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舒轻声诉说。
这些年里积压在胸腔中的烦闷，似乎开了一个小口。冰块融化成涓涓细流静谧流淌，逐渐露出了那颗心原本的模样。
他小心翼翼地回握陆璃钻到自己手心中的手指，怕她突然抽走松开。
他有些享受就这样牵着陆璃的手一直走下去。
月光将暧昧织成薄薄的纱，轻柔地裹住了在河畔漫步的人。
陆璃始终没出声。
她应该说些什么，至少该安慰一下身边这位难得吐露心声的男主角。但她不太会安慰人，更不知道此时用什么语言能治愈他。
或许很难。
她的手指悄悄在许舒掌心里画圈，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但很快，这只手就被许舒捏住了。
陆璃没敢再动，但也没想着把手拿回来。
许舒也就这样一直拉着她的手。
走一走，晃一晃。两个人心中竟然同时浮现出一个想法，就这样走到地久天长吧。
陆璃在等许舒先开口，她知道他会说点什么。
温凉的手微微泛出一层薄汗。
许舒终于说话了：“璃璃。”
陆璃只应声：“嗯？”
“你是如何界定我们之间的关系的？”
同事，朋友，还是……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
许舒不爱做没有把握的事。同样地，他会充分尊重陆璃。
他是喜欢她。
准确来说，十年前他爱上过满身灿烂光辉的陆璃。十年之间他从来把她当做天上一轮明月捧在心尖。经年之后，他再次义无反顾地，情不自禁地，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动了心。
可是他担心自己那些暗自生长的、高于友情的爱意是一厢情愿。
这样优秀的陆璃，该拥有更广阔与更自由的选择余地。许舒不能强行把陆璃纳入自己的生命里成为另一种亲密关系，就像他不能在陆璃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心意的时候，强迫她喜欢自己。
她的意愿，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他想要她心甘情愿的奔赴，不想要为难之中的逼迫。
陆璃牵着他的手指，被这个问题带入遐想。
什么关系？
准确来说，她不知道。
如果说是朋友，寒风中蓝天下，那个堪称缱绻的拥抱是怎么回事？现在这样牵着手走在护城河畔，又算是什么？
分开五年，偌大燕都，他们没再遇见。然而现在，缘分偏偏又把他们凑在一起。本来是打算从朋友做起的，本来是希望重新开始了解他的。可她没想到，自己动心的速度远比计划中要快上许多。几乎让她猝不及防，在爱意缠绕的漩涡里不知何时就被冲昏了头脑。
他对她而言拥有太强的吸引力，否则她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些天几次三番地想到，要和这个人一直走下去。
可是，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到最好的时间。
早上刚刚被人拿住前程威胁，晚上得知了她正在调查的事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她不是莽撞的愣头青。早在她开始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茫茫前路暗影重重，每一步也许都会让她陷入险境。
她有家庭为她兜底，可许舒呢？他难道要被迫回去受他大伯的控制吗？许舒在公司本就已经处境艰难，就算他故作轻松地说自己带着技术和团队到哪都能行，她知道，那没那么简单。
如果真的出了问题，许舒会因为她受到牵连吗？
又或者说，她会不会成为其他人拿来威胁许舒的筹码，成为许舒在日后发展中可以被攻击和为难的软肋？
她不想许舒因为她而毁掉一切。
她也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把许舒作为自己割舍不下的牵挂。
“许舒。”陆璃轻声唤。
许舒在等待她的宣判。
“和你在一起，我会很开心，也很安心。”陆璃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她只是轻声地说：“你一直说你正义善良、阳光亲和的一面是伪装。可你想没想过，你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陆璃扬起脸，认真地看他的眼睛：“我不想评判你是个好人还是坏人，那些都不重要。至少在我这里，吸引我的就是你这个人。你阳光也好，阴暗也罢，许舒就是许舒，是对陆璃不一样的许舒。”
