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璃推开门，第一眼就是李进凯阴鸷的眼神。她毫不示弱地与之对视，李进凯率先避开了目光。
许舒示意保卫处的人把杨峰请到另一间会议室稍作休息。
“这是干什么，许总，还怕我俩串供啊？”李进凯完全收起了他刚开始看到那些证据时流露的一丝紧张，这一会功夫他像是变了个人。
“不干什么，省事而已。”许舒表现得不太想搭理他，往椅背上一靠。
“说说吧李工。”陆璃坐下来，“讲讲你的故事。”
李进凯不耐烦道：“我说过我没什么可讲。什么家庭琐事、什么帮这个帮那个，我都没有。我就是想要钱。”
许舒说：“你真的一点都没想过会被发现？这四百万不一定比你再多干几年赚得多。”
李进凯自嘲又轻蔑地笑了笑。
“直白一点说吧。你干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陆璃合上面前的资料。
“我说过很多次，要钱，我就是很想要钱啊。突然来一笔数额不菲的钱谁不想要？这可以算得上是我的额外收入？哈哈，天上掉馅饼咯。”李进凯摊开手，一幅吊儿郎当油盐不进的模样。
“那是赃款。但我问的是，你假编出来一个第三方，伪造成有人诱骗你泄露公司机密。你自己跟自己聊天，自己给自己转账，最后被查出来你也就是个被骗了的工具人。至于到底谁是想要境寰泄密的第三方？是竞争对手还是黑客组织？公司当然查不到，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共事多年，你知道杨峰作为程序员技术扎实，并且曾经负责过防火墙系统维护。怎么把核心资料搞出来？你没办法无声无息完成但他可以。所以你开始筹划如何把他拉进来。而就是这么巧，你偶然听见杨峰抱怨要自己买房要供女儿上学，他家里高消费但他缺钱，他要还贷。所以你灵机一动，这真是一个好主意，不光能引他上钩，拉一个人垫背还能降低怀疑你自导自演的可能性。”
陆璃的目光始终直视着李进凯，她要把他逼得毫无退路。
李进凯的所有表情与眼神映射在她的瞳仁中，震惊与愤怒，嘲讽与攻击，她丝毫不退。
许舒一直看着陆璃，眼里藏不住欣赏。
陆璃继续发力：“十月四号确定了架构图你就知道该动手了，核心代码拿不出来没关系，只需要让境寰受损失，让这个项目推进不下去就够了。你那么恨公司，你把自己塑造成报复公司的大反派，可你自己根本不愿意承担一丁点责任。你不敢说是你故意泄密只为报复，你拉着杨峰跟你一起分责任，你怕承担高额赔偿金怕坐牢吃官司。你想当梁山好汉吗？可你连自己做过什么事都不敢认！”
陆璃眼神犀利，她说出猜测的事实，挑衅地看着李进凯，目的就是为了把他激怒。
“你觉得自己特别聪明，棋高一着，还想到找媒体曝光发布这条消息，还买水军营销，这一套倒是玩得很溜。你以为最后让公司受损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可你知不知道，你的故作聪明让你在这里留下了最大的漏洞。”
李进凯呼吸急促，藏在桌子底下的拳头攥成紫红色，他死死瞪着这个律师。
“你在公司这么多年，你做到高级技术员，你居然不知道公司的核心信息全都是加密留痕的，你给记者发完微信居然连后台记录都没想到抹掉。别人能想出新方案升职加薪你做不到，就连这一次杨峰能做出来的插件你都做不了。你到底是凭什么觉得自己恃才傲物？”
“我没有！！”李进凯的怒气值积蓄到最大，他终于要爆发了。
李进凯怒吼出声：“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牛掰，没觉得自己聪明！所以别人能有新创意新成就我不嫉妒！我没有新点子没有新技术没有别人聪明我认了！我以为我一直扎实肯干就好了！但我觉得起码我是努力的，我是勤奋的，我干这么多年我得是有回报的！”
他扑过来想抓住陆璃的衣领，被陆璃向后一撤躲开了。保卫处的两个保安把他按回了座位，许舒不动声色地挡了半个身位在陆璃身前。
