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璃和乐琪那天被堵在公司的事，一连几天都成为了员工之中的焦点话题。说什么的都有，但归根结底，裁员这件事是坐实了。果然下一周，员工们收到了公司组织人员调整到华南分公司的征求意见书。
随后，公司处理非常迅速，最终确定被裁的员工收到了正式的通知，人事部介入，逐一谈话。
冷餐会由许舒亲自出面组织，并非强制，但因为许总裁人缘好，再加上关涉自身利益，被裁员工基本全员到场了。
之前有过前车之鉴，这一次公司做好了面对员工激动情绪的应急预案。但出乎他们意料，员工们进来时都很安静，不少人面色憔悴，想必最近为了重新找工作和安排后续事宜费了不少心力。
在巨浪翻覆下，他们不过是听凭命运摆布的小舟。
这里面一大部分是来自职能部门的人员。顾川和张桐组织大家先吃，虽然号称边吃边聊，但也没几个人吃得下去。
陆璃和许舒一起巡场，她在和许舒讨论，先进行公开演讲，再逐一解答问题。
全场绕了一圈，陆璃拿了一块小蛋糕。冷餐盘都是甜食和奶油重的西点，许舒嫌腻，什么都没拿。
陆璃抬眼看看他：“你不吃啊？”
有人挑食还装蒜：“不饿，你吃吧。”
“……”陆璃叹了口气，不留情面地戳穿他，“自己不吃甜的，下次可以不安排这么多甜食。”
甜品区琳琅满目，不少是陆璃喜欢的，不知道许舒从哪里打听到她的口味。
她拿着盘子跟许舒一块往前走，路过一个熟悉身影，她冷不丁地出声：“忘了说了，叶卓然也喜欢吃甜的。”
许舒的目光在陆璃和向以宁身上来回打转，不知道怎么突然提起叶卓然。
边上那位却定住了。
陆璃笑得人畜无害地看着她。
他们凑一桌，向以宁埋头干饭，吃她的奶油三文鱼意面，好像刚才耳根爆红的另有其人。陆璃咬着叉子，觉得有必要在谈公事前满足一下自己的八卦之心。
“以宁啊，卓然确实喜欢吃甜的。”陆璃决定主动出击，“刚刚你拿起来的那个手作拿破仑就深得她欢心。”
向以宁果然望过去了，默默记住又反应过来，看见眸光含笑的陆璃差点噎着。
“好…不是。”向以宁支支吾吾，“她…她爱吃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璃来劲了：“嗯？没关系吗？那你上次事无巨细地打探她爱去的地方、爱吃的餐厅，不是为了讨人欢心？”
许舒坐在边上看戏，游刃有余的陆璃和纯情无措的向以宁，像极了一只狐狸在慢条斯理地调戏小白兔。
向以宁明白了，陆璃就是在报复她，上次问她是不是许舒白月光的仇被记到现在了！
许舒决定火上浇油，轻飘飘插进来：“向主任和叶卓然认识啊？”
“……不是。”向以宁的脑子擅长一切数据与编码，但天生不合适处理这些问题，“呃，普通朋友。”
虽然听起来答非所问，但她发誓，她已经很努力地没有胡说八道。
陆璃何等敏锐，单看向以宁的反应已经猜个**不离十。
“行了，我不问你了。”陆璃说，觉得自己非常善良，“他们差不多快吃完了吧，咱们得上场咯。”
向以宁这个正经干饭人抬眼看看对面吃得比猫都少的两个人，终于抓到报复机会，抨击道：“拜托，二位。请体察一下民情，我们打工人吃饭的目的是吃饱，需要的时间还是比较长的。”
陆璃和许舒：“……”
他们这群管理层一直提心吊胆，担忧聊正事的时候可能出现集体掀桌的情况。毕竟这样规模的聚餐被砸了场子，那可就不是公司内部传开这么简单的事了。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当顾川和许舒站到人群前方宣布最终裁员决定时，竟无人提出异议，只是员工们看起来兴致不高。或许是因为这个消息发酵太久，大家心力都耗干了。
张桐向大家宣布：“经由公司管理层讨论决定，我们提高赔偿标准为N 6，将单方解雇改成双方协议解约。这件事此前已经告知过各位，今天我们举办午宴，就是想来听大家的意见。大家同意或不同意都畅所欲言吧。”
陆璃两步上前，许舒没拽住她。
“大家好。”陆璃清亮的声音在窃窃私语的人群前方响起，一下抚平所有躁动不安。
“我是公司的常务法律顾问，我姓陆，大家可以称呼我为陆律师。”
“我相信大家应该已经认识我了。我们之前或许有些误会，那既然站在这，大家就在今天开诚布公吧。实话告诉大家，我来这里是为了和你们谈，请大家接受我们提出的赔偿标准N 6，放弃劳动仲裁的。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但请各位先听我把话说完。如果你们还有问题，欢迎向我提出质疑。”
