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璃打开许舒的车门，坐进去的时候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你们不会是跟总部添油加醋阐述了我的所作所为吧？”陆璃抱臂靠在车座上，“谁把我卖了？”
“还能有谁，秦致远呗。”许舒今天换了一辆车，黑色的宾利低调但奢华。
“怎么感觉你这不是去述职的？”陆璃坐在副驾驶，盯着那对黑色翅膀车标，“你像是去参加名流高端酒会，还特意换辆车。”
平时许舒作风行事非常低调，车只是代步工具。他上班一般开档次适中的奔驰，和写字楼里出入的人群别无二致。
“哈哈，”许舒不知情绪地笑起来，“你知道我和顾川为什么能升得这么快吗？”
陆璃没听懂他意思，问道：“我以为是你技术强大，然后靠鹰隼系统平步青云。”
“那当然不是。”许舒笑道，“刚工作几年的硕士生再厉害，就算我能带队研发，在管理方面一般也会找到更有经验的人来领导。”
陆璃说：“但无论如何是你跟顾川一手把境寰科技带起来的，它事实上就是靠鹰隼系统才成为业内知名企业的。”
许舒回答她：“不，因果关系弄错。如果我们一开始不掌握实权，境寰科技推进鹰隼研发不会那么顺利。准确来说，是我先做了研发中心主任，顾川先做了运营总监，鹰隼才能完成。”
“年轻人有技术有能力，我以为是唯才是用。”陆璃疑惑道，“原来不是吗？”
许舒摇摇头：“那也太简单了。一开始境寰科技是完全被境寰总部掌控的。境寰集团董事分为两派，一派是董事长朱宇良及他的亲信，比如董事顾岩松，董事陈凯之。另一派是董事秦立泉及他的手下，比如集团几个重要部门高管。到目前为止，两方势均力敌，对峙愈演愈烈，仍然在抗衡中。”
“集团董事会即将换届，近期他们的斗争越来越激烈了。”
陆璃头大：“秦致远是秦立泉的儿子，那顾川不会是跟顾岩松有什么血缘关系吧？”
许舒无奈地笑笑：“对咯。顾岩松是资历最老的董事之一，而顾川是顾岩松的儿子。”
陆璃：“……”
“集团商战堪比黑/帮/党派竞争哈。”陆璃听故事似的，叹为观止，“那你又跟谁沾亲带故啊？”
“我没有。”许舒说到一半口干，清了清嗓子，“但你要知道，我还有个身份是宸许集团的少爷。虽然我不愿意背靠家族，但不得不说，出门在外身份非常重要。”
陆璃瞬间明白了。
“我怎么觉得我们中这个标跟误入龙潭虎穴一样？”
“还真是。”许舒不置可否，“小小一个境寰科技，表面结构简单，其实水很浑浊。我和顾川，是朱董一手提拔支持到现在位置的。说实在话，早在我们还没有能力选择立场的时候，就已经被迫站队了。”
陆璃居然很懂商场上这些斗争，她分析道：“这两年境寰科技发展迅速，一跃成为境寰集团旗下排名靠前的子公司，市值虽然不能和境寰资本和境寰证券抗衡，但明年一旦推进IPO，境寰科技势不可挡。这是高管必争之地。”
“你说的很对，”许舒说，“境寰资本这家国内头部私募基金是朱董一派的高管经手主管的，券商是秦立泉直接主管的。在境寰科技里，秦立泉把他儿子塞到总裁位置，也是为了牵制朱宇良。”
车厢里静默了一瞬。
陆璃发现许舒每一辆车里都有预备好的陈皮茶，后来似乎是因为她提出抗议，还放了矿泉水。
陆璃看他一直在闷声咳嗽，转身去拿一瓶陈皮茶，还贴心地拧开。
“喝水吗？”她递上去。
“嗯。”许舒淡淡道。宾利在红灯前停下来，陆璃感觉没人接，往前再递了一下。
瓶口怼在许舒唇边，许舒懵懂地眨眨眼。
“哦，对不……”陆璃根本没说完，也没来得及把手拿开。
许舒直接凑上来，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
“？”
陆璃也懵了。
她手一颤，好险差点把一瓶水灌进许舒嘴里。
许舒呛着了，别过头去咳得耳根发红：“不至于吧？至少我还得给你充当司机呢，谋害我有什么好处？”
陆璃没理他，僵着脖子把水拿回来。
这是在干什么？看上去太像老夫老妻了。
陆璃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口干舌燥。
她手指攥紧，正好有一瓶水在她手中，顺手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瓶口微微湿润，泛着凉意。
等等？
许舒的目光缓缓转向陆璃，从她手中的那瓶水移到她还沾着水光的唇。
陆璃所有思绪停止转动，眼神不错地盯着那个橙色的瓶盖。她只能感觉到自己耳朵和脸颊的温度飞速上升，不用想，肯定烧红得异常明显。
