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到达小区门口后，黎雯解开安全带，侧身对勒克司挤出一个微笑，「谢谢陆总，那我先走了。」
勒克司掩住情绪，「明天好好休息。」他在她推开车门前叮嘱。
黎雯点点头，「好的，陆总。今天真是麻烦您了。」
她再次郑重致谢，动作利落地下车、关门。
勒克司这一晚上，不知听她说了多少遍，「谢谢」、「麻烦你了」这类客套话。他觉得她不该对自己如此客气，可除了工作上的联结，他们之间确实没有建立能彼此亲近的关系。
直到此刻，勒克司后知后觉地明白：晚间那个近乎本能的、俯身替她换鞋的动作，并非完全是大脑充血下的非理性举动。而是听到她的告白后，接纳了她的喜欢，也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于是身体先他一步，将她纳入了亲密关系中。
想到她躺在地上的场景，蜷缩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勒克司心里涌动着一股奇异的感觉，他有义务对她负责。
他坐在车里，在黎雯身影消失后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数声后被接通，那边传来一个温和而磁性的男声。
背景极其安静，显然并非在喧闹的场所。
「勒克司？」男人的声音带着讶异。
他们虽然是大学同学，但两人都工作繁忙，平素很少联系，交集仅限于某些必要的社交场合，或者节假日单独出来喝一杯。
「西合，抱歉打扰。」勒克司开门见山，语气是一贯的冷静，但细听之下，比平日多了一丝紧绷，「有个专业问题想请教你。」
「请讲。」沈西合察觉到他的严肃，语气也随之变得郑重。
「我记得你精通德文，」勒克司揉了揉眉心，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白色药瓶上的德文标签。
他记忆力极好，几乎过目不忘。
「Bei akuten Angstzustnden, nicht zur Dauertherapie geeignet. Bei Depressionen mit Angstkomponente nur in Kombination。」
勒克司清晰地复述出记忆中那行小字，「这是什么药？仅仅用于焦虑症吗？」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静默，似乎在认真思考。
片刻后，沈西合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几分专业的审慎。
「这是苯二氮类药物，主要用于缓解急性焦虑发作，但也常用于抑郁症，特别是伴有严重焦虑症状时的联合治疗。」
他顿了顿，作为心理医生的职业本能让他提醒了一句，「这种药起效快，但依赖性很强，不建议长期单独使用。勒克司，你问这个......是身边有人在用？」
「一个员工。」勒克司言简意赅，无意透露更多个人信息，「如果仅凭服用这种药，能判断出是否有抑郁症倾向吗？」
「单凭药物无法确诊。」沈西合回答得迅速而肯定，「焦虑和抑郁共病的情况，在临床上非常普遍。但准确的诊断需要结合多维度的综合评估，包括情绪状态、睡眠质量、食欲变化、认知功能、社会行为表现等等。」
解释完专业问题，他的语气稍稍放松，带上了一丝熟悉的调侃，「不过，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员工心理健康问题了？这不像你资本家的做派啊。」
勒克司自动过滤了他的打趣。
「她应该不是抑郁症，她平时工作效率很高，工作能力也异常突出......」
勒克司虽然这么说，语气却带着犹疑。脑中闪过黎雯蜷缩在地的画面，以及窝在自己怀里时身体病态的僵硬......
