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舒看出来她心情不好，在驾驶座歪头看她：“带你兜个风？”
陆璃手肘放在车窗下沿，单手撑头，懒懒地说：“好啊，反正明早就回去了，看看鹭岛的夜景吧。”
卡宴开上沿海大道，许舒忽然问：“你们从前，有多少人被程双教练坑过啊？”
陆璃冷哼一声：“数不清，太多了。”
她慢慢回忆道：“程双最初显露滥用职权端倪，应该是升任主教练之前。那时候就跟我们三组的黄芸教练不对付。你应该听说过她吧，把林扬林安兄妹抚养带大的老师。”
许舒点点头。
“这些我是听林安说的。最初黄芸和当年的老领导，一位功勋教练搭班，是队内第一大组。程双和黄芸斗2004年的雅典奥运名额，程双输了。奥运后老领导退休，程双上任主教练，然后08年奥运大名单发布之前，黄导的整个教练组竟然解散了。没有原因，解释也只是一句‘人员调整’，黄导被迫从队里离职，队内成员全部被程双组接盘。”
“08年后我、叶卓然作为年轻队员进队，我进了他的组，才知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什么传言？”
“训练强度巨大，压榨透支式地练习。不重视队员伤病问题，受伤不根治，如果是比赛前就只让做保守治疗。他是个追求政绩的疯子，所以在全国范围内找天才少女，一心想出成绩。盲目提高难度，练伤练废了一大批人。反正我们组的人多，废了他就扔，我在的那几年就有不少因为伤病过于严重中断职业生涯的，很多人的高难度都是昙花一现。”
许舒皱了眉：“那你有没有被他……”
他有些不忍心说下去。
陆璃苦笑了一下：“有是当然有。我当时也是年少成名的天才少女，进队那年十四岁，他把我的高低杠难度生生往上拔了1分。当然也是有好处的，第二年我就拿了全运冠军，10年升组，世界冠军和命名动作就到手了。”
“提高难度如果和能力不匹配，是会付出代价的。当时年纪太小，我也没法完全搞定那么高的难度，所以手肘伤，肩膀韧带撕裂，手腕伤，练平衡木和自由操导致的脚踝骨裂，小腿骨折，这些我都有。奥运前为什么我的伤病那么严重，一部分原因是11年到12年那段时间比赛很多，他一直催着我参加各类比赛和备战奥运。他认为做手术耽误时间，所以只让我保守治疗，比赛疼得忍不了就打封闭针，有抗药性就多打，他总是有‘办法’的。”
“我们组所有人伤都多，那时候年纪小，被教练洗脑说这些都是正常的，竞技体操就是需要经历这些，所有人都一样。”
陆璃说得轻飘飘，落在许舒心底，仿佛强行把他的心脏撕裂，疼得让他说不出话。
“程双喜欢pua组内队员，不过我这种性格不太服管，所以后来长大了他也管不了我。13年世锦赛前，我手肘二次受伤需要手术。他当时还在劝我保守治疗，威胁我说，我年纪大了，过了这次没机会再上大赛了。我没搭理他，因为医生说如果我非得比，我的胳膊这辈子基本就废了。我不缺这一块世锦赛金牌，最后还是去做手术了。就是你在医院遇见我那次。”
许舒颔首明白。
“但其他人就比较惨了。程双最喜欢乖的，最看重成绩好的，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天赋好的队员身上。组里的女孩们都很听话，被他折腾得也很惨。我们组有队员从进队起他都没管过，遭受了他几年的冷暴力。后来我知道有几次全锦赛，他让省队队员给我们组成员让赛。再往后2012年奥运会借调姚晴让她瞒伤上场，2013年逼着顾忆带伤上世锦赛。”
“后来到里约周期，14年我退役了。2015年林安跟我说，世锦赛他故技重施，让他们组一个队员瞒着伤病上正选，结果团体赛她所有项目全砸。”陆璃细数过往，只觉得依旧满腔愤懑。