隐晦却真心，含蓄也勇敢。
她不自觉地抓紧了许舒的手指，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才意识到。许舒自然察觉，大抵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心中的涓涓小溪变成滚热岩浆，他的全部在这个冬夜变得温暖而熨帖。
他轻声安慰她：“不用紧张，我没有非要一个答案。”
“璃璃，我会用你认为舒适的方式跟你相处，朋友也好，其他关系也好。如果你认为没到时机或者还欠缺准备，你大可以待在你的舒适区，不需要有太大负担。”许舒比月光更温柔，他体贴而可靠，宽阔的肩膀看起来足以为她遮挡一切风霜。
陆璃喉咙上下动了动，令人愉悦的冬日暖风从心中那片田野吹过，春天可望而可及。
她扬起嘴角：“谢谢你。”
“谢什么？”许舒用另一只手把她额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去做你想做的事。”
·
南省，许舒和陆璃都来过。
他们都在这里参加过全国比赛，但每次都没有时间游览。
今年元旦放31号到2号三天假，陆璃托父亲约的人定在了2号晚上见面。叶卓然之前想抓苦力让陆璃去给她帮忙做采访，结果陆璃30号下午就翘了班和许舒一起飞去鹭岛了。
叶卓然愤而怒斥，美其名曰调查，其实不就是旅游？！
“我头回来鹭岛，之前比赛都是在榕城。”飞机降落的时候陆璃感慨道，“很漂亮的城市啊，冬天还有花开着。”
燕都处在凛冽严冬之中，鹭岛却是一幅风和日丽的景象。
许舒接过她的行李箱，发现她的眼睛不离开手机。
陆璃解释道：“有点正事。我今天晚上要去见个人，你自行安排啊。”
许舒委屈地说：“一落地你就要抛弃我了吗？”
陆璃拍了拍他肩膀：“见我队友。明天后天陪你行不行？三十岁了怎么还要人哄。”
她觉得许舒有点可爱，像只乖巧的大金毛。
他们这一趟是抽出了难得的闲暇才成行，既然来了南省，就要把能办的事都办了。
陆璃的师妹姚晴，从榕城迢迢赶来。
“陆璃姐！”姚晴站在她身后，开阔干净的鹭岛大街上，故人对她道，好久不见。
战友般的情谊，时隔多年再重逢，难掩激动与惊喜。
海风里，陆璃衣角翩翩扬起，她举起手臂，将姚晴抱了满怀。
“别来无恙！怎么想到来鹭岛？”姚晴说。
她是当年陆璃的师妹，是另一教练组的队员，也是队里从13年到15年的队长。
姚晴当时被认为是新一代全能天才，只可惜总有伤病缠身，她的成绩最终没能配上她的能力。最后是以一个世锦赛高低杠冠军和一枚团体金牌结束了自己的体操生涯。
姚晴是2012奥运女团成员，可她的奥运之路也分外坎坷。12年赛台她受伤，尽管咬紧牙关带伤上场，最后还是没能完整发挥自己的实力。16年她再度备战里约，仍然保持着高水平的竞技状态，但因为难度优势不敌新生代运动员，她作为第一替补，留在了圣保罗。
如今再见，姚晴学了医，是南省运动中心的康复治疗医生。
姚晴做东，请她尝地道客家菜。
“来谈公事。”陆璃回答她，“还想查一些事情。”
“找我，是查以前队里的事？”姚晴冰雪聪明，前因后果很快就推测出来了。
陆璃有些意外地笑了笑：“有人告诉你啊？”
姚晴笑起来：“不是。但你不是飞奔到某个地方就会找当地朋友叙旧的人。所以尽管说吧。”
这倒是省了陆璃想了半天的开场白。
“我在查程双。”陆璃便也不再兜圈子，“今年九月后，我知道了程双再次操控了东京奥运会的选拔。最后他组内的孩子一个瞒伤空降正选名单，一个靠着赛前被国内捧成虚高的全能前三在团体决赛大砸特砸。”
她大致把情况和姚晴描述了一下。
姚晴点头：“结果我有所耳闻。但前面的过程究竟是怎么回事，程双不一定会承认。”
陆璃抿住嘴角：“是。而且整件事情我没有找到能证实的证据，所以我只能从以前下手，套出他们一直以来做的事。你是12周期到16周期的主力运动员，我猜你应该知道得多点，所以来找你了。”
姚晴问她：“程导在体操队扎根这么久，这可不是个小工程，你一个人查吗？”
陆璃说：“还有叶卓然。”
姚晴点点头笑了：“果然是叶子姐。你们两个真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榜样。如果需要什么帮助，随时找我。”
