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兵士沿着山脉一路逃窜,好在那些骑兵并未急功近利追上来。兵士顺着漯河的流向,一路到了谷地,见到谷地的校尉,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愤与恐惧,一五一十朝着那里的军官说了前面两万大军溃散四逃的惨状,更甚,曲将军被掠走了。
驻扎在谷地的校尉得知后,心知仅凭现在的兵力同燕人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可若这样回去复命,恐怕……也是死路一条。
多亏曲筝多了一个心眼儿,考虑到高丽人与契丹人相勾结的部队有可能从东边袭击,便先行派了这几千人马来到谷地,一是吸引燕人注意,二是趁机补充粮草,三是抵挡未知的高丽攻击……来这里补给了不到两天,高丽的几千军马就出动了。在此处领军的校尉,考虑到人数不比高丽,自身能力又不如将军,虽说这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可仓皇出击,到底还是不万全,始终在谷地之战中处于劣势。
朝廷仿佛很早就预料到一般,那日,原本无风无雪的天气,猛然间黑云压境,铺天盖地而来,远处电闪雷鸣,不久便降临至交战双方的头顶。
冷雨凄下,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人,身着黑色右衽短袖短膝,一看便是胡服。只是这胡服也着实有些奇怪,脖子处多出一块儿,向上延伸包裹住了头部,面前放置了一块骇人的铜具鬼面。他应是个男子,策着一批黑马,手中持着一把弯刀。众人雨中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能看到他所到之处,流下一团刺溅的血水,高丽之人不断倒下。他仿佛一台永远有人蹬着的织机,一时无刻不忘记打纬。所乘的马匹也怪异得很,在交战之地来回奔窜,如同发疯了一般。那鬼面在混乱中,竟无半分误伤,刀刀精准,刀刀致命。
劣势转为优势,高丽军马也撑不了多久,迅即就撤了。
那鬼面身上的血水也尽数被雨水冲刷干净,他缓步踱到漯河边上,洗刷好自己的弯刀,如视珍宝般将其放回刀袋。干完这些事后,他双腿盘起,傍水而坐,双手轻轻接触,如释者打坐,口中也念叨着什么,那些悄悄靠近他的人,都说听不懂。
所以,有人传,鬼面奴每每犯了杀戒,总要念上几句经文,以图心安,免得夜晚冤魂索命。
兵卒们在此处驻军,斥候们随时探查着,等待着曲筝回来一同回师。
那领兵的校尉面色并不好,想着曲筝将军领兵打仗,这下同燕人一战败下阵来,还未取得契丹暗使首级,加上圣上连鬼面奴也派来了,将军即便回来了怕是也没有好日子,他们这些跟着将军的小统领,估计也升擢无望,没有罚领就谢天谢地了。
一小兵传令校尉,说鬼面大人要在主帅帐中会见他们。校尉内心一咯噔,咽了一口唾沫,揣摩着这趟怕是凶多吉少。
主帅帐子中央烧着一盏火炉,噼啪作响。暖黄的烛火摇曳,同帐外稍稍飘雪的天气形成了截然对比。一掀开帐帘,便觉气氛压抑得很,喘气都得掂量掂量该不该喘。
木几尽头摆着那张鬼面,漆面鼓出的瞳目,赤瞳一动不动瞧着帐帘处,每个进帐的人不免受到打量的洗礼。
一袭黑衣,足上毛靴翘到膝盖上,他双手抱在胸前,面具直直盯着门口,无人知晓面具背后的人脸是什么模样、年龄为何。在场的诸位将官们,都是从小在阿娘怀中听着鬼面奴的唬人歌谣长大的,谁都能完整唱出来最后两句“一面可当千人师,白骨弃城无声咽”,更是知道“鬼面奴来荡悠悠,拨得鬼面惹人愁”……虽说这鬼面奴作为一个将军领兵打仗是有的,但多数时候是处理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在场的诸位谁也不好说,今晚夜幕一降临,谁的脑袋会“哐当”掉下。
不管是校尉还是郎将,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个。这压迫感着实厉害,脸颊热得出汗,后背窜起一股儿冷气,直直贯通到后脑勺。他们生怕眼前的鬼面奴一声令下,让他们握刀自刎。
“诸位。”
各个虎背熊腰的大老爷们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地望向帐中最远处的鬼面奴,他们一瞬间尽数抬起头来,却又觉得正眼看他不够敬意。
那是一个分外低沉的嗓音,却极为普通,就是普通成年男子的声音,说着正儿八经的汉话,口音也是官腔。众人同他的距离不知怎地拉近了些,估计知道这人也是个中原人。
鬼面奴是个男子。
不过这也算是人尽皆知了,打打杀杀的事情,女儿家怎么能干得了?
