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司没有回家。
他坐在车里，引擎早已熄灭，车窗外的城市依旧霓虹闪烁，却照不进他心底的晦暗。
指节在手机上悬停许久，最终还是拨通了沈西合的电话。
「喝一杯。」不是询问，是陈述。
他无法理解黎雯这般反复无常的举动。愤怒在胸腔里翻涌。
但想到她可能病发了，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他还是对沈西合说：「记得带黎雯过去的病历。」
沈西合应下后，很快来到两人约定的会员制酒吧。
两个男人坐在昏暗的卡座里，面前各摆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气氛比酒吧最深处的阴影还要沉郁。
勒克司接过那份牛皮纸袋装着的病历，缓缓抽出里面的文件。
他看得很仔细，每一行诊断记录都不放过，眉心渐渐拧紧。
「这个病，」勒克司终于抬起头，沉声问，「能根治吗？」
沈西合摇了摇头。
「焦虑型抑郁症不是普通的心情低落，它像潜藏在神经系统里的暗流，即使表面风平浪静，也可能在某个契机下再度翻涌。所谓的临床治愈，更多是学会识别发作前兆，建立应对机制。」
他忽然抬眼看向勒克司，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几分研判，「怎么，追黎雯遇到困难了？」
勒克司神色一凛，矢口否认，「我们只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
那生硬冰冷的语气，与几个小时前的笃定自信判若两人。
沈西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目光从微皱的衬衫领口，缓缓移到紧握酒杯的手，最终停在他因咬牙而微微鼓动的颌角。威士忌的暖香在两人之间缭绕，却化不开这份凝滞。
「勒克司，」他沉吟片刻，出言提醒，「黎雯是很难用爱情打动的女人。」
「我知道。」勒克司在心底冷笑。她是需要很多金钱和地位才能打动的女人。就像今晚出现在她房间的那个男人。虽然未在商业场合正式照面，但对方腕间那枚价值百万的腕表，以及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的底气，都在无声宣告着身价。
大约觉得他太难把握，就立刻转向另一个显赫选择吧。
这个认知让杯中醇厚的麦芽香都染上苦涩。
沈西合敏锐捕捉他眼底闪现的不屑，以及晦暗不明的酸涩，他苦笑一声，「你恐怕对她有误解。」
「误解？」勒克司念着这几个字，就像它们有魔力，能缓解他内心的焦躁。
沈西合望着勒克司挫败的神情，犹豫了一会，终于开口。
「我们第一次发生亲密关系时，她突然在拥吻的时候，蜷缩在床上哭泣。我抚摸着她的背问她怎么了，如果觉得害怕，就不必继续。她只一遍遍问我，究竟爱不爱她？」
沈西合陷入回忆。
仿若那个蜷缩在床榻中央哭泣的女孩，至今仍蜷缩在那里。
那时她纤细的脊背，在单薄睡衣下起伏，每一次抽泣都让肩胛骨脆弱地耸动。她的乌黑长发如海藻般铺陈在枕上，整个人蜷成最原始的胎儿姿势，仿佛要退回到生命最初的形态寻求庇护。
而在这之前，她只是泪眼朦胧的望着他，一遍遍追问他，「你爱不爱我？爱不爱我？」
沈西合察觉到她的异常，没有敷衍的回答爱与不爱，而是从她透过他看另一个人的眼神里，意识到当下正在发生的亲密关系，唤醒了她更深层次的创伤。
在她失控的哭泣和反复追问中，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耐或**被打断的懊恼。也没有立刻用空洞的「我爱你」或誓言来搪塞，而是停下了所有动作，用温暖的被子将她轻轻裹住。然后以一种完全接纳的姿势，将她颤抖、蜷缩的身体整个环抱在怀中。
他的拥抱稳定而有力，不带侵略性，更像一个安全的容器。
「黎雯，我看到了。」他首先确认了她的感受，「你在问‘你爱我吗？’ 但我感觉，这个问题的背后，似乎连接着更早、更深的恐惧和悲伤。」
