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轻轻落下，却在空气中激起无声的震荡。
黎雯的心也跟着沉落，「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连忙道歉，却一时脑子卡壳，想不出其他安慰的话。
如果她近期多做一些功课，就能完美避开这个话题，毕竟她记得很久以前，就在新闻上读到过这个新闻。几年前和老万总打交道时，她也简单了解过他的家庭信息。
但几年过去了，她又因为临时被许姐拉来凑数，或许心里是有怨气的，她从开始到现在，都是被动应付这份苦差事，也敷衍的应对他。
黎雯生出一些自责和愧疚。
「没关系。」万禹宁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在意。
看着他低垂的侧影，黎雯犹豫着开口，挤出笨拙的安慰。
「至少......你父母一直很恩爱，你妈妈也很爱你，」她斟酌着用词，「说真的......我很羡慕你出生在这样有爱的家庭......」
大约觉得不够有说服力，她又补充着，语气里带着故作轻松的坦然，「我家的状况挺糟的，我几乎是在痛苦中长大。」
万禹宁心疼的看着她。许多年前，他向她倾述痛苦时，她也是用这种撕开伤口的方式安慰他。
好像她比他更差，比他更疼，他心里就会好过一点。
那时万禹宁就觉得，她可真傻。
但他不怪她，因为很早开始，在她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的全部经历，也悉数收下了她所有的脆弱与坚强。
他们早就是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万禹宁垂下眼眸，视线重新落回猫咪身上，将翻涌的情绪藏进猫咪柔软的皮毛里。
「可惜恩爱是假的。」他用她的方式安慰她。
用她熟悉的、交换伤痛的方式，回应这份笨拙的温柔。
玻璃猫舍内静谧无声，只有阳光在缓缓移动。万禹宁的手指停驻在白猫温暖的脊背上，许久没有动。
「那些商业杂志和八卦周刊，最热衷渲染我父母的爱情故事。」他语气冷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每个字却又莫名哀伤，「模范夫妻，神仙眷侣，伉俪情深的佳话......这些精心编织的形象，一度成为万盛集团最成功的营销案例。」
黎雯虽然感到震惊，但没有打断他，只是抚摸着蹭到她膝前的三花猫，感觉到猫咪胸腔里传来的、安稳的咕噜声。
她知道，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
「我妈妈，」他停顿了片刻，陷入回想，「她很聪明、好强，却把全部的柔软都给了我。她拼尽全力为我营造了一个正常、甚至称得上完美的家庭幻象。至少表面看来无懈可击。」
「我的童年无忧无虑。身边那些家境相仿的玩伴，多多少少都活在父母争吵或家族争斗的阴影里，而我却像个例外。我的父母恩爱，家庭和睦，在宠爱和陪伴中长大，是被所有人羡慕的那个......」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多年前的景象。
「F大的‘文心图书馆’，你还记得吗？那栋很美的建筑。报道上说，那是我父母定情的地方，父亲为纪念爱情特意捐资重建的。」
他嘴角牵起苦笑，「真相是，那是我妈妈瞒着父亲出资建造的。父亲还是看新闻才知道这事。」
「她总是用这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在公众面前夯实‘万太太’这个身份，营造恩爱家庭的假象，甚至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把我安排到那所学校，让我在所谓的‘爱情圣地’完成学业，以巩固我作为唯一合法继承人的地位。因为从万盛崛起开始，我父亲在外面的女人和......孩子，就没有断过。」
「孩子？」黎雯露出错愕的神情，比起发现他们是校友，更让她震惊的是老万总竟有如此不堪的私生活。
「嗯。」万禹宁转回头，目光与黎雯相遇，眼底沉淀着深不见底的疲惫。
「我知道的，有四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不知道的，或许还有。但妈妈告诉我不重要，他们永远上不了台面，见不得光。她到最后都在为我铺路，为我接手万盛清理障碍。甚至......连怎么打动父亲，扮演父子情深，都一字一句教给我。」
万禹宁想到母亲当时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要强撑着精神，教他如何伪装，如何利用父亲的愧疚......
他的声音终于有了难以克制的颤抖。
「她跟我说‘对不起’，很抱歉让我活在巨大的谎言里。可我怎么能怪她？我只是接受不了，自己从小到大钦佩和敬仰的父亲，居然这么肮脏和不堪。」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感情，反而让黎雯感到心疼。
这种从极致幸福坠入残酷现实的幻灭感，任谁也很难接受...
但与此同时，一个模糊的记忆，破碎的画面，封尘已久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黎雯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万禹宁，嗓子因紧张而有些发干。
「我......我也是F大的学生，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大四快毕业时，有一个学弟总是会打电话向她求助，咨询心理问题。
那个声音还很稚嫩，不像他如今声音这般磁性低沉，以至于黎雯一开始没有认出来.....