她终于有了动作，偏着头僵硬地把那瓶陈皮茶插回原处。
陆璃脸颊染成粉色，幸好耳朵掩在长发下，红得快要滴血也没人看得见。
绿灯亮起，车子重新发动。
许舒耳朵也有点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起来。
笑什么笑！笑你个头！
陆璃腾出来一手拍他，胳膊肘撑在车窗上，忍无可忍地用手盖住了眼睛。
却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等到再次驶过一个红灯，车内气氛终于正常。境寰的总部也要到了。
下车前，陆璃突然说：“那你有没有觉得，从泄密，到裁员，境寰科技在短短这几个月出现的这些事，其实都有人操控？”
许舒沉默着没说话。
直到车停稳，他才开口道：“当然有了。我刚刚跟你说这么多，其实就在告诉你，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表面看到的这么简单。”
“你早就知道？”
许舒默认了，他继续说：“李进凯和杨峰为什么会突然自导自演这一出泄密案，他们怎么就非要折了自己的前程？如果说是积怨已久，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间点爆发？”
“我之前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跟着总部一起裁员，后来结合这个时间点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有安排的。”
“其实跟应收效益没有关系，明年我要上新项目，同时公司要推进上市。明年总部注入给公司上市的那笔资金就是我们最大的把柄。明年这两件事一旦完成，保不齐境寰科技一飞冲天。有人要给我们找点麻烦，并且要试探一下境寰还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说实话，这也是当时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的原因之一。”
许舒淡淡道，把他这么久以来的猜想与分析全数讲给陆璃听。
“秦致远在公司一直是个傀儡，秦立泉坐不住了。这次的裁员更说明了秦致远被架空，知道他为什么请你来吗？”
陆璃反应很快：“按照你这么说，那大概是因为最后你们决定实施我的裁员方案，秦致远一个总裁居然没有一个法律顾问有信服力，是这样吗？”
许舒点头道：“两位副总、数位实权部门高管能够左右公司决策，表明公司已经脱离了秦致远的掌控，也相当于境寰科技是不再属于秦立泉的抗衡筹码。这样的局面由来已久。泄密，是个警告，裁员，是个测试。这两件事之后，他想试探我的态度。顾川是顾董儿子，态度早就亮明，秦致远又是秦董的人，我始终持中立态度。三个总裁，三足鼎力才是平衡。”
“至于你，”他看向陆璃，“秦立泉不见得真的在乎你做了什么，他只是想见一见，能动摇整个高管层的人到底是哪方神仙。”
“原来你这么清楚。”陆璃轻声说，眼底有些担忧，“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努力地不参与总部内斗了。但很遗憾，站在我这个位置上，很多时候没有办法左右自己的立场。”许舒垂眸，长睫颤动两下，有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我只能尽可能夹缝中行走，在这个过程中把自己和我的团队打造到不被人控制的地步。然后带着鹰隼系统、我的新项目以及我的整个团队尽量脱离掌控独立运转。”许舒牵起嘴角笑了笑，“学技术就是这点好，只要你有硬实力，无论如何总有混出头的时候。”
陆璃看着他的侧脸。
许舒依然平静如常，早就收起来刚刚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丝脆弱，仿佛一切阻挡在面前的难关都无法打败他。
原来独善其身是这么一回事。原来那些被她赋予“冷漠”标签的态度和行为，背后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在独木桥上挣扎的艰难经历。
所谓的“独立运转”和“混出头”，哪有他说的那么容易。竞业协议，保密条约，早就在他的前路铺上重重阻碍。
