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榕城迎来了突如其来的台风天。
整座城市迅速降温,天空阴沉一片,雨水被风拉扯成密集的斜线,用力拍打着教室的窗户,发出持续不断的、让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校园里那些蓊郁的香樟树在风里剧烈地摇晃着。
课间操取消了,学生们都被困在各自的教室里。
空气闷热而潮湿,混杂着雨水的土腥气和少年们身上微微的汗意。
桑随坐在七班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混沌的世界,心里也被这糟糕的天气塞满,有些莫名的烦闷。
直到上午的大课间。
她起身去走廊尽头的开水间打水,必经之路就是六班的窗口。
就在她低头走过时,一阵压抑的、低低的咳嗽声穿透了嘈杂的课间喧闹,清晰地钻入她的耳朵。
她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心跳漏了一拍。
几乎是本能地,她朝六班教室里望去。
而后看到了梁逢深。
梁逢深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微微侧着头,用手背抵着唇。他的脸色比平时苍白一些,唇色也淡,那件熟悉的白色校服衬衫穿在他身上,此刻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单薄和脆弱。
他咳得并不剧烈,但每一声都带着隐忍,眉宇间蹙起一个浅浅的“川”字。
他感冒了。
是被今天早上来学校的路上被这该死的台风雨淋到了?
这件事情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了桑随的全部思绪。
她打完水之后,一个上午都心不在焉。
直到午休的铃声响起。
大部分同学选择趴在桌上小憩,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风雨不知疲倦的喧嚣。
桑随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他生病了,吃药了吗?严重吗?
越想越心烦,接着她做了一个决定,而几乎没有犹豫,她借口去洗手间,悄悄溜出了教室。走廊空无一人,风雨声在这里被放大,显得格外骇人。
她撑着那把在狂风中摇摆欲坠的伞,一头冲进了雨幕。
从教学楼到医务室短短一段路,风雨几乎将她吞没。
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裙摆和鞋袜,紧紧贴在皮肤上,冷得她打了个哆嗦。她却浑然不觉,拿着好不容易拿到的药折返回来。
桑随等了一整个下午,逮着六班没人的空隙,深吸一口气,迅速闪身。
她快速走到那个她暗中留意过无数次的、靠窗的座位旁。
梁逢深的桌肚里很整洁,只有几本课本和笔记,她飞快地将那盒感冒药塞进最里面,用一本物理书稍稍掩住。
动作完成得悄无声息,却耗光了她所有的勇气。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转身就想逃离现场。
然而,就在她走到教室后门,即将出去的刹那,差点与一个正要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是程逍。
程逍怀里抱着一个篮球,双手插在裤兜里,显然是刚刚从篮球馆打球回来。
看到从自己班里慌慌张张出来的桑随,他明显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在她惊慌失措的脸上停留了一秒,又越过她的肩膀,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梁逢深座位的大致方向。
他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快的弧度,那里面混合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他没有戳破,也没有打招呼,只是侧了侧身,给她让出了通路,仿佛她只是一个走错教室的普通同学。
桑随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连耳根都烧得厉害。
她的下意识几乎是落荒而逃,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低着头,一言不发地从程逍身边擦过,逃离了六班。
程逍那了然的一瞥,比窗外的台风更让她心惊肉跳。
过了五分钟梁逢深才和几个男生从室内篮球馆回来。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喉咙的干痒让他忍不住又低咳了几声。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刚要坐下,程逍就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朝他的桌肚努了努嘴,语气带着惯有的戏谑:“看看桌子里,田螺姑娘来过了。”
梁逢深疑惑地低头,伸手进去,摸出了那盒包装完好的感冒药。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药盒,翻看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丝极淡的诧异。不是他熟悉的牌子,也不是他预期中会收到的东西。
“谁放的?”他问,声音因为感冒带着点沙哑。
“还能有谁。”
“我猜不到。”梁逢深是压根不想猜。
程逍耸耸肩,脑海里闪过那个在门口与他擦肩而过、满脸通红的女生,“猜不到也没办法,人家搞暗恋呢,我不确定她会不会希望我说出来。”
梁逢深的目光在药盒上停留了几秒,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到底是谁啊?”