向以宁在后面偷偷跟许舒交头接耳：“陆律一直这么猛吗？这么说话不是纯找打吗？”
许舒这会倒是挺放心，一脸平静道：“没关系，她心里有数，相信她。”
陆璃始终站得笔直。
她的语气真诚却也恳切：“我很理解各位的心情，公司同样。我们是不得已做出这个决定，在座的各位都任劳任怨地为公司工作数年。失去你们每一个人，公司都很惋惜。”
“我希望各位理解，作为公司律师和管理层，我们的立场有时候不由自己决定。可是我们也不想成为挥向大家的利刃。所以，我们尽可能为大家谋求离职后最大限度的福利。经由几轮慎重考核，在座的各位很遗憾是这次不得不离开的人，如果你们仍然想在行业内发展，许总也为你们牵了另外几家公司的线，大家可以去尝试。”
“我不能标榜我们有功劳，因为裁员本身是为了公司利益去做的。它严重损害了各位的利益，我们能够给予的补偿是杯水车薪，但已经是我们尽力而为的结果。在这里跟大家道一声抱歉，很抱歉我们能力有限，这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
全场寂静，只有陆璃一个人的声音静静地流淌在餐厅里每一个人的耳畔。
“从法律工作者的角度，我知道我应该劝你们用法律手段保护自身权益。但事实上，大家都知道现实和我们在制定法律规定时料想的情况不一样。选择劳动仲裁，对于大家而言耗时耗力，最终获得的补贴价格可能不如N 6这个数字，在提出仲裁的过程里，消耗的可能远比落实的多。所以我们提出了双方协议解约，希望大家能够接受。”
“我们只需要大家的意见。决定这个方案是否能够推行，决定是否接受这样的补偿，所有的选择权，都交给你们。”
在场没人提出异议，或者说，安静得鸦雀无声。
陆璃目光扫过眼前人，声音扬起却始终坚定：“在这里，我只代表我自己，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说一声感谢。感谢各位对境寰的付出，感谢各位的理解，也祝大家未来工作、生活一切顺利。”
语罢，陆璃冲在场所有员工九十度鞠躬。
全场落针可闻，安静得让人有些不安。
可零零星星地，有掌声响起来，紧接着逐渐形成全场给予她的认可。
“谢谢小陆律师！”“谢谢陆律师！”
越来越多的人对她言谢。陆璃站在那里，眼眶已经微微泛红。
陆璃惭愧道：“不要谢我，没能把你们留住，是我的损失，也是境寰的损失。”
面前的员工，背后的高管，无论从哪种立场，他们都共同认可了陆璃的方案。
原因无他，专业与真诚永远是必杀技。
“小陆律师！”人群里有人喊道。
陆璃把目光投向对方，温声道：“先生请讲。”
“那天对你不尊重，对不起了！”
陆璃其实没有找到说话人是谁。她只是弯起嘴角笑了，点了点头。
一笑泯恩仇。
法槌并非唯一拿得起的公理，也并不是只有特定一方才能守卫公平或保护弱者权益。
站在既定的立场上做出保持初心的选择，这本身已经值得骄傲。
这场冷餐会，高管们料想的、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都没有出现。它不再是个可能爆发的危机，就这样安然无恙地被平静化解了。而陆璃在担心的第二次上会说服秦致远和他的亲信这件事，顾川也告诉她没必要了。
两个副总、研发、人事、公关和销售这些关键位置的管理层乃至员工们都已经认可并妥协，而且生米煮成熟饭，方案已经执行，秦致远拉着一个财务外带几个小喽啰，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冷餐会结束的时候，顾川把陆璃叫过去。
“裁员案你做得很漂亮，不过我得提醒你一件事。”顾川说，他顺手把站在陆璃边上的许舒拉过来，“还有你。”
“秦致远是境寰集团董事秦立泉的儿子，这应该都知道吧。”
陆璃不知为何看了许舒一眼，点点头。
“秦致远一定会闹到他老爸那边去，秦立泉正在组织一场高层内斗，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们两个有可能被请到总部谈话。总之做好心理准备吧。”
顾川摆摆手潇洒扭头走了：“行了，就这点事。我不给你们当电灯泡。”
陆璃眨眨眼，品味两秒那三个字，若有所思地看了许舒一眼。
许舒目视前方，似乎什么反应都没有，但看眼神差点要生吞活剥顾川。
“顾总还真是个挺复杂的人。”陆璃发出感慨，“总得来说他还是挺够意思的，是吧。”
