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泼脏水的那一瞬间，陆璃只能顾上转身护头并把乐琪推开。
但预料之中的冰冷和狼狈都没有到来。
她只等来一个能抵挡一切的怀抱。
天旋地转间周遭一片哗然，围观人群的惊叫，慌乱的脚步，好似全都陷入混乱。
但陆璃耳边却寂静无声。
时间在这一瞬间仿佛有了暂停的魔力。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陆璃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只来得及看见脚边滴落的点点水渍。
陆璃身材娇小，许舒从背后搂住她的腰，牢牢地把她整个人圈在身前，护在怀里转了半圈，在避之不及的时刻竟让她一滴水都没沾到。
保卫处的人也来了，带走了泼水的人，驱散了闹事的员工。
乐琪已经吓哭了。陆璃还懵着，转身回头却是许舒温暖宽厚的胸膛。
许舒搂紧她，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陆璃咬着嘴唇，一边唾弃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像什么样子，一边却悄悄贪恋那个太有安全感的怀抱。
她忽然难以抑制地感到一丝委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被如此对待，可她明明没有错。
人一得到安慰，总会期许更多，陆璃在许舒的怀抱里闭上眼睛。
刚刚我在会议室被他们恶语相向，我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你为什么不帮我说一句话。
她鼻尖眼眶酸涩，可现在不该是放任情绪取代理智的时候。
陆璃深呼吸，飞快地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她一贯擅长坚强。
只有一瞬的停留，她轻轻推开许舒，掀起眼皮对他道：“谢谢，你这……快去换一下吧。”
那盆水正好地落在了许舒的后背上，他从头到脚湿透了。
许舒扫了一眼抽噎的乐琪：“你们跟我来。”
许舒是个很体贴的人，去休息室洗澡换衣服的功夫，他让人给陆璃和乐琪拿了热饮，把她们安置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等待，喝一点热的能消除刚刚受到的惊惧。
陆璃在看到熟悉的陈皮水时还是忍不住笑了笑。
乐琪还没有调整过来，她是第一次接触这种场面，被吓得不轻。
其实除了惊吓，陆璃知道她心里更多的是质疑。她们在会议室里舌战群儒拼命为员工们争取利益，到头来却在外面被员工堵住怒骂，还要被泼脏水。
她们做的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一边轻轻拍着乐琪的后背，一边整理语言，决定等她情绪平复后再对她讲讲这些。
然而她们先等来了许舒。
他换了件衬衫，西装外套没有穿，简单披了件黑色夹克。头发洗完还没完全干，他随手往后撩了撩。
许舒很绅士，和两位女性保持一定距离。他说：“一会我会处理闹事的人和搞事的主谋，交给我，放心吧。”他把声音放得温柔，听得人心安。
虽然面前坐了两个人，许舒的目光却定定地落在陆璃身上。
陆璃垂着眼睑，没有看他，也没有发现许舒眼里快溢出来的心疼。
她不说话，许舒也噤了声，办公室里非常安静，气氛诡异地沉默着。
乐琪抬头对许舒笑了笑，她很有眼力见儿：“璃璃姐。”
她轻轻擦了眼泪：“许总，陆律，你们先聊，我去车上等。”
陆璃没留她，知道她在这里不自在。
她终于抬头看许舒：“许总，安排个保安大哥陪她一起下去吧，可以吗？”她拍了拍乐琪后背：“去楼下咖啡店吃个蛋糕喝杯奶茶，我报销。”
乐琪走了，更加微妙的气氛在陆璃和许舒之间蔓延开来。
两个人好像都有满腹话要说，却谁也没办法先开口。刚刚那个拜紧急情况所赐的拥抱仍然存留温度，把他们两个各怀鬼胎的人同时包裹其中。
暧昧在捕捉不到的地方潜滋暗长，可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一条冰冷的隔阂。
许舒先有了动作。他把陆璃手里放凉的茶水抽出来，倒上一杯热的。无意间碰到陆璃冰冷的手指，他不声不响，默默从后方柜子里拿出一条新毯子披在她的肩上。
“谢谢。”陆璃僵硬道。
从那天晚饭过后，她和许舒一直别别扭扭。前几天忙得没空闲聊还好，现在突然二人独处，这种尴尬实在令人窒息。