“我刚才都说了不能说了。”
“行吧。”他语气平淡,准备把药塞回桌肚。
“别啊,”程逍一把按住他的手,“好歹是人家的一份心意,人家特意去给你买的。而且这药不便宜,效果也好。别浪费了。”
梁逢深沉默了一下。
喉咙的不适和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
他看了一眼窗外依旧肆虐的台风,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淡淡地“嗯”了一声。
梁逢深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了热水,撕开药包的塑料膜,将褐色的颗粒倒入杯中,热水冲下去的瞬间,一股浓郁而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
他端着杯子,靠在窗边,看着外面被风雨笼罩的世界,小口小口地喝着。
药很苦。
所以这药到底是谁送的?
程逍看着他喝药的侧影,用一种闲聊的语气开口:“说起来,桑随这女生挺有意思的。”
他仔细观察着梁逢深的表情。
梁逢深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地回应:“嗯。”
一个单音节词,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好奇,没有探究,仿佛程逍提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程逍继续试探:“说起来,她好像长得还挺好看的嘛。”
梁逢深有反应了:“你怎么这么奇怪?”
“我怎么了。”
“你突然提桑随干什么,”梁逢深猜测:“你喜欢她啊?”
程逍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有病吧你。”
算了,这个月老他是一点都不像当了。
台风天结束,文学社宣布了一个新活动——年级图书漂流。
图书漂流活动的筹备工作繁琐而细致。作为负责人之一,桑随需要统计班级书目、设计漂流卡片、安排展位。
课后的时间几乎被完全填满。
她很想知道梁逢深会选择哪本书。
但比图书漂流更早来临的,是下周的国旗演讲。
桑随在准备图书漂流活动的工作时,还要忙着练习演讲。
其实周一国旗下演讲只是一件小事,不用脱稿,可是她就是想要做得更加完美一些。
渴望被梁逢深看见。
渴望完美的自己被看见。
傍晚,桑随拿着几张写满字的稿纸,悄悄溜到了教学楼后方的橘子林。
夕阳西下,远天一片橙红色。
这段时间她只要有空就过来,不只是念演讲稿,有时候还会读英语课文练习发音。
这里僻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啁啾。
为了即将到来的国旗下讲话,她必须攻克自己那带着临川口音的、不够标准的普通话。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大声朗读,每一个字都念得格外用力,试图掩盖那份怯场的心虚。
“我是七班的桑随……让我们努力………”
“这么认真啊。”
一声带着笑意的调侃自身后响起,打断了她略显僵硬的朗诵。
桑随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夕阳的光线透过稀疏的叶隙,落在宋时樾含笑的脸上。
“宋时樾?”桑随有些窘迫地将稿纸藏到身后,“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儿应该不常会有人经过才对吧。
宋时樾晃了手里两个青涩的小橘子,开玩笑的语气:“偷橘子。”
桑随一脸震惊,目光落在他手里实实在在的“赃物”上,刚想说什么——
“老宋,你怎么又在逗人玩。”
一个熟悉清冽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她几乎是一瞬间认出了这个声音。
桑随循声望去,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果然下一秒,梁逢深和程逍一前一后从更深的树丛里走出来。
梁逢深依旧是一件简单的白色校服衬衫,肩线平直,身影清瘦挺拔。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她,却没有停留,最终看向了宋时樾。
宋时樾笑着解释:“是程逍这家伙,昨天自习课捉了只蝉在教室里玩,被他班主任抓了个正着,罚他今天抓够十只蝉,晚上带去办公室‘交差’。”
程逍抬脚佯装要踹宋时樾,脸上是混不吝的尴尬:“宋时樾,给兄弟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宋时樾灵巧地躲开,正经了些,把手里的橘子递给桑随:“这橘子是熟透了自己掉地上的,不算偷。给你吧。”
桑随看着那两个青涩的果子,还没来得及摆手拒绝,就听到旁边梁逢深淡淡地提醒:“她不是橘子过敏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的空气仿佛都静止了。
桑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咚”地一声,重重砸在胸腔里。
他记得他竟然记得。
她随口提过一句自己橘子过敏,却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记在了心里。
暗恋是真的很容易满足啊,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已经能够让人欢喜得不得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欢喜从心底破土而出,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垂下眼睫,感觉脸颊在发烫,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想往上扬。
“是哦,我才想起来。”宋时樾恍然,收回了手,有些不好意思,“那我们换地方抓蝉了,不打扰你用功。再见。”
“嗯。”桑随轻轻应了一声,
看着三个男生的身影消失在橘子林另一头,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手心里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她重新拿起稿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梁逢深刚才那句话,和他清隽的侧影。
回到教室时,桑随的嘴角依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压不下去的弧度。
而赵言淇、贺丽莉和乔春朝正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表情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唏嘘。
“真的哭得很惨吗?我听说眼睛都肿了。”
“可不是嘛,之前被拒绝也没这样啊,这次好像是彻底没希望了……”桑随放下书包,随口问:“你们在说谁呢?”