一想到这是圣上亲自操纵的亲卫,圣上亲自掌控的爪牙,来了这里,相当于半个圣上摆在那儿,曲筝手下的副官没一个不害怕的。
鬼面奴用手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抓来的细树枝,一把拍到舆图上的某处。他的语气平缓,丝毫没有任何身在战场的担忧或是急躁,如同身在京城:“北燕人扎营于此,你们可知晓?”
帐中的郎将们大气都不敢出,冷汗一个劲儿从下巴上滴下。
得到这样的反应,鬼面奴丝毫没有生气,他起身站起,朝着校尉的方向走去。鬼面奴不知面容,但知身材颀长,身体健壮,面对着一群壮如熊的武官们,也丝毫不逊色。他立足在校尉面前,道:“李校尉,你姑且算是曲将军麾下的老人,平日里深得曲将军重用,若我要你随我一道……”
其他人一听,倒吸了一口冷气。听这鬼面奴的语气,怕不是要让李校尉随他去袭营吧?若是鬼面奴一人,还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毕竟他可相当于“千人之师”,这两日在谷地的表现也是有目共睹,无人会质疑鬼面奴的实力,可若是拖上任何一个普通的武官,都可能是有去无回。
李校尉的汗涔涔往外冒,他咽了一口唾沫,单膝跪了下去,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自打入军以来,虽看不起曲将军年少便身居高位,但曲筝的胆识和军略,着实非常人能比,加之曲筝始终对他有知遇之恩,李校尉觉得但凭如此,也值得自己抛头颅。李校尉想了想:“卑下在。若大人要卑下同去,绝无半句支吾。”
听了这话,鬼面奴也不知道是不是笑了两声,那张鬼面具往李校尉的跪处俯了俯身,许是在端详着什么。光是来到这里不过两天时间,就能掌握曲筝众多部下的基本信息,还能将长相和名字对起来,这鬼面奴绝非常人。
鬼面奴没有答话,他转而部署下去,让士兵们尽快收拾好行装,装备好回程用的粮草,再作短暂的休整,等他归来后便立刻启程。
其他人一听启程,先愣了一下,是说启程归家吗?反应过来后,每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一丝喜色,胆子也跟着大了些,偷偷瞥了那张鬼面好几眼。
“曲将军还未归还,”李校尉鼓起勇气,抬头看向鬼面,“大人未准允卑下之请,还望大人三思!卑下善骑射,定不拖大人后腿……”
鬼面奴稍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这般焦急?看来曲将军手下真是有好兵。李校尉,你备好五匹良驹,跑得快的那种……再去多寻些火折子,从你行伍中拨出四个腿脚麻利、体力充沛的兵员,一个时辰后,帐前见面。”
李校尉愣了一下,他只是先应下,完全猜不透这鬼面具下面的那张脸有什么想法,也不知道到时候有没有计划。但还是顺着鬼面奴的意思去办了。
一个时辰后,李校尉领着兵员、火折子和战马站在了曲筝帐篷的前面。鬼面奴不知何时爬上了帐篷顶梁柱子的外部,朝着远方眺望着。他见李校尉等人还算果断,脸上也没有怨色,有几分破釜沉舟的勇气,也速速从帐篷顶上跃下来,利落翻身上了自己来时骑的那匹快马。
“上马。”说罢,鬼面奴扬长而去。
快马,走得又是山中崎岖小路,几个人没感受到骑了多久,就远远看到烧得袅袅的烟火。夜幕初降,北燕人兵马驻扎的位置在夜幕帷帘下格外显眼。
鬼面奴的马并没有立刻停歇,他见到了兵营,但却从周围边缘的地方绕着走。其余人都纳闷,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也猜不出他的算盘。军营驻地不算小,剩下五人跟在鬼面奴身后,本以为他的行马速度能慢下来,却发觉他的速度愈发快了,差点儿就没能跟上去。如是探了许久的马,鬼面奴这才停下来。
不是鬼面奴孤军奋战,他有必要瞻顾着这几个兵员。先让他们安顿好马匹,随后开始布置如何偷营。鬼面奴指了指远处的北燕军营,绕到军营的后半侧,正是他们存放粮草、圈养马匹的地方。燕人本同契丹人一样,都是游牧民族,自是离不开马匹的,不仅可以保证行军速度,同样在缺少粮草补给时杀掉马匹补充食粮。所以,必然先攻击北燕人的命脉。
今日燕人捉了大元的主帅,按照他们习性,定有宴饮,可粮草马匹看守重地,自然不会放松警惕,却也不会像往日严防死守,毕竟燕人以为现在的大元军士,应是“累累若丧家之犬”。
这几个看守粮草和马匹的小兵,凭鬼面奴的能耐,不在话下,关键在于后面的动作。鬼面奴一人要先去找曲筝,所以希望李校尉和剩下四个兵员,能够在鬼面奴搞定看守兵之后,换上看守兵的衣物,用快刀将马匹屠掉,再用火折子点燃粮草……之后,鬼面奴教会他们了几句燕人的话语,让他们干完这些事后,逮着燕人就朝他们喊,一边喊,一边指着粮草的位置。
李校尉听到这计划,虽然搞不明白这些做法是否有用,但还是准备姑且按照鬼面奴的话去做。他们不明白那几句燕人话的含义,估摸着应该不是什么吉利的话语。
“待燕人兵员去灭火,你们就在无人之处,用火折子点燃燕人的蓬帐……做完这些,便回到此处,”鬼面奴从刀袋中掏出弯刀,细细摩挲着,“可有不懂之处?”