万禹宁缓缓转过头，对上她惊疑不定的目光。他嘴角似笑非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感慨，更有一种‘你终于发现了’的意味。
「你想起来了。」他轻声说，像是卸下了一个长久的包袱。
「真的是你？」黎雯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那个......总在晚上给我打电话，说你家庭现状的学弟？」
「是我。」万禹宁坦然承认，他站起身，靠在玻璃墙上，目光望向猫屋内嬉戏的猫咪，思绪却飘回了过去。
「母亲病重时，将我接回国内，托关系转进了F大。那段时间，医院里是止痛药的气味，家里是精心编织的谎言。我觉得自己活在一个荒诞的剧本里，每天都感到窒息。」
「后来偶然路过学校宣传栏，看到心理咨询社的海报……」万禹宁想起当时的情景，时隔多年胸腔里依然涌动着暖意，「我偷偷去看过你主持社团的活动，觉得你像个充满活力的小太阳。你安慰哭鼻子的新生时会递上巧克力，调解矛盾时总会拍拍对方的手背，如果对方是女生，你还会抱抱她们。」
「而我那时没有倾述对象，任何举动都可能引来媒体报道，也没人可以理解我的痛苦......」
万禹宁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第一次拨通你电话那天，我刚刚和父亲大吵一架，因为他趁着母亲生病卧床的时候，将小三安排进集团工作。电话接通时，你那边有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所以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安心哭一会，而不必担心被发现。」
黎雯的睫毛眨了眨。她想起那个潮湿的春夜，电话里少年压抑着哽咽说，「我恨他背叛家庭，更恨自己还要靠他生活。」
她当时耐心地哄着他，还拿出专业的理论知识引导他：
「愤怒是完美的开端，说明你的道德刻度还在正常运转。但你知道吗？真正无能的人从来不会痛恨自己的无能，就像小偷不会讨厌行窃，骗子不会羞愧于说谎。」
电话那端的抽泣声突然停了。她继续用温热的声线安抚他：
「你现在感受到的痛苦，恰恰是你灵魂没有瘫痪的证明。要不要试试把对父亲的恨意，转化成十年后，绝对不成为他那种人的誓言？」
玻璃房此刻静得能听见猫尾巴扫过地垫的声音。万禹宁望着她映满阳光的瞳孔，抬起手悬在半空，像要触碰七年前电话里那个温柔的声波。
「那天挂断电话后，我对着浴室镜子练习了很久‘不动声色的微笑’。」他悬着的手指最终落在猫爬架上，「后来每次撑不下去时，就会想起你说过，痛苦是淬火的铁，看起来通红滚烫，其实正在塑成更坚韧的你。我们无法逃避痛苦，但可以决定将自己塑成什么形状。」
「学姐。」万禹宁抬眸看向黎雯，这是他过去对她的称呼，时隔多年，他再次如过去那般对她说话。「在我最脆弱，对一切充满怀疑的时候，你重塑了我的形状，也教会我信任。」
「最重要的是，」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我没有变成我最讨厌的人。」
他在努力成为，她当时鼓励他成为的人。
黎雯的记忆彻底被唤醒。
是的，那时确实有这样一个「学弟」，他的痛苦如此真实而沉重，让她印象深刻。可那时，也确实有不少男生，假借咨询之名行骚扰之实。
在一次通话结束时，或许是被他长久的负面情绪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或许是担心又一次无谓的纠缠，她对着电话那头委婉地说，「不好意思，学弟，我男朋友来找我了，下次再聊。」
她记得，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最后只传来一声低低的「嗯，谢谢学姐」，然后通话便被切断。
自此，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你就没有打过电话了？」黎雯试探着问，「是因为我说了有男朋友吗？」
万禹宁转过头，逆光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他很想矢口否认，让她不必有任何心理压力。
他也不想在他们关系还没有进展的时候，这么快挑破自己的心思。
但是他再次开口时，语气却异常坚定，「是。」
他定定的看着黎雯，逆光勾勒出他俊美的侧颜。
「那时我本就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母亲去世后，国内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厌恶。无休止的争吵和心机，没完没了的谎言和演戏，这片土地早已没有值得留恋的温暖，除了你。」
他看向黎雯的目光，如同穿过漫长的时光隧道。
「可那时的你，是橱窗里最明亮的展品，注定不属于阴影里的人。更何况，你亲口对我说有男朋友的时候，其实就是在无声地拒绝我.....」
万禹宁笑了笑，像是终于与往事达成了和解。
「所以，那通电话后，我便去了国外。这些年读书、工作，一步步走到今天。直到这次回来，我们再次偶遇。」
万禹宁抬起眼帘，满含期望的看向黎雯。
「学姐，我没有变成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模样。我一直在努力，想要成为你当年鼓励我成为的那种人。现在，你可不可以……也给我一个机会？」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怔住了。
让她记起他是谁，与她进一步拉近距离，确实是他这次约她的目的。但表白不是。
或许是乔治的存在让他不安，勒克司的出现带来了危机感，又或许是多年的等待已经耗尽了他太多耐心。那些精心准备好的节奏全被打乱，心底最真实的渴望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万禹宁说完，喉骨不自觉的缩紧，似乎卡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又哐当一声落地。
他完全陷入被动，惴惴不安的等待她的处分与发落。
黎雯的思绪还沉浸在方才那些惊人的真相中，此刻更是乱作一团。但有一点她再清楚不过，她不会和任何人建立恋爱关系。
「对不起，」她声音轻柔却坚定，「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我没有心情和力气，去经营一段亲密关系。」
「那乔治呢？」万禹宁几乎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这无疑暴露了他曾调查过她。
然而黎雯并没有在意。
「乔治对我来说，确实很特别，」她坦诚地说，「我们陪伴彼此度过了一段很难熬的时光。但我们的关系，仅止于身体上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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