陆璃终于进入主题：“我确实想找你帮忙。我想知道两个问题，2012年奥运前，程双把你从顾凯组借调到一组，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还有就是，里约奥运周期2014年之后，程双还有没有做过类似的事？”
到底做了什么，能让本来满血的全能新星迅速凋零，浑身负伤？到底做了什么，要冒着风险瞒伤病也要保住外组借调来的队员一个正选名额？
2012年奥运，在北爱尔兰备战训练时姚晴的伤病已经初见端倪。队内教练和队员都支持换上陆璃，至少能保高低杠冠军。但最终，时任总教练的程双，拍板定了姚晴。
陆璃离奥运一步之遥，留守北爱尔兰。姚晴在伦敦奥运伤病爆发，失误频频，成为被无数人指责导致丢牌丢金的罪魁祸首、众矢之的。
她们都是受害人。
虽然姚晴总对陆璃怀抱着愧疚，但陆璃从来没有怪过她。
“伦敦周期时黄芸教练还没来，我是许默教练带的。当时顾导也是第一次带队员的年轻教练。你也知道那时候的情况，我们属于最边缘的那个组。”
姚晴回忆起往昔，依然不肯抬头看着陆璃。
“2012年初，程导向顾许两位教练提出让我换组。明里暗里都是威胁，意思是只有让我去程双组才有机会上奥运，为了我的前程，顾导后来同意了。”
“但我容易受伤，体质受不了第一组的训练强度。程导为了出成绩，疯狂给我加练，所以应力性骨折出现很多次，然后这样的骨折也导致了更严重的伤。奥运在即，顾忆姐和你都因为伤病折损，程导要求我，如果想上奥运就带伤继续练，提高难度，赛前比赛不用参加，名额问题他来摆平。”
陆璃紧紧皱眉。真是别人家的孩子就不心疼，当时姚晴的伤，万一再严重一点，就这么强上难度的练法能让姚晴后半辈子都落下残疾的病根。
“可这些事我也没有录音录像的证据，不过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出面作证。”
陆璃抬眼看她，眼里是怜惜。
姚晴单手托腮，有些艰涩地说：“后来到了北爱尔兰，我已经承受不住几近崩溃。我向程导提出过伤病严重希望换人……他让我瞒下来，照常上场，我没有再坚持。我也有私心，陆璃姐，对不起。”
姚晴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落在了陆璃的眼中。
陆璃可以想象到，姚晴本来已经做好准备，为了团队放弃自己一生可能只有一次的奥运机会，那需要多么强大的勇气。
被程双阻止后还被要求瞒伤上场，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除了拼命在赛场完成动作，又还能怎么办呢？
她伸手抓住姚晴的手掌。曾经多年训练留下伤疤和厚茧的两只并不细腻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晴晴。”陆璃的声音清亮也坚定，“我以前跟你说过，但今天我再次郑重地说，没关系。晴晴，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你为体操队做的一切，都已经足够勇敢而伟大了。”
姚晴鼻尖眼眶都泛酸，好险没有掉下泪来。
在此之前，她从未向其他人阐述整件事情的经过。事情已经坐实，是她搞砸了奥运，她该承受那些来自舆论、教练、队友的指责。没人会关注这件事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永远只相信眼前看到的那部分。
至于她在比赛之前做了什么，已经没有价值了。如果再解释，还有找借口为自己洗白之嫌。因为她才是瞒伤上场、失误掉下器械罪魁祸首。
奥运结束后，姚晴瞒伤，受到处分。一直带着她的教练许默被追责，离开国家队。
然而程双用一句“当时是二位教练一定要让姚晴到我组里来，我不清楚她的伤病状况”从整件事中完美脱身。
因为姚晴还有利用价值，正值当打之年，恢复后表现不错，留在了国家队。那些早已掰扯不清楚的往事就这样被时间的尘埃掩盖起来，却始终烙印在姚晴的心里。
姚晴忘不了陆璃在北爱尔兰的夜空下沉默也失落的泪水，忘不了陆璃把她推向机舱，说最后一句“你们都要加油”时那强颜欢笑的神色。
原来遗憾是如此色彩，她第一次在人的眼中读得明白。
而往后的每一步，她自己也越来越深刻地领略到那种不甘与残缺。
她从不奢求陆璃的原谅。
可陆璃从来没有埋怨过她，经年以后，她对自己说，你已经足够勇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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