其余人面色有些沉重,心中莫名恐慌,却也有种莫名的激动。许是这一趟不光亲眼见到传闻中的鬼面奴,还随他一同行动,这件事本身就够军士吹嘘一辈子的。
他们应了下来。鬼面奴二话没说,箭步冲向简易铺好的马棚子,没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
等李校尉几人摸到马棚子下,果真如鬼面奴所说,看守的燕人士兵的脖子上一道干净利落的血痕,身子还是热的。
换上燕人兵服,李校尉带来的小兵手脚确实麻利,就连屠马这等需要些气力的活儿,也尽自己最大努力,屠了自己力所能及的马匹。只是数量确实多,一时半会儿恐怕无法全部屠完,李校尉想了想,最终决定先烧了粮草房,届时引来燕人,看见这般混乱景象,也准能吓他们半个魂儿。
按鬼面大人所说,这一切如期完成,燕人蜂拥而至,惊慌大喊着听不懂的语言,可火势越来越大,甚至往周边的帐上蔓延开来。李校尉一边喊着鬼面奴教会他们的话,一边往人少的帐子附近打火折子。
他们五人手脚麻利极了,一时间东边一束火,赶去扑了,西边不知何时又燃了起来。几人行动分散,更是让燕人摸不着头脑。
见火势差不多,燕人四散而逃,有人甚至抓住李校尉的肩膀,匆忙地对他胡乱说一通燕人话,再惊恐地跑开……一时间,军营中的燕人被突如其来的火势摸不着头脑,燕人军中有人传是大元袭营,有人传是看守粮草的兵员点火取暖,赏赐的胡酒不小心洒到了火堆上。
这下,燕人兵马忙乱之极,即便混在其中溜出去,想必也不会被人发现。
李校尉让手下的小兵先行回去,他心中隐约觉得,鬼面奴是去寻曲筝了,但又担心曲将军此番败下阵,万一圣上旨意鬼面奴对曲筝下手……
鬼面奴不需要打听,那些胡乱的燕语传入耳中,约莫照面着一个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帐篷,很快便发觉一顶比其余大上一圈的帐子。
他甚至没有顾虑里面有几个人,掀开其中,可惜,并不是要找的契丹人,但见那燕人身着白狐皮的毛帽子,又穿着颇为整齐洁净的氅子,料想也是个燕人主帅。哦,他明白了,这就是受命配合契丹人的燕人统帅。
他甚至无需多问,那人还想上来同他过招,嘴中骂着难听的话……这些都没用,依旧连一刀都躲不过。翻出那人绑在腰上的身份证明,不过一块铜符,他仔细收好,转而走了出去。
契丹人就在这间帐篷附近。作为参谋的契丹人,必不会离傀儡的帅将太远。
还没绕几间帐子,就在门口望见了那明显的光洁的后脑勺,是契丹人无疑。那人声音很大,拽着一燕人小兵的毛领,恶狠狠地问发生了什么。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得知李校尉他们进展得还算顺利。
那契丹人放走燕人士兵,他伸出手来,掀开帐帘抬脚刚走进去。鬼面奴悄步绕至身后,冰冷的弯刀刮在契丹人编成小辫儿的胡须下,先是平滑地转动刀刃,滚烫的血液立刻泵上契丹人的喉咙,说不出话来。他随即手腕用力,刀刃没入脖颈,仅是往身后一拉,颈椎便平整地锯下,“咕咚”一声,人头落地。
他心想,留着这人人头或许有点儿用,便摆正了放到帐子一边。
正对着自己,一个鲜血淋淋的血人。
血人看上去没有任何自主的气息,头颈无力地耷拉在一侧,双腿也无法站直,只能倚靠在身后拿刀抵着自己心脏部位的人身上。其上的面部五官早已被血污污染,唯独能看到鼓鼓囊囊的腮帮子,眼皮早已紫肿,看不到瞳仁。身上的大元戎装依稀辨别,铠甲尽失,剩下一双靴子还能显示其大元人的身份。
惨烈。他心中暗暗想到这两个字。那年随圣上亲征高丽,这曲将军还那般意气风发,谁成想,结局竟是此。