他抚摸着她单薄的背，如同安抚受惊的婴儿，引导着她的感知。
「注意你身体的反应，蜷缩，颤抖。我们的身体常常比语言更先记住创伤。它是不是让你想起了某个需要隐藏自己、感到不安全、甚至害怕被抛弃的时刻？」
他没有急于给出答案，而是让她自己探索问题的根源。
「那个不断追问‘你爱我吗’的小女孩，她最早是在向谁寻求这个答案？她当时得到了怎样的回应？」
在沈西合的耐心引导下，黎雯终于说出了心底最深的伤痛。
「她说小时候，计划生育最严的那几年，父母为了要个儿子想尽了办法。父亲托关系让结扎手术留了余地，母亲这才怀上了第二胎。」
「从那时起，母亲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她整天躲在昏暗的床底下，对外宣称是出门打工了。六岁的她就在旁边陪着。但凡有人敲门，不管是查户口的还是串门的，母亲都得屏住呼吸，在床底下一动不动。而她，像个女主人一样出面应付，告诉那些人爸爸出门工作了，让他们等周六周日再过来。」
「偶尔妈妈在屋里活动闹出动静，邻居突然来问，她都要撒谎替妈妈掩饰过去。那么小的孩子，已经要替大人圆谎。」
沈西合轻轻摇头。
「她从小扮演着照顾母亲，陪伴母亲，替母亲分忧解难的角色，或者说，拯救者角色。」
他停顿片刻，声音愈发低沉：
「母亲总是执着地拉着她的小手覆在隆起的腹部，一声声教她唤‘弟弟’。因为若降生的依然是个女儿，便会被扔掉或送走，而母亲还要再经历一次生育的苦难。」
「母亲总在她耳边低语，说正因为她是女儿，自己才不得不再次承受怀孕的艰辛；正因为她是女儿，这六年来才会受尽婆家的冷眼相待；也正因为她是女儿，父亲才会觉得人生没了指望，日渐沉溺于酒精与赌桌。」
「母亲时常念叨，父亲原本是个有头脑的生意人，却因没有儿子继承香火，渐渐失去了奋斗的动力。」
「这些话语如同烙印，深深铭刻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她从此背负起沉重的负罪感和愧疚感。」
沈西合轻转杯壁，看着威士忌在灯光下漾出光圈，声音带着痛惜：
「从六岁开始，她不仅要在黑暗中守护母亲，还要为每个不幸承担责任。既当起了母亲的保护者，又被迫成为家庭悲剧的代罪者。」
「后来某个深夜，舅舅们用板车接走了快要临产的母亲。她一个人被反锁在家里，从黑夜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整个世界似乎都遗忘她了。直到一个星期后，父母才回来，他们怀里抱着个男婴，对左邻右舍说是在外地捡回来的。
「但是她知道，这是母亲服尽偏方、受尽磨难、花光积蓄才得来的儿子。她真心为母亲欣喜，却渐渐发觉，母亲把全部的爱与关注，都倾注在了弟弟身上。」
沈西合抿了一口酒，像品下苦涩的无奈。勒克司坐着没有动，脸色黑沉如雕塑。
「那天，她告诉我，母亲是她人生的第一个背叛者。她们脐带相连，她从小就学着看她的脸色，为她而活......可她并不爱她。」
沈西合还记得，她当时抬起泪眼，眼神空洞又痛苦，「每次我一遍遍问一个男人，究竟爱不爱我时，其实我想问得都是，妈妈，你为什么不爱我？」
妈妈，你为什么不爱我？
「她其实从来没有在乎过一个男人爱不爱她，她纠结半辈子的痛苦，都是她的妈妈为何不爱她？她一直想要将母亲从痛苦的家庭中解救出来，从父亲和儿子的剥削压迫中解救出来，可妈妈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她。」
沈西合将酒杯放回桌面，杯底与木质表面无声贴合。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结，连光线都变得滞重。
勒克司的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个黎雯的片段。
部门会议上主动为同事解围，项目出问题时第一个站出来承担责任，妥善照顾所有人的情绪......以及