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列穿着背心短裤蹲在巷口喂猫时,几个年轻的女孩从巷前路过。
“嘻,好帅。”其中两个掩嘴笑道,对着陈列多看一眼,跟同伴一阵风似的跑了。
陈列租住的是城中村一条很有生活气息的窄巷。乌瓦的破损昭显着年代气息,屋檐一角挂着不知那户养的八哥,好像还有人家养鸡,每天清晨能听见隐隐的打鸣,空气里弥散着鸡屎的臭味。
攀爬在旧墙上的葡萄藤有些瘦弱,看起来和这不年轻的巷子一般老朽。排水沟也是细细的,旁边生着经年洇出的青苔。
陈列的背心下露出流畅紧致的肌肉,寸头,趿一双人字拖,唇间叼一根烟。
姿势落拓慵懒,又因凌厉的五官,不笑的时候显出些凶相。
偏偏这样一个男人,正蹲在巷口喂一只瘦弱的流浪猫。
还是他自己做的,很细心地添了鱼碎,做成幼猫易于入口的半糊状。
猫埋头大口吞咽着。陈列并着两根手指,挠一挠猫毛茸茸的头。
“这么瘦。”他说。
简直瘦得像曾经的姜堇。
“陈列。”这时有人唤道。
陈列看一眼,站起身来先是掐灭了唇间的烟。
他看起来糙,却是个很尊重女性感受的人。来的是汪露姗,他没有叫人吸二手烟的打算。
“你怎么来了?”陈列问。
汪露姗笑着扬扬手里的网兜:“我妈听说你要走,叫我来看看你。她自己炸了些丸子,非叫我给你拿过来。我说你都要走了,她却拗得很。”
“你要是吃不掉的话,”汪露姗道:“就分给邻居街坊吧。”
“进来。”陈列打开门,引着她进屋。
汪露姗环视一圈。
这是一个典型单身男人的房间。
东西不多,却乱。采光不好,下午三点也显阴暗,唯独窗口透进的一线阳光中有浮尘乱舞。陈列拿起一件搭在椅背的T恤,套在身上,又把另一件很随意塞进沙发缝隙。
他仍是不习惯把过于私人的一面展示给人。
“你这屋子……”汪露姗噎了噎:“要不是你马上要走,我非得给你收拾收拾。”
“我这只有白水,喝白水行么?”陈列问。
“行。”汪露姗点点头。
陈列给汪露姗倒了杯水,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汪露姗端起喝了口,问:“今晚的机票?”
“嗯。”
陈列已打算去越南了。
他不承认是因为在展会上遇到了姜堇。而是他最近在某个城中村看到几个黑衣人,总觉得面孔气质有些熟,他怀疑行踪暴露,又有人来找他追债。
汪露姗双手摁在沙发边缘:“还能联系你么?”
“我的手机号应该会换。”陈列沉默一瞬:“到时联系你吧。”
汪露姗点头:“行。”
“你先坐会儿。”陈列道:“我厨房还有点给猫做的饭,我去把饭分一分,先拿出去。”
不然这么热的天该坏了。
陈列租住的这老房子也没空调,只有一台老电扇吱悠悠地吹。
汪露姗笑道:“行。”
其实她跟陈列待在一起时总有些紧张。陈列沉默且凶相,尽管知道他是好人,还是感觉到他身上过分浓烈的荷尔蒙味道。
陈列进厨房后,汪露姗坐在沙发上环视屋内。
这间房子尽管他住得不算久,也处处沾染着他身上的气息。
这时有人敲门。
汪露姗叫他:“陈列。”
“应该是来收钥匙的人。”陈列已退租,钥匙就放在茶几上。他叫汪露姗:“你帮我拿给房东,我一会儿不用了。”
“好。”汪露姗拿了钥匙站起身来。
推开门,只觉得一阵清幽且高雅的香气袭来。
门外站着的女人,只看她一眼就知她不属于这里。
盛夏的天气里她穿米白套装,小西装配阔腿西裤,一看就是从冷气充盈的车上刚下来。西裤脚搭着细高跟鞋,让人很担心地面的灰尘会蹭脏她的西裤。
她的长发看似随意披在肩头,却有精心打理过的光泽。妆很淡,唇膏是入时的裸色。
反衬出她五官的清雅艳绝来。
她看了汪露姗一眼,脸上仍是那般礼貌间带一点点疏离的笑意,开口问:“请问陈列是住在这里么?”