“然后女队就空降另一位主教练。但他在此期间也没有停手，还出现过选拔赛让赛。甚至还有程双组队员用兴奋剂陷害其他队员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虽然这件事未能得逞，这个队员最后也被开除了，但当时在我们内部掀起轩然大波。我们都以为他会引以为戒，可是21年选拔赛前，利用兴奋剂陷害的事情再次重演了。”
“16年奥运前到18年外聘主教练任期结束，他手里没权消停了一段时间。你说巧不巧，这两年女队成绩特别好。”
许舒：“……”
陆璃气笑了：“然后程双就跟报复性地要夺权一样，在21年奥运选拔前，让队员不参加测验就空降正选名单，又一次让人瞒伤上场，全锦赛特意打高分挤掉其他组队员。他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结果东京团体赛果很惨烈。这是他造孽的报应，但苦了我们的姑娘了。”
“去年东京奥运女团结束的时候，林安和季湘给我打电话哭得很崩溃。她俩可是女队为数不多上两次奥运的人，近几年的中流砥柱传奇人物，能让她们崩溃的事少之又少。听着她们那样哭，我真的很心疼也很难过，可我那时没有办法去东京抱抱她们。”
陆璃望向窗外。
海平面一片漆黑。她不知道，那时候那两个妹妹，面对自己最后一场国际大赛的团体比赛，眼前是否也是这般景象。连力挽狂澜都已经没有意义。她们不是程组的队员，不是既得利益者。她们是用东京周期的四年带着女队艰难前行的人，可最后发现，原来这个赛场与她们大放异彩的里约完全不同，一切早已暗中明码标价。
红灯前停下，许舒轻轻牵住了陆璃冰凉的指尖，温热掌心让陆璃回神。
“我想查这些事，起因也是她们两个告诉我的那些情况。但是因为她们毕竟不是程双组的人，所以我一直没有让她们参与，两个小女孩刚退役，先让她们好好上学吧。”
许舒摇摇头：“真是造孽。能想象到的、能实施的坏事儿他全都做了。”
陆璃目视前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查到底。”
许舒转头看她，眼底是藏不住的坚定深情，陆璃没有发现。她只是听他温和却令人心安的声音道：“嗯，我支持你。有任何需要，我都会帮你。”
陆璃很柔软地笑了一下。
她轻轻地说：“所以我一直都还挺羡慕你们的，有雷霆领导，有公开透明的科学制度，只用成绩说话。这才是真正的梦之队。”
许舒不知为何，眼底涌上一丝阴郁，但很快消散了。他说：“跟你们比起来那确实……不过我们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好。队内霸凌之类的，都有。”
陆璃敏锐地转头看他：“你有经历过吗？”
许舒笑了笑：“没有。”
陆璃眸光流转看着他，然而射击冠军的平静与淡定是十几年的修炼，她从他的面容与表情中看不出破绽。
虽然陆璃总觉得，许舒大概在队里也经历过某些事情。
她作罢，决定终结这个让两人都不甚高兴的话题。
“二月份过年你打算干什么？”
许舒笑起来：“拜托，这才一月刚开头，怎么就想到二月份的事了？”
陆璃理直气壮：“好不容易快到春节小长假了，不得期待一下吗？”
许舒说：“没什么特别的啊，回家陪我爸过年，估计还有顿逃不掉的家宴。可能会跟林扬他们聚一聚吧。你呢？回老家？”
陆璃点头：“嗯，我爸妈念叨我好久了，平时工作忙，好不容易放假得回去一趟。”
许舒是燕都本地人，陆璃是浙省宁城人。到了过年，燕都这座平时人来人往的城市总会变得清净，留在这里的人反而有些孤单。
陆璃体贴道：“今年还有冬奥会哦。你正好在燕都，你要是想看我可以让叶卓然帮你从她哥那搞两张票。”
许舒说：“算了。冬奥的很多项目太高深了，不太了解，看不懂规则。现场看就是凑热闹，我不如电视屏幕前加油助威。”
其实是想要一起看的人不在，一个人去也无聊。
陆璃没再声辩，她点头说，确实。
许舒问她：“你看冬奥一般看什么项目？花样滑冰，短道速滑？”
陆璃眼珠一转，半晌才回答他。
“这两个我都看啊。不过今年我比较期待那个……滑雪的空中技巧。”陆璃贼兮兮地笑了下，“咱们归化了一个运动员，据说很厉害，世界冠军级别的。金发碧眼小帅哥哦。”