“我进公司十二年了，我任劳任怨天天加班干了十二年了！我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可我得到什么了？”李进凯激动得全脸都涨红了，眼睛里似有一点晶莹的泪水。
“年资级别我一年年熬，升任高级技术员是两年前才熬到的，我干了十二年，升职加薪只有两次，我凭什么在这儿给你们当牛做马啊？”
“我们日夜奋战研发的鹰隼系统盈利上亿美元，我们的年终奖多发过吗！？我们多从中分过一点钱吗！？”
李进凯呼着粗气，几度想起身都被按住。他放弃了，靠在椅子上仿佛透支了心力。
“我妈的脑瘤手术失败了，手术引起并发症，最后上了ECMO，ICU住了三个月，我的积蓄都耗完了。可那也无所谓，钱没了，能赚，哈哈。”李进凯把头仰在椅背上，讽刺自嘲地笑着，却流露出无尽的哀伤，“我只要我妈活下来。”
他闭上眼睛：“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钱吗？告诉你们，我家没人欠高利贷，没人是赌鬼，我只要我妈活下来！！可是得绝症的我妈已经走了！我没能回去看…最后一眼……因为那天我要加班。”
他的泪水从他闭着的眼中滚落。
许舒没有被任何情绪影响，他平静道：“你可以请事假，我相信主管、主任，任谁都会批假期的。我们从来没有苛责过员工不让请假。”
李进凯睁眼，狠厉的目光瞪着许舒：“是啊，许总。你们从没有不让请假。可是这里一旦有人慢了一步，跟不上一点，他的位置就会被别人踢走不是吗。我敢走吗？九月底这个研发的关键时间我走了，我还能保住我在这个项目里高级工程师的位置吗？是你们！是你们的制度！让所有人都卷成这幅模样！”
许舒说：“我们的评判标准从来也都不是谁慢下来一点就……”
“闭嘴吧！”李进凯怒吼着打断了他，“你们这些吃人心血不吐骨头的渣滓！”
“所以我干了这一切，我想让你们尝尝被人无声无息夺走重视的东西是什么感觉！我要让你们感受被自己建立起来的秩序反噬是什么滋味！”
许舒和陆璃对视一眼。
录音记录了全程。没想到李进凯会这么快说出全部，比他们想象的要顺利一些。
“那谁，就你，那律师。”李进凯向陆璃扬扬下巴，“我知道你们要把我交给警察。一会出了这个门，我就去自首。是我想出来的注意，是我拷贝的架构图，也是我把它发到论坛，还找了媒体曝光。至于老杨，老杨没做什么，做了个小插件而已。这整件事基本都是我干的。我对不起他，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儿我一人扛着，跟他没关系。”
“……”陆璃把资料归纳好，这才抬眼看他，“你是违法犯罪了，还真拿自己当英雄好汉呐？”
“我有个问题。”陆璃问道，“曝光给媒体，并留下线索，是你故意的吗？”
许舒疑惑地看着她。
李进凯直直地凝视她，久而回避视线：“我故意给你们留线索来查我？我是有病吗？”
“如果没有曝光，公司大概率会因为不想扩大影响而选择和解，你顶多是交个赔偿金然后被解雇，不至于走到定罪这一步。向主任几分钟就查到你的后台公开消息和买通记者与水军的记录，抹掉这些对你一个高级工程师而言，很困难吗？”
李进凯低着头，沉默着。
陆璃起身走到李进凯面前：“杨工程师做的错事，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会承担法律责任，并付出相应的代价。至于他，我们是和解赔偿还是起诉，方式可以再议。”
“至于你，李工。不知道你是积怨成疾还是因为母亲过世而偏执发作，你说你想报复公司，你做了，但你最后得到了什么呢？除了你弄丢了自己的前途，项目还可以继续推进，舆论也被压下，公司没有因此损失太多。好好想想你选择的这条路是不是正确的，你有过一丁点后悔吗？”
“没有等到最终确定的架构图就做了这件事，是不是因为你还是不忍心毁掉这个项目？没有抹去买下媒体公开消息的记录，你是甘愿想让警方查到你，借此弥补你的愧疚吗？”
李进凯不再说话，没有抬头再看任何一个人。
陆璃转身推门，也没有再去看李进凯的表情。
李进凯是个偏执的人，出于各种因素做了错事，但也许，他并不算个穷凶极恶的人。