赵言淇转过头,脸上带着八卦专用的神秘表情:“还能有谁?林书宁啊!她又去找梁逢深告白了,这次被拒绝得特别彻底,回来的时候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贺丽莉接话,语气里满是费解:“林书宁这么漂亮,舞蹈又跳得那么好,梁逢深居然都看不上?那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天仙吗?”
乔春朝咬着吸管,含糊地说:“说不定喜欢的真的是天仙。”
傍晚,“老王烧烤”店里烟火气十足。宋时樾、程逍、梁逢深和几个六班的男生围坐一桌,铁盘里的烤串滋滋作响,冒着诱人的香气。
几轮啤酒下肚,气氛更加热烈,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
空酒瓶在桌子中央旋转,瓶口几次指向程逍和宋时樾,问了些无伤大雅的糗事和偏好,引得众人哄笑。
终于,瓶口慢悠悠地,停在了梁逢深面前。
一阵起哄声瞬间炸开。
“梁逢深!终于轮到你了!”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梁逢深神色没什么变化,端起手边的汽水喝了一口:“真心话。”
提问的男生立刻来了精神,挤眉弄眼地问:“老实交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这个问题让桌上一静,连宋时樾都放下了手里的烤串,看了过来。
梁逢深握着玻璃杯的手指顿了顿,汽水里的气泡细密地上升。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抬起眼,大大方方地点头,声音清晰:“有。”
“哇哦——”
“是谁是谁,是不是林书宁?”
立刻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
梁逢深轻轻放下杯子,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
他顿了顿,在一片嘘声中,又补充了一句,彻底掐灭了某种猜测,“不是她。”
不是林书宁。
这个答案让在场的人都有些意外,随即是更热烈的好奇,但梁逢深已经靠回椅背,摆明了不会再回答任何相关问题。
坐在他对面的宋时樾,在听到“不是她”三个字时,握着杯子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紧。
他垂下眼眸,盯着杯中晃动的橙黄色液体,心里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复杂的情绪。
烧烤聚会散场时,夜色已深。
宋时樾和梁逢深推着自行车,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榕城的夏夜,风带着温热潮湿的气息,拂过脸颊。
“你今天身体不舒服?”梁逢深偏头问,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宋时樾摇头:“没有啊,怎么了?”
“看你一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
宋时樾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苦笑,迅速转移了话题:“下周的图书漂流活动,你准备了什么书?”
梁逢深沉默地走了一段,才开口,声音融在夜风里,有些轻:“《夜莺与玫瑰》。”
宋时樾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夜莺与玫瑰》。
王尔德的童话。
这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
爱而不得的青年啊,爱而不得的夜莺。
宋时樾沉默了。
他似乎,猜到了梁逢深口中那个“喜欢的人”是谁。
故事里的夜莺念着少年,故事外的少年暗恋夜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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