她慢慢地说完这句话，特意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了话音。
“真的很帅。”
又强调一遍。
许舒绷着脸看了她一眼。转头看向前方，然后又看了她一眼。
他很不情愿地说：“哦。是吗？”
陆璃如愿在车里这方空间中闻到一丝酸溜溜的味道。
许舒面无表情：“你说那是什么项目？他叫什么？”
陆璃一脸无辜：“空中技巧。好像叫朱利安吧，人家归化来的嘛。才十八岁，混血，英俊小奶狗。”
陆璃刻意侧过脸去看许舒的表情，咬着嘴唇抑制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想让这位的表情出现裂痕，不是件简单的事——她就是有这么多坏心眼。
许舒牙都快咬碎了，还要强装淡定：“外国人还非得起个中国名，还说混血，归化就归化，蹭什么血统。”
多少有些计较了。
陆璃顾着憋笑装正经，没注意到许舒正在缓缓把车靠近路边。
他颇有些针对性地问：“你喜欢混血长相啊。”
“什么？”陆璃的笑容溢出来了，“也还行吧，但他照片真的挺帅的。”
许舒在街边停车。
他浑身的怨念差点变成黑烟冒出来，许舒终于危险地看过来：“是吗？”
这人眉目英挺深邃，不笑的时候本就锋利到凌冽，此刻变得凶狠，有种非常特别的荷尔蒙四散出来。他解开安全带，从驾驶位上撑起半个身子，把陆璃整个人笼罩在身下。
陆璃眸光含水，微微一动，隐约带了小钩子。
许舒哑声问她：“我帅还是他帅？”
陆璃嘴角轻抿，一幅思考模样，故意不说话。
许舒单手撑着座椅，另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凶道：“怎么还特意去看照片？你知道官方照片都是精修图吗？还英俊小奶狗，才十八岁，高中都没毕业。”
两人呼吸交错，鼻尖若即若离。
陆璃还在玩火：“那怎么了？”
许舒恶狠狠地：“不能多看他！”
陆璃故意凑近点，声音软软，带着点不自知的媚：“你怎么这么霸道呀。”
许舒克制、冷静、从容有度，擅长射击的人最知道如何保持镇定。
但他终于忍不住了。
陆璃一直把他当金毛大狗养，谁承想这是头披着皮的狼。
许舒低头，凑上来要亲她。
但女王也不是花架子。
陆璃唇角扬起笑，用指尖挡住越来越近的唇瓣。
“你想亲我啊。”不是疑问句，她轻声说：“你还在追我，我还没答应。”
许舒用唇瓣摩挲她的指尖，低声道：“你刚刚在玩火，我不能进行一点惩罚吗？”
陆璃瞳仁里含满笑意，终于撤走了那根手指。
许舒的唇瓣如愿以偿贴上来，比想象中柔软更多。
“不是惩罚，”陆璃咬住他的下唇，“是我给你的奖励。”
许舒俯下身，加深了这个吻。
鹭岛的夜空有细微的星光，微凉的风从空旷的大街上轻悠悠地飘过。
无论是惩罚还是奖励，许舒都心甘情愿了。
我们璃璃是只小狐狸。
一点解释说明：关于奥运周期，一般以上届奥运到本届奥运算一个奥运周期，如2013-2016算里约奥运周期。
由于女子竞技体操16岁才能上成年大赛，陆璃1994年出生，是2012伦敦/2016里约奥运周期的适龄运动员。文中提及林安、季湘是1999年生，是2016里约周期/2021东京周期适龄运动员。
另：再次重申，文中内容均与现实无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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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Chapter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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