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璃和向以宁属于同类工作狂,她们在工作上一向高效。
得到向以宁的回复后,陆璃加班加点修改这份裁员方案。把单方面解雇改成协议解约,首先对人事部和法律顾问的工作强度就翻倍,同时需要公司拿出更高额的补偿金,对比原来的数额,这个数量可能要翻两到三倍不止。
另外,对于裁员的人数规模,陆璃和向以宁谈过公司的架构,有意向把这需要裁掉的七十五人名额中一部分迁移到境寰科技在华南的分公司。她通过闫菲的渠道拿到了华南分公司负责人的联系方式,提前聊过探底,虽然那边体量很小,但急缺人手,接纳一到两个研发组和几个职能人员他们求之不得。
她还想让公司在谈离职的时候,把可能接纳被裁职工的下家列明。
提高赔偿、缩减规模、为人铺路,每一条公司都不可能轻易同意。
陆璃约了和公司高管会谈的时间,非常紧凑,就在星期四。
这场会议,总裁秦致远,副总顾川、许舒,以及部分部门总监都会参与。陆璃只有向以宁一个帮手,许舒不见得会帮她。
她是来自公司外部的合作方,向以宁却是公司的人,她不能过多地表露她的立场。陆璃告诉向以宁,在会议上不要发话。所以这场仗基本算是陆璃单挑全公司高管了。
这样规模的恶战,即便是陆璃这种惯常临危不乱的,也不可能不紧张。但就算已经料到会碰壁到头破血流,这件事她也要去做。
陆璃穿了黑色高领内衬,外搭一件考究的灰色西装。她特意打扮过,显得庄重严肃,气场强大。高跟的长靴撑得她膝盖疼,但没办法,人在职场混,有些委屈就得咬着牙忍。
·
她一早就去了境寰科技。
早上飘了毛毛雨,天阴还潮湿,陆璃昨天熬了大半宿,坐在楼下咖啡馆里看着窗外提着包拿着伞,神色匆匆进入写字楼的人们。
在进门前的地毯跺掉鞋上的泥泞雨水,从大门口的货架上找出自己在通勤路上点的咖啡或早餐。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这些人们走在十年如一日的上班路上,但说不定某一天,这条路就走不成了。
陆璃在楼下接到了乐琪。
乐琪也就干了一年半正职律师,这种场合没见过,肉眼可见地有点紧张。
“你一会就帮我递个材料就行,又不要你说话,慌成这样以后让你自己带组可怎么办啊。”陆璃笑着说。虽然她自己也没底,但这就跟吵架一样,总不能先输了气势。
乐琪跟在她后面低头小声嘟囔:“我都不想自己单独干了,我就想跟着你和安律一直做下去。”
“你进所面试的时候肯定不能是这么说的吧。”陆璃了然道,“别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以前从事竞技体育给了她强大的心理状态与抗压能力。但在打开会议室的门时,刚刚还教导后辈‘别没信心’的人深呼吸了三次。
一进门,陆璃就看见秦致远、顾川乃至几个总监比锅底还黑的脸。昨晚陆璃已经把文件传给顾川,这会儿估计他们所有人都看见了。
陆璃打起精神摆出礼貌的微笑,在会议桌前站定:“各位好,由我和我的团队更改过的新一版裁员方案相信大家都看见了。那么我也不多赘述,各位有什么问题请先问,我来依次解答。”
陆璃站在投影幕布前,屏幕上的大纲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这份新方案的目的与框架。她想做什么一目了然。
许舒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从陆璃身上扯回来,聚焦在眼前的这份方案上。
那天他们不欢而散之后,两个人四五天没有再多说这件事。偶尔闲聊一些其他的事,也基本就几句结束。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个僵局,两个骄傲的人,谁都不想低头。
秦致远率先打破沉默:“陆律师,你改的这几条,我们要多付多少赔偿金你有算过吗?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立场一定要改成协议解约?这对我们而言,人力成本、赔偿数额都要消耗巨大,你没有想过这一点吗?我们也不是完全不懂法,单方面解雇难道不符合法律流程吗?”