他没有往前走步,没有激身后那握刀之人。粗粗打量那人的装束,只觉有些奇怪,怎在燕人军营中、契丹人帐中还有人穿着中原服饰?他转念一想,便懂了那人的身份,却并未拆穿他。
那男子先行开了口:“身在中原时,便听闻鬼面大人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鬼面大人之刀法,想必无人能及。”
鬼面奴没有说话。
男子也不恼,笑了笑继续说:“曲将军也是英武,可惜会落得如此田地……既见了鬼面大人前来相救,定是大元仍舍不下他……”
“此言差矣,”鬼面奴轻轻抬起弯刀的刀刃,摩拭着其上的血迹,“曲筝败绩,非但未能取契丹头颅,且身陷于此……你怎知我不是来取他性命的?”
男子脸上表情未改,面上带笑,语调却冷冷的:“你不是。”
“不”,鬼面奴似是不愿同他再多说一句,“我是。”
话音刚落,鬼面奴身躯暴起,脚底踏着毛毡,似是一个大步凌地而起,三步两步跨越帐中大半距离。男子早知鬼面奴不会为了取一个俘虏的性命,只身匹马来到帐中,他手上的刀便要刺入曲筝胸口。
刀刃刚插入胸口,还未深及肋骨,一双血手猛地抓住男子握刀的手,硬是阻止了男子从帐后隐门离去的力气。
男子气极,脸上的表情再也挂不住了,他本就看上去年幼瘦弱些,也不是从小习武之人,只能被曲筝死死抓住。男子嘴里咕哝着胡语骂人的话语,气急败坏起来,另一只手从腰间掏出常备防身的短刀,见鬼面奴步步紧逼,他也顾不得二三,一个利刃从后背刺入曲筝腰间。曲筝身躯一震,一声没吭,仍是死拽着他的手不放。
男子发觉一刀不行,飞快拔出利刃,接连又是快速四五刀没入曲筝体内,见曲筝还未松开,又是三四刀,这才挣脱而出。
鬼面奴见男子从帐后逃出,正欲要追,“扑通“一声,曲筝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骤然倒在鬼面奴出帐的路前。鬼面奴见状,一把扔掉手中的弯刀,将曲筝的上半身微微抬起。曲筝的腰腹部已是血肉模糊,整个人也回天乏术。鬼面奴试图从身上找创药,还未找到,曲筝口中吐出一大口血块,清脆地掉落在地上。
曲筝的身子微微颤抖,口中满溢的血液不断外涌,身子似是在痛苦地颤抖,眼睛却紧紧盯着鬼面奴面具上的怒目,似乎企图从这双假眼中寻求半丝人性存在过的痕迹。
鬼面奴的面具直直与他对视,试图想要以此宽慰将死之人。
“还给……曲竹……”
曲筝口中挤出血液,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这几个字。
鬼面奴意识到,曲筝在说地上那个血液包裹着的东西。
等到说清楚这些,他的双眼便再也没有转动,身体也不再颤抖,整个人的时间停滞在了异国他乡的冰雪天里。
鬼面奴擦干玛瑙坠上的血。他用火折子点着了帐子,走出去的门口微微一滞,不曾过多停留,随之一手卷着那契丹人的头颅,身形隐入黑夜火光的大雪中。
李校尉站在帐后,那鬼面奴未曾看到他。他听到了那几句话,只觉得背后发凉,心中悲戚曲将军命运可悲,为国戎马,最终竟被圣上抛弃。
其实曲筝真的有点惨烈……写的时候我都觉得疼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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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偷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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