警察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待着了。
陆璃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这么快解决。本来以为会过很久，结果事发到现在彻底落定也就两天。李进凯泄露商业秘密，会移送给警方处理，定罪起诉就交给公安和检察院了。
许舒让公关部跟进事件处理结果，真正的罪魁祸首出现，舆论风波中的境寰科技就被澄清了。
现在留给她的任务，就剩下去和发布新闻的科新网以及那个记者谈谈赔偿，跟那几家找上门来的客户谈判和解，还有用个模版律师函搞定营销号这点琐事了。他们已经拿到李进凯承认一切的证据，后续处理这些问题并不难。
·
事情解决了，但陆璃心里有点堵。
她站在会议室门口等许舒出来，打声招呼就准备回去了。
许舒出门看见她：“在这等我，有话要说？”
陆璃垂眸笑笑：“我一会回所里，跟你说一声。”
许舒扬起一抹笑意，方才在会议室里的冷漠、沉稳下透露的冷冽，都随着他的笑容轻轻消散了。
许舒打趣道：“刚刚那么伶牙俐齿，霸气又强势，怎么现在欲言又止了？”
陆璃摇头：“我就是觉得他是个挺矛盾的人。这两个工程师，都挺可惜的。”
许舒抬头看前方，陪陆璃向公司楼下走去。
他似乎在斟酌词句，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你刚刚说了，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选择了做错事，那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公司里并不缺他们这样老黄牛的角色，但也并不是谁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们设计的评判标准是唯才是用，能者多得。谁的技术更强、谁有新点子，谁就来负责这个项目。升职加薪按照贡献配比，他刚刚提到鹰隼系统，这个项目在成功之后每一位主要研发成员都获得了过百万的年终奖。他之所以没有拿到同等数额的奖励，那是因为在研发过程里，他并不是参与研发的核心团队人员之一。”
陆璃若有所思。
许舒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他确实矛盾。一方面勤勤恳恳，但一方面也嫉妒别人的才华。总想着达到和其他人一样的成就，但自己却没有那样的能力。所以把自己的不满全部发泄到别人身上，发泄到公司和公司制度上。如果他愿意理性地想一想，会发现这一切并没有他假想出来的那么不合理。说实话，他的前途是被自己葬送的。”
陆璃挑了挑眉，没有接许舒的话。
其实她想说，那公司难道就一点问题也没有吗？虽然是唯才是用，可是这个原则下设定的制度就一定完全合理吗？
归根结底来说，对待这些员工是否可以更宽容呢？
但她知道自己的立场，把这些话咽回了肚子里。
出了公司门，燕都的秋日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陆璃伸手挡住以免晃眼。
许舒从她身后冒出来，不知道从哪变了一瓶陈皮茶饮料塞给她。
陆璃打开车门的手停下：“这什么？”
许舒眼角眉梢都带笑，比阳光更耀眼：“公司特产，还挺好喝，养生还解渴。犒劳一下嘴皮子磨破辛苦一上午的陆大律师。”
陆璃歪头看她，饶有兴趣地说：“你已经进化到养生的年纪了吗？不会保温杯里泡枸杞吧？”
许舒无语：“没有。而且养生怎么了？此时不养生更待何时？等老了就晚了……我泡的是菊花。”
陆璃难以抑制地笑出声来。
她摇下车窗向许舒招手告别：“回去吧，谢谢你的橘子皮水！”
“开车慢点！还有那东西叫陈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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