声音也宛若山涧雪。
汪露姗点点头:“是。”
屋内一阵脚步声传来。
一个高大身影步出,正是陈列,T恤短裤,不羁随性的打扮。嘴里叼着颗丸子,手里还拎着一袋,对着替姜堇开门的女人道:“你妈炸的这丸子……”
这一幕太琐碎、太温馨、太日常了。
姜堇对着眼前的女人多看了眼。
陈列意外于门外的人竟是姜堇,咀嚼的动作顿了下。
他本以为来的是房东,想说汪露姗妈妈辛苦炸的丸子别浪费,自己尝一颗后让房东分给邻居。
陈列保持沉默,倒是姜堇先对汪露姗笑道:“我是陈列的老朋友,来找他叙叙旧。”
汪露姗:“那你们聊,我先走了。”
姜堇倒是没说什么“不如我改天再来”之类的客气话,含笑让到一旁,目送汪露姗出门,还十分得体地同她道别。
“对了陈列。”汪露姗挎着包走出几步后,回头:“记得把你之后新换的手机号告诉我。”
陈列应下:“好。”
姜堇站在门口,偏一下头问陈列:“不让我进去?”
陈列挡在门口沉默。
姜堇:“可是人来人往的,很多邻居在看。”
陈列终是让开了门口。
姜堇走进锁了门,先是环视一圈,没有汪露姗那般收拾的意图,对陈列的乱和颓她早习以为常,从来都是听之任之的态度。
陈列坐在沙发上,两条长腿分开,手肘架在膝头略勾着腰,看也不看她。
姜堇隔着张茶几站在他对面。
茶几上放着汪露姗喝过一口的那杯清水,杯缘浅浅印着汪露姗的唇膏印,姜堇垂眸看了眼。
陈列被这莫名暧昧的氛围弄得无端烦躁起来,先发制人地开口:“姜小姐,怎么会大驾光临到这种地方?”
他说话间往后靠住沙发背,一只手展平搭上去,那模样看上去就有些痞。
姜堇问:“哪种地方?”
陈列:“不适合毛里求斯商贸集团的大小姐、著名珠宝设计师、港岛豪门少奶奶来的地方。”
陈列尽量让语调保持平静。可他不确信自己话语的内容,是不是有克制不住的语带讽刺。
姜堇挑着唇角点点头:“如果是姜雪照的话,的确是不适合来这样的地方。”
她太游刃有余了。
陈列控制自己不要被她的态度激怒,压压下巴:“那姜小姐还不离开?”
“这地方不适合姜雪照来。”姜堇放下手包:“却适合我来找老朋友叙旧。”
她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屋内太热了,一台摇头的小电扇根本降不了温,她穿内搭的无袖西装小外套,露出平直的锁骨和雪色的双臂。
扬起手腕来,把一头浓密披肩的发盘了两盘。没有皮筋,她垂眸看见茶几上有陈列的一支笔,便拿起来当簪子般固定住自己的发髻。
露出天鹅般的颈项。
陈列听她这样说,笑了声,无限嘲讽的。
“刚听说你要走。”姜堇问:“去哪里?”
“与你何干?”陈列双手插在一起,手指随意地交叠着。
姜堇踏着高跟鞋走过来,细细的鞋根钉在地板上,沓沓,沓沓。她俯身,倏然凑近陈列的脸,似是仔细去探究陈列眼下那枚似钻石又似眼泪的小疤。
抬起纤细的指,竟似想要抚一抚。
陈列原本靠着沙发背,懒散且颓,突地抬起手来捉住姜堇细瘦的手腕,一瞬猛然的动作让人想起他还是那只蛰伏的豹。
他宽大的手掌铁钳般箍着姜堇的腕子,姜堇白腻的皮肤很快见了红。他的语气和目光同样阴冷:
“你他妈还敢来找我?真当我好脾气是吧?”