陆璃忍不下去了。
她低头看那杯水，手指捏紧了玻璃杯，指尖微微泛白。
陆璃轻声开口道：“你还是不同意我的做法对吗？”
许舒斜靠着站在办公桌前，长腿交叠，他一直低头看着陆璃。
“说实话我并不同意裁员。但是这事没办法，我们满足不了集团给的指标，明年上市前总部的资金我们就拿不到。所以从公司的立场而言，这件事我们必须办。至于怎么办，我遵从负责人的意见，他们会最大程度维护公司利益。”
他双手撑着桌面，收回了视线。
“我的立场约等于公司立场。”许舒叹了口气，“至于你的做法，我不同意。”
话已经聊开，陆璃恢复心平气和。她抬眼看他：“为什么？”
许舒声线和面容都冷下来：“因为你是公司的律师。关于你该怎么做，顾川说的是对的。”
陆璃气笑了。
她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许舒面前。声音冰冷，却依然从容地驳他：“你是在质疑我的立场问题吗？请问我提的三条，哪一条会严重损害公司利益？转移研发线到华南分公司，对总部和分部都有益。给被裁员工争取权益避免集体提出劳动仲裁甚至诉讼，能够树立优待劳动者的企业形象。至于多出的赔偿金，难道境寰科技就赔不起吗？”
陆璃浅淡清澈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眼底有压抑的火。
许舒的态度她有所预备，但她没想到连许舒都会这样质疑她。
陆璃深呼吸稳定自己的情绪，她很少出现这样的怒火。
她在会上被那么多人指着骂的时候都没有如此生气。但是许舒，许舒在她眼里是不一样的。
“我提出的方案，每一条，都经过和资深律师的探讨，确保它们能够符合法律规范，满足公司利益，同时保护劳动者不受到过度的压榨。我要找一个平衡点，让双方的利益最大化。”
“无关方案合理性，单纯质疑我的立场与能力，这就是你不同意这个方案的原因吗？你也想要公司占尽利益，卡着法律底线克扣被裁员工权益，这样才能符合你们想要的立场对吗？”
他们相距不过咫尺，陆璃恨恨地盯着许舒的眸子。
“我知道你想独善其身，我也知道你不想掺和这摊破事。你想把这些交给顾川和张桐他们解决就得了。你也根本没有那么在意所谓的公司利益最大化，你只是不想管，任其发展最后接受一个结果就结束。”陆璃退开一点，注视着许舒那双仍旧无波无澜的眼睛。
“可要裁员的这些人里面有很多都是跟你从最开始打拼到现在的。他们和你一起做过项目，一起带着境寰科技从名不见经传成长到今天的业界龙头。他们被裁，只是因为他们年纪大了，只是因为公司的指标要满足，他们兢兢业业十几年没做错过任何事，就要丢掉这份工作！就算是这样，你还是无动于衷吗？！”
陆璃声音不大，语调却难得激动，她咬着牙冠一字一顿地，声音暗哑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许舒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与难过。
陆璃的声线因为情绪过激有些颤抖：“向以宁才来四年，她都会念旧情。”
许舒始终没说话。
等到陆璃说完这番话，他的神色仍然没有一丝破绽。那双眼睛下是冰冷的荒原，没什么能够融化其中覆盖的冰雪。
说到向以宁的时候，许舒忽然开口：“向主任有她自己选择的自由，但请你不要道德绑架我。我不会同情心泛滥。”
“我选择不管，是因为管了也没有用。这件事的负责人不是我，我又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不如顺其自然。”许舒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没有抬眼与陆璃对视，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他坦然道：“我就是想独善其身，我就是一个可以铁石心肠不念旧情，麻木又冷漠的人。”
陆璃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许舒继而说道：“我知道你想给被裁的员工尽可能争取更多的权益。但是陆璃，公司高管不领情也就算了，你看到员工是怎么对你的了吗？他们骂你，堵你，往你身上泼脏水。你所做的一切没有人知道，乌合之众只会相信自己愿意听到的，然后找到一个宣泄口。他们从来不会管你到底付出了什么，到头来唯独只有你落得满身泥泞，狼狈不堪。”
他的声音冰冷，早没了刚才安慰陆璃时的温度。
许舒终于抬眼，隐约火光也藏在他的眼底。他都没敢细想，如果陆璃真的迎头接下那盆水会怎样。她就这样满身孤勇吗？就这样即便连自己都没法保护，也要为了保护别人冲锋陷阵吗？