一个四十出头的女性开口道,这是人事部的总监:“请问陆律,您改了这套方案,我们整个人事部要花费多少时间精力去谈判我暂时不论,你又怎么保证他们就能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就同意解约不再提起劳动仲裁呢?赔偿金N 6真的太高了,万一员工狮子大开口呢?我们妥协了提高补偿价格,那他们还想要更多怎么办?你这可是个无底洞啊。”
陆璃捏着遥控器,从容不迫道:“好,各位请看。”
她早就把向以宁那天获取的信息整理出来,直观地呈现在大屏幕上。
“首先,原方案中的赔偿标准是每位员工赔偿金额为N,达不到法定赔偿标准。其次,公司始终没有给我明确的裁员标准和原因。就这两点而言,我们过不了劳动部门的审核。”
陆璃神色不变,抛出硬刀子:“诸位,公司拿不出来今年财务报表证明经营困难,大家都很清楚我们这一次裁员并没有正当理由不是吗?”
她目光平淡无波地扫过面色不虞的秦致远和人事部总监:“我事先了解过,员工内部已经有风声希望提起集体劳动仲裁,如果真的闹到这一步,劳动局,监察部门介入,可比多赔钱要更难收场。更何况但凡有人曝光给媒体呢?会对公司的企业形象造成巨大的损害。”
陆璃的风格永远是直入要害的。
“所以,调整为协议解约,是我们目前最好的选择。至于这个数额,也是我提前做的员工心理预期调查,这里是我做出的数据分析。我们当然会有自己的底线防止漫天要价,但能和平解决大部分裁员名额才是最终的目的。”
“陆律师,偷偷来我们的员工中间问这事,不地道啊。你不会要跟员工合伙来坑我们一波吧?”一个油头滑脑中年人出声。陆璃微微眯眼,这是财务总监钱斌。
她没有接这人的话头,继续接着自己的话说:“裁员规模大,赔偿金额高,这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问题。经过了解,我们的华南分公司正在筹备,研发团队和职能部门都紧缺人手,所以我提出方案,境寰科技总部调整一部分人去华南分公司。我们裁掉的人员都是有经验的,派他们去开垦华南新土地,一方面缓解我们裁员的指标压力,另一方面也减轻华南分公司的招聘成本。”
人事部的总监把这话听进去了,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和边上的向以宁耳语了两句。他们一开始也是按照总裁交办的方案做事,该裁多少裁多少。把人员转移到分公司,他们没有考虑这一步。
人事部总监叫张桐,一位工作经验很丰富的资深员工。
陆璃知道不可能一次就把这些人全部说服。这份方案的赔偿标准远高于法定,要让公司接受,除了法律上的硬性理由,更重要的是需要公司高管内部有几位能够支持她的人。人事部是整件事情中负责落实的一环,张桐则是最关键的因素。
“张总监……”陆璃想乘胜追击。
顾川打断了她,似笑非笑地说:“我说陆律,你是不是搞混了你的立场?你可不是员工请来的劳动律师。你是公司出钱请来的法律顾问,这种时候你该做的难道不是帮我们在原有的基础上解决可能触碰底线的问题吗?难道不是该找个合理的理由规避审查吗?你这是在干什么?”
陆璃忍住自己手撕顾川的冲动,脸上的微笑没有变。
那个满脸肥肉的财务总监又发话了:“顾总说得对啊,小丫头,你可不能这时候倒戈立场啊。这样我们会把你当间谍的。”
有一些人笑起来。
他态度轻佻,眼神毫无保留地打量着陆璃。
一直八风不动的许舒皱起眉头。
他是没打算在这件事上出声,但他不允许有人对陆璃这个态度。
同样始终没说话的向以宁厉声道:“钱总监,麻烦您把态度放尊重点。陆律师是我们的合作伙伴,她提出的方案有没有可取之处,我们就事论事,人身攻击的话,丢的是公司的脸。”
陆璃冲向以宁投去感激的目光。
钱斌这种人,欺软怕硬,柿子爱捡软的捏。陆璃刚被顾川攻击一轮,他就冒头出来煽风点火,但向以宁是核心部门掌实权的主任,被她一骂立马缩回去了。
但顾川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他双手抱臂,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眼神却犀利:“陆律,我现在退一步,赔偿标准我们达到法定底线就够了,N 1,你们去谈。我们合法合规还不能让员工满意吗?”