姜堇反倒平静。
反问:“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陈列将她的手腕用力一甩:“好好去当你的姜雪照,就当我没认出你,别他妈来招惹我。”
“是吗,陈列?”姜堇忽而笑了笑,带一丝苍凉,让人想起曾经警局路灯下、十八岁时的她。
陈列的心忽而一动,他克制着,听姜堇站直了腰道:“你不会认不出我的,就像我不会认不出你一样。”
陈列:“那又如何?你还想从我这里要什么?”
曾经的姜堇带走了一切。
甚至包括用来买他快乐的那七十块钱。
姜堇又退开一步,看了眼他刚刚随手放在茶几的那袋肉丸子,随手从袋口拈了颗,放进嘴里大口咀嚼。吞咽的同时,她端起桌上的水杯,大口灌入咽喉,口红正正好好覆在汪露姗的唇印上。
当她把水杯放回茶几时,她的唇印已彻底覆盖了汪露姗的。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始终看着陈列,唇角上挑,眼神里却没笑意。
尽管她现在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奢贵的名牌,陈列必须承认,她做这些动作时还是让人一瞬想起曾经的她,野蛮而充斥着不管不顾的生命力。
姜堇问:“是不是不管我跟你说什么,你都会这副态度对我?”
陈列没有任何停顿的点头:“是。”
“那好。”姜堇走到门边,啪嗒一声,解开她刚刚反锁的门锁,走了出去。
陈列坐在沙发上。
她的香水味明晰到让陈列生厌的地步。明明人都已经走了,还留下这一室的香水味。
“咚咚咚。”
又有敲门声传来。
陈列疑心姜堇返来,只当没听见。他不理,那敲门声却愈发执着似的,没完没了。她猛一下从沙发站起来,大力拉开门扉时,却见门外站着房东。
“喔唷小陈,你这什么脸色啊?”房东:“我来收钥匙。”
陈列从屋内拿了钥匙和那一袋丸子交给房东,眼尾瞥向巷口。
姜堇蹲在那里,指尖抚弄着陈列刚刚喂过的那只猫。
无论她变了多少,只看她背影的话,还是有着当年少女的单薄。
一如十八岁时的她。
-
姜堇搭乘等在巷口的那辆劳斯莱斯,回到了酒店。
她已有七年没回过江城了。江城变化很大,比如更多拔地而起鳞次栉比的高楼,比如愈加快的节奏,比如她目前下榻的酒店。
这是滕家去年在江城投资修建的超五星级酒店,紧邻那条举世闻名的江。
滕家的酒店产业遍布世界各处。滕柏仁每到一个城市,不喜住滕家投资的房产,而是住酒店。
姜堇乘电梯上到顶层的总统套房。
细细的高跟鞋跟陷落于柔软的长绒地毯中。每当姜堇这样走着时都有一种感觉,好似踏足于一片沼泽间。
风景最好的这间总统套房从不开放给客人使用,只作为滕家二少的私人行宫。
姜堇刷卡开门,脱下西装外套随意扔到沙发上。她打着一通工作电话,商议上次珠宝作品展的颁奖事宜,一边走去水吧的冰箱里,拿出一瓶气泡水拧开。
充盈的二氧化碳气泡带着水汽,溅到她手指上。她讲电话时一般语速极快,一边不甚在意地对着手指舔了舔。
她的手指修长细白,嘴唇和舌尖却是一种魅惑的嫣红。她的唇总是这样,不涂口红也有灼灼的血色。偏头舔过手指的时候,雪颈拉出好看的线条。
她太全神贯注于电话的内容,以至于一只手攀上她的后腰时,她几乎要尖叫出声。
如擂的心跳之下,她却有本事把这声尖叫咽回喉咙去。
平静地挂了电话说:“我不知道你在。”
滕柏仁低沉地笑了声。
高端的轮椅行驶在地毯上没任何声响,令他无声的靠近像一条草地里游走的蛇。他的手搭在姜堇的后腰,不知跟他过分孱弱而不常见阳光有没有关系,他的身上总带一股海藻般湿漉漉的潮气。
一双手总是寒凉。
姜堇不露声色地退开一步,看起来像只是走到一旁、把手里的气泡水放到写字桌上。
滕柏仁其实不怎么碰她。
至少在过去三年的时光里皆是如此。
所以今日滕柏仁的动作令姜堇有些意外。滕柏仁问:“去了哪里?”