他低沉却急促地质问：“陆璃，你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沉默再次降临。
两个人都变了呼吸节奏，这回是谁都不愿意再看对方了。
良久，陆璃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值得。”
“我不是同情心泛滥，我只是换位思考。我也不需要他们知道我做了什么。”陆璃侧身对着他，拳头渐渐握紧，指甲嵌入掌心的细微疼痛让她清醒。
“好，就你当好人，就你做好事还不留名！”
许舒近身到陆璃面前，步步紧逼，直到他高大的身影几乎把陆璃整个人笼罩起来。
陆璃始终站得笔直，没有移动分毫。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热血有可能只是莽撞，你的那些理想主义除了把自己弄得满身伤痕，很可能帮不了任何人！”
他沉着声音，怒意压抑到了极点。
“我能帮一个算一个。”陆璃微微抬头看他，眼底却是坚定，“哪怕我只能帮一个。”
“你怎么不想想，公司不同意这套方案把你换掉怎么办？员工在你上下班路上随便找个机会伤害你怎么办？公司高层轻而易举一句话，你想做的事就会推进不下去，你精心准备的一切都是空谈！”许舒强迫她与自己对视，眼底燃烧的火焰一览无余。
“你是谁啊陆璃？你跟这家公司到底有什么关系？你只是一个律师！”
他目光凶狠，露出陆璃从未见过的模样。
陆璃没有丝毫畏惧，她看着许舒疾言厉色地说完，轻轻开口说道：“所以我要人帮我。”
她的语气甚至带上恳求，这几乎是曾经的陆璃不可能出现的神情。
许舒盯了她半晌。
两个人对视也对峙，谁都不服输。
他敛了眉目，不再看她：“我不会帮你，趁早放弃吧。”
事已至此，只有让陆璃没有办法再推进这个方案，她才有可能放弃插手，才有可能好好地保护自己。
境寰科技、境寰集团，这里面的水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陆璃本不该涉足这趟浑水，他也不想让她这样义无反顾地招惹未知的麻烦。
许舒坐回他的办公椅，随手翻开文件，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他在等陆璃的回应。
果然，下一秒陆璃撑着桌子，上半身凑近他身前，眼珠不错地逼问他：“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的那些老员工，他们的付出，他们之后怎么过，你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
“那些跟我都没有关系，他们怎么过是他们的事，我为什么要在乎？”许舒抬眼看她，刚刚波澜起伏的情绪荡然无存。这一次他铁了心不甘示弱。
他又成了那个万山坍塌也平静的人，温和却冷漠。他只是淡淡道：“你要尽全力甚至牺牲你自己去争取他们的权益和成全所谓的公平吗？我告诉过你，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公平。今天就算是这件事过去了，他们未来也还会面对其他的困难，你保护不了所有人。”
“你不要偷换概念。我没有想保护所有人！我只是就事论事。”陆璃咬紧牙关，在他这份该死的平静面前不想显得过分激动。
“我需要的是把我手上的事情做好。我的立场不容许我尽全力去保护他们，但我只是不想当给他们雪上加霜的人。我就想尽全力做到我力所能及的一切，有什么问题吗？”
“我能救一个是一个。”陆璃沉声说。
许舒盯着她，眼中的波涛汹涌很快又敛于平静。
他看了她几眼，又靠回椅背上。
“我没有你那么强大的正义感，也没有你那么善良热血。但我也不认为，我不管他们，没有把人家的事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就是有错的。”
陆璃被他噎住了。
她喉咙上下滑动，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好。我尊重你。”陆璃站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但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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