陆璃冷声回击:“N 1谈解约,大部分员工不会接受。因为没有合法理由解释为什么平白无故解雇,没有考核标准也没有财务困难证明,这本来就不是平等双方的协商。”
秦致远扬声:“那是你们的能力问题吧陆律师,我们请你们律师团队来是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制造问题让我们解决的。”
陆璃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
顾川的态度温和下来,说的话却让人不好回应:“陆律,华南分公司的建设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项目开发和人员构造也需要合理考量,不是你一两句话就能把这部分人调走的。作为公司的律师,你要做的只是规避和解决裁员方案中可能存在的法律风险。”
陆璃面不改色,维持稳定情绪:“我们现在不就是在解决中吗?”
秦致远冷冷笑了一下:“我看你是有点私心吧。”
他说:“是收了员工多少利益,还是对我们公司有意见?你这个立场真是太不端正了。”
他这句话一出,矛盾转移。长桌后面坐着的几位总监坐不住了,纷纷出言质疑,看起来就像秦致远请来的水军。
陆璃静立在会议室的指责和质疑声中,没有一丝退让。
向以宁试图争辩,被陆璃用眼神制止。到现在为止,这场谈判已经转变成质疑立场的单方面宣泄,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她的目光扫过围绕这张会议桌坐着的所有人,无防备却也并不意外地和许舒对上。
许舒站在整场会议中一言不发,态度立场似乎已然表明。
他能够从陆璃的目光里看出一闪而过的失望。
许舒闭了闭眼。
他曾经也是理想主义的热血战士,但理想之所以是理想,不会那么容易实现,到头来一次又一次地被挫伤。
不是麻木,而是认清现实。
·
陆璃带着乐琪一言不发地走出会议室的门。
这么来不行,她们必须要想新的方法。秦致远和顾川这样的高管不可能轻易接受让他们大出血的方案,从情理方面化解则容易陷入道德绑架的困境。这也是为什么刚刚陆璃一直没拿员工情况说事,对于他们,只能从法律或者利益层面才能动摇他们的心。
陆璃的脑子正在飞速运转,下一步她打算找人事部总监张桐聊一聊。
她没注意到面前突然集中了一群人。
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人群里有人大喊道:“拦住她们!”
“就是这群没有良知的律师在给公司出主意!”
“就是你们天天在想怎么坑我们的是吧!”
有人出言不逊:“一个个的长得挺漂亮的怎么心这么脏啊!”
陆璃只来得及把乐琪护在身后:“各位,冷静一下,事实情况不是这样的!”
员工不知道是听了什么消息,此时此刻群情激奋,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
更何况是她们的攻击对象想要申辩?
乐琪已经懵了,拉着陆璃的衣角往后退,眼看着人群把她们包围起来,不少都是那天她们在电梯里听见议论裁员的员工。
利益相关,本就情绪脆弱,被挑起对立很正常。但陆璃没想到他们会对自己这么大敌意。
财务总监办公室的门口,钱斌正在跟秦致远邀功。
陆璃没有心情注意那些,她正扯着嗓子对面前的大批涌上来的员工喊停喊冷静。
她能视网上的流言蜚语为无物,能对周围人的议论当做没听见,却没办法阻止面前群起而攻之的人。
她没处理过这场面,被人群逼得节节后退,只能尽力保护身后比自己更小更年轻的乐琪。
陆璃忍受着员工们怒骂,准确来说她已经听不太清对面在喊什么了。心道这被人指着鼻子骂“讼棍”和“黑心律师”的场面还是让自己给碰上了。
她回头跟乐琪说:“你赶紧找楼梯下去,喊保安。”
而就在此时,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出现的、从天而降的一盆脏水,出现在陆璃瞬间放大的瞳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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