「不过，为稳妥起见，我打算引入EAP（员工援助计划），为核心团队做一次全面的心理评估和疏导。西合，你在这方面是专家，有兴趣接这个项目吗？」
沈西合轻笑一声，电流也滤不尽那抹玩味。
他刚刚开勒克司的玩笑，就是听出他谈论那位员工时，不自觉流露的罕见温柔，这几乎让他立刻断定，对方是位女员工。而且对勒克司而言，绝非普通下属。
「给GM做员工心理辅导？听起来是一件有趣的差事。」沈西合的好奇心被点燃，「行啊，具体细节你可以让助理发我邮箱。」
话题本该到此结束，沈西合却莫名没有挂断电话。
他脑中漂浮着一个形象，心口也泛起一阵熟悉的滞闷，像积压太久的云层终于找到了裂缝。
「不过，勒克司，」他转动着手中的钢笔，让话题自然的延续下去，「你说她工作效率高、能力突出，这恰恰不能作为排除抑郁的依据，有时甚至可能是相反的信号。」
他像是随口提及一个专业观点，话音却透着难以掩饰的落寞。
「我以前有个病人，情况类似。她是抑郁伴随焦虑并发症，甚至出现了严重的躯体化症状，需要大量吃药控制。但她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能力出众，对自己要求格外严苛。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好像停下来就会碎掉。」
话音在此处微妙地停顿。沈西合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一丝极淡的怅惘，悄然掠过他的眼底。
他很快收敛心神，将语气重新调整回专业的冷静：
「事实上，这种‘高功能性’表现，恰是某些焦虑型抑郁症患者的典型特征之一。她们往往需要借助高强度的工作来获取价值感，逃避内心的空洞和痛苦。工作于她们而言，既可能加重内在的消耗，又矛盾地提供了一种扭曲的安全感。如果工作能带来极高的成就感和价值回报，其带来的心理支撑效应，有时甚至强于药物。比如很多身处高压力行业的精英都是如此，他们大多都公开承认过，自己长期处于极大的焦虑和情绪波动中，但同时也以近乎自毁式的强度投入工作......」
「那她后来怎么样了？你治好她了吗？」勒克司罕见地打断了他，迫不及待追问那个女孩的状况，因为沈西合的描述，与他脑海中黎雯的形象产生了惊人的重叠，让他心生不安。
「后来......后来没联络了。」沈西合的声音，像是被什么牵扯着，不自觉地沉了下去。
「她父亲嗜赌成性。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那时她就替父亲还过几笔不小的债务。后来她父亲又欠下了几万块，当时她没日没夜地加班，手里也不过攒了七八万存款。她想把这笔钱拿出来再次填窟窿，但我当时坚决建议她必须设立明确的边界，停止这种无底洞式的填补，否则她的心理健康和身体都会被彻底拖垮。她内心非常挣扎，但最终......还是听进去了我的建议。」
沈西合说到这里，极轻微地停滞了一下，像是滑过某个不甚光滑的断面。
「结果，谁也没想到，讨债的人会找上门，把她父亲的腿……打断了。她因此陷入自责。此后我们便断了联系，因为我们之间的信任被摧毁了。」沈西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黯淡，「她或许也觉得，是我的建议，间接导致了她父亲的残疾吧。」
勒克司握着手机的指节，无意识地收紧。他从沈西合不再平静的声线里，嗅出了一段不同寻常的过往。而对方此刻近乎失态的表达欲，并非简单的案例分享，更像是一场压抑太久、终于找到缝隙的宣泄。
「既然她没再回头找你，那就是痊愈了吧！」勒克司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试图宽慰，尽管这并非他擅长的事情。
「不过，」他话锋一转，刻意让语气带着几分轻松的调侃，以冲淡这过分凝重的气氛，「听沈医生的语气，不像是在谈论一位普通病人啊！」
沈西合也轻笑一声，敏锐地接住了这个话头，并顺势精准反击，「听陆总的描述，也不像是在说员工啊！」
「现在确实还是员工，」勒克司觉得他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但很快就不是了。」
电话那端静默一瞬，随即传来沈西合了然于心的笑声。
「那看来，我得准备两份评估方案了，」沈西合恢复了沉稳，「一份给GM的员工，另一份，」他拉长了声调，「给未来的弟妹。」
勒克司没有承认，却也未否认。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和黎雯捅破这层窗户纸。
「那细节我明天让助理发你。」勒克司礼貌回应并道谢后，便结束了通话。
他将手机随意扔在副驾驶座上，他再次抬头，透过车窗，望向那扇亮着温暖光晕的窗户，目光深沉难辨。
夜色浓稠，将城市的一切细节模糊软化，唯有那扇窗，像一个固执的亮点，悬于一片混沌之上。
越来越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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