氏不远处,既然曲舟接待了,自己就不用去管了。
她本来低垂着头,盯着那人的鞋履出神。那人将酒坛放到地上,口中念叨着曲竹听不懂的话语。
曲竹顿时有些好奇,难不成是父兄生前相熟的胡人?抬头一看,不免一惊。
颀长的身材立于灵前,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朝着曲中仁的棺椁礼拜,喃喃出声。那人黑得发亮的头发,绝不是汉人才拥有的细软黑发,是尖锐、粗野的发丝,不拘约束散在身后。即便身着最常见的素色汉人服饰,也遮掩不住其胡人之气。
是方云岭。
曲竹假装没看见,身体不由自主靠着母亲,找到某一个支撑的支点,防止自己不时倒下去。
那人久久立在灵牌前,这下换成了汉文,诵读起一段佛经。
曲竹从未认真背诵过佛经,她参不透其中的内涵,即使如此,她却喜欢听普恩寺僧人的讲经和早晚课,讲经纯属有趣,早晚课能使她内心平静好多,她喜欢修长、回荡在房梁上的男性诵读声。
方云岭字字清楚,他背诵了若长一段,听上去不知道是安慰他自己心中的痛楚,还是安慰曲中仁和曲筝的灵魂,唯有波荡的情绪穿插在字句中,好像声音都开始发颤。
杜氏轻轻啜泣起来。
曲竹蹲下身来,握住阿娘也悄悄颤抖起来的手,抬眼看到,母亲婆娑的双眸,定定地望向诵经之人。
他的声音停顿,最后是悠长的静立。
他的目光转向母女二人,抬起步子,朝着二人径直前来。没等他靠前两步,身着粗布麻衣的曲尹便挡在前面,冷面对着方云岭。
鞋履的步子止住了,显然是知道无法越过这一人。
曲尹的呼吸带些喘,他怒目盯着方云岭,犹如豺狼发现久饲的猎物,恨不得立刻将其碎尸万段。
“玉奴……不,曲尹,曲大人,曲兄一事……”
“方云岭,你听好了。若你当时能不多嘴、若你自小从未与我阿兄熟识、若我阿兄自始至终便不热心护着你,便不会有今日!”
曲尹双眼猩红,他压抑着低吼,五官绷紧,脖颈上青筋暴起,一直伸向太阳穴,直冲脑门。
方云岭沉默,他知道曲尹说的没有错。
“今后,你休要与我曲家人有半分干系。我曲家与你,必取其一。否,天理不容。”曲尹的胸腔发出声音,虽不大,但也引得风吹过白色旗幡时,晃动了三动,生怕匆匆经过,惹怒了某人。
方云岭后退两步,行了一礼:“本应家父前来,可家父近日犯了腿疾,未能成行;幼弟远山今日宫中当值,无法脱身……无奈我前来吊仰,看样不得曲大人心意。如是,云岭便先行告辞,望夫人节哀。”
说罢,他谦卑朝着杜氏方向遥一行礼,后撤退了出去。方云岭宽阔的后背缓缓消失在曲府门前的拐角,连同衣袂掀起的涟漪。
曲尹死死注视着那人完全消失,牙关紧着,他一直压抑着拔刀的想法,期待下一次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杜氏的泪水静默地流,曲竹握紧她仿佛一夜之间布满皱纹的手,那原本只配丝线相缠的纤玉手指,回握住曲竹,迸发出以往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他念的是往生咒……阿娘不会听错……”,杜氏边哭边摇头,“竹儿,他念的是往生咒……”
曲竹呆呆愣在原地,她不知道这往生咒是何物,是吉是凶,她只记得,方云岭念咒的时候,模样真诚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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