陆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许舒转头看她，眼里有些期待的光。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陆璃看着他，眼里亮晶晶的。
她一语双关，对许舒也对自己：“走吧，我陪你一起。”
·
但事实上，等她进了述职的会议室，凝重的气氛却让她不得不紧张起来。
偌大一间会议室，三个人已经等在那里。陆璃看过照片，一个是秦立泉，一个是陈凯之，朱董事长几十年的老亲信。还有一个，她可太熟悉了。
那是她的顶头上司，同时也是境寰总部的法律顾问，安珂。
一路上默念“安律请放我一马”的陆璃：……
陆璃默不作声地往许舒身侧后退半步，让许舒率先进去。
“秦董，陈董，安律师。”许舒上前握手问好。
陆璃在他边上，问候后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燕汇律师事务所，陆璃。我今年担任境寰科技的常务法律顾问。”
陈凯之一脸慈祥亲和的笑容：“小陆啊，你好你好，真是年轻有为。”
陆璃微笑回礼：“谢谢陈董。”
秦立泉也笑着：“早就听说小陆的名气啊，百闻不如一见，幸会幸会啊哈哈哈。”
这话其实夹枪带棒。他能听见陆璃的名字那全靠秦致远，肯定不是好形象。
“幸会，秦董。”陆璃很礼貌，但也绝不多说。
秦立泉两鬓已经灰白，整个人保养得却很不错。陆璃打量着他，颧骨突出，脸型瘦削。眼睛深邃，从镜片里看人时目光带着一种审视姿态，让人不太舒服。
他不像陈凯之那么随和，但也算不上庄重威严。
按照许舒对她描述的情况，陆璃今天不是主要的开刀对象，她选择暗中观察少说话。
许舒按照常规流程做述职，他避重就轻，把近来项目的成绩说了，裁员的事一笔带过，避免被抓到把柄。目前局势不明朗，他没想到陈凯之和安珂也会同时在这，这样秦立泉的目的就显得非常模糊了。
“说说你们最近的裁员吧，做得不错啊，媒体和群众的舆论反应都很好，企业形象树立得不错，值得嘉奖啊。”秦立泉假惺惺地称赞道。
秦立泉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这笑里藏刀的技巧百玩不厌。
“这都是我们负责人事的同事和顾总的功劳。”许舒挡回去。
毕竟没有听命行事。在秦立泉面前，他不能卖了陆璃。
“哦，是吗？”秦立泉仍旧是微笑，那微笑看得陆璃不寒而栗。
“我怎么听说是小陆提出来的方案啊？”秦立泉还是把目光投向了陆璃，“许总啊，就算小陆是合作方，也不能抹去人家的功劳啊。”
陆璃仍然挂着体面的笑意，回应道：“不敢当，秦董。还是境寰科技的商务与职能团队做了最重要的工作，我只是做法律合规方面的辅助。”
安珂也看着她，表情有点严肃。但她在工作上一直严谨认真，陆璃没有太奇怪。
“真的吗，我听说这整个方案都是你提的啊。境寰科技的企业口碑原来就很好，现在提升了更多。今天正好我们陈董和安律都在这儿，我们明年年初也要大规模裁员，今年试水的这一批效果不是很好。请你来是想让你来跟我们讲讲你的方案，让我们学习学习？”
秦立泉典型的皮笑肉不笑。他的眼神看过来的时候，陆璃后背甚至都凉了一下。
并没有明显的攻击性，但令人胆寒。
“秦董。”陆璃不是职场小白，她在安珂手下混了三年，见过的场面太多了。陆璃依旧镇定自若，“安律是我的师父，也是我们律所乃至全国顶尖的律师。做裁员，境寰集团的法务部、人事部再配合上安律师做的法律合规和法律指导，我认为只会比境寰科技做得更好。”
安珂看向她的眼神流露一丝放心和欣慰。还行，她没掉坑里。
秦立泉有八百种办法知道陆璃的裁员方案，他只是想借刀杀人而已。
陆璃面容波澜不惊，平静地说：“我们的方案也没有什么借鉴的价值，境寰科技规模不大，裁员数量也不大。每个公司的裁员方案都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相信陈董、秦董会有更好的方案的。”
秦立泉目露精光，笑了笑：“哎呀你看，这还舍不得自己成果呢。小陆，这种事情就不至于保密啦。我们就是闲聊嘛。我就是很想知道，应该是你的方案特别出色，才会说服像许总顾总这样一众高管的吧。”
陆璃：“……”
陆璃眯了眯眼，至此，图穷匕见。
她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坏了，这局是冲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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