陆璃拳头轻轻锤在许舒左臂上，许舒微微僵直了身子。
“嗯……是。”
“不是什么好人，少看他。”许舒迅速拆台，得出如此结论。
陆璃发现什么新奇事似的，挑挑眉看着他那张依旧不露破绽的脸，从这话里品出一丝说不清的计较。
顾川确实是个很会做事的人。
他第二天买了通稿，把他们做的裁员补偿当做榜样一顿鼓吹，把境寰科技的企业形象树立成‘为员工充分考虑’的正面典型。紧接着他再把这些舆论反馈递到秦致远面前，早就被按在海底翻不起浪的秦总当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裁员案尘埃落定，算不上轰轰烈烈，但大家都如释重负。
陆璃反而往境寰科技跑得更勤了。
年底将至，境寰科技这季度和全年的合规审查工作都到了要推进的时间。陆璃这几次没带助手，她一个人跑来，收集一些必要材料之后，会跟许舒吃个饭。
无论如何，陆璃在许舒这里总能找到一些安心感。她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挺想和他待在一起。
“其实我觉得安律已经知道我在境寰科技干的事了。”陆璃每次来都蹭境寰的食堂。她是浙省宁城人，对食堂江浙菜系窗口烹饪的黄鱼评价甚高。
许舒没接她的茬，调侃她：“境寰这么多人，这个窗口在你到来前从来都是门庭冷落。现在江浙窗口里的师傅看见你，笑容都灿烂几个度。”
“那是你们没品味。”陆璃嘟囔道。
“你们体操队是不是之前……”他忽然住了嘴，觉得以此抹黑体操队的食堂不大合适。
许舒饶有兴趣地换种问法：“你觉得西湖醋鱼好吃吗？”
“……”陆璃筷子停住，掀起眼皮目露危险地看他，“想说什么就直说。”
陆璃把食物咽下去：“我得跟你重申一遍，江浙菜系有很多名菜，并不是所有菜品都会像西湖醋鱼一样让你尝出这条鱼鲜活的一生。”
许舒笑得停不下来。
“我刚跟你说话听见没有？”陆璃在桌子底下悄悄踹他以示报复。
“听到了听到了。”许舒哄她，“你们安律肯定早就知道了。前几天秦致远老往总部跑，咱们的事儿绝对被捅上去了。”
许舒把自己的橘子剥开递给陆璃。
他说：“但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做的事情没有问题，毕竟七十五人的指标都满足了。谁也没规定赔偿标准和具体如何安置。只不过我们可能做得有点太好了，而境寰总部最近因为裁员这些事惹得一脑门子官司，秦致远和秦立泉可能会有点不平衡。”
“但我觉得应该掀不起风浪吧。”许舒侥幸道，“裁都裁完了，我们只是用了更好的方式而已，多亏你了。”
陆璃吃着他剥好的橘子，觉得这橘子还挺甜的。
她递给许舒一片送到面前，本来以为他会顺手接过去，没想到许舒直接凑过来就着她的手咬住了。
陆璃：“……！”
她手抖了一下，心虚地左顾右盼。许舒装作没看见她耳边可疑的红晕。
“反正那都是你们的事，要挨批还是挨整，我可不管了。”陆璃努力地维持平静。
许舒装可怜：“你忍心扔下我一个，看我这么惨？”
陆璃硬心肠：“许总裁运筹帷幄，还有什么是你解决不了的？”
许舒的手机铃声就在此时响起来。
他看了看来电人的名字，面露无奈地打开免提。
“许舒，”秦立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冷冰冰地传来，“明天到公司来述职，带着你们公司的那个常法顾问一起来。”
刚刚还在庆幸事不关己的陆璃目瞪口呆。
许舒其实也没想到会这样。但没有办法，他向陆璃耸耸肩。
“不好意思陆律师，你还是得管一下我的。”
关于西湖醋鱼的梗。
璃璃是在吐槽它难吃。她说尝到这条鱼鲜活的一生，是指它腥得在入口那一瞬间，你就能想象出这条鱼是如何在水里滚泥巴吃水草的。
没有品尝过的朋友们可以去试一下，也许有惊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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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Chapter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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