姜堇勾一勾耳发,轻描淡写地说:“见个老朋友。”
滕柏仁:“过来。”
姜堇向他走过去。
他用的香水也是,带海洋般漉漉的潮气。
“靠近一点。”滕柏仁的视线顺着姜堇纤白的天鹅颈往上攀爬。
姜堇勾下腰去。
滕柏仁抬起一只手来,食指微蜷着,那样的动作几乎令姜堇以为他要触碰她的脸。姜堇下意识地阖了阖眼,却感到那股潮漉漉的气息从她耳侧绕了过去。
滕柏仁的手绕到姜堇耳后,在她浓密长发间一拔。
当如瀑的长发瞬时顺着姜堇的颈间垂落时,姜堇才恍然想起,她的发髻间还插着从陈列那儿顺来的一支笔。
滕柏仁垂眸看了看。
那是一支在路边超市随便可买到的、三两块钱的、没有任何美观可言的水性笔。
滕柏仁毫不犹豫把它砸进了空荡荡的垃圾桶。
咚的一声,似是砸在姜堇的心脏上。
滕柏仁漫不经心地说:“你的身上不该出现这种东西。”
姜堇笑了笑,往窗边走去,扭头问滕柏仁:“开窗透透气,好么?”
待滕柏仁点头后,她把窗户推开一隙。
这种复古往上推着开窗的方式,和姜堇曾住过的旧船很像。姜堇回到江城后,一次也没回过臭水河边,可现在,满江潮湿的水汽迎面扑来,瞬时让她想起曾经臭水河边的空气。
燥热、湿漉、鼓噪着人体内一切的躁动因子。
姜堇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后颈。
滕柏仁望着她背影:“我怎么觉得你这次回江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是吗?”姜堇轻曼笑道:“可能工作排得密,太累了吧。”
她一手摁在窗台上,眺望着江景。头顶黑云压城,云层间响着阵阵闷雷。
滕柏仁:“关窗吧,快要落雨了。”
滕柏仁讲普通话的时候,偶尔也带一点粤语腔。
“好。”姜堇关上窗。
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天幕一道闪电,倒影在她身后巨幅的观景窗上。室内灯光照滕柏仁的习惯,调得极暗,闪电的炽白映在姜堇的脸上,使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变幻莫测。
姜堇在心里想:陈列。
如果今天这样的天气,你的飞机能起飞的话,那就当是天意。
你走得越远远好,再也不要跟我这样的人纠缠在一起了。
-
陈列已置身于机场。
托运行李的柜台大排长龙。大概无人像他一样,无论来还是去,只背一只容量不大的黑色单肩行李包,并且四周瘪下去,一看就空荡荡。
他望一眼窗外的天色。
夜幕降临,天幕却不似平常的墨色,反而呈出一种过分瑰丽而诡异的蓝紫,时不时被拇指粗的炽白闪电映亮。
陈列收回视线,有女孩过来搭讪:“嗨,请问有手机充电器么?”
陈列:“没有。”
未见得真的没有。
只是他从来并非一个热心的人。
从前是这样。现在更是。
上过一次当了,还能不学乖么?
今晚的天气看起来注定造成大面积的航班延误,一旁候机的旅客们私语着骚动。
陈列从前不怎么在意这些,他对什么都是无可无不可,对生命有种颓然的妥协。今天却有种罕见的焦躁,掏出手机又看了眼。
离飞机原定起飞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不知怎的他心里有种感觉,如果今晚走不成的话,姜堇一定会再度找上他。
离原定起飞还有半小时的时候。
耳畔机场广播通报着一趟趟航班的延误,能够起飞的只是幸运的极少数。
陈列这时心里还抱着一丝期待。
直到广播里礼貌又冰冷的女声传来:“尊敬的各位旅客,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
报出了陈列的航班号。
陈列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把行李包勾在肩上离开了机场。
闪电在他身后几乎划亮了整个天幕。
陈列心想:他是松了口气,还是抱憾?
心底有一瞬生出的想法是:或许他根本不想走。或许他应该给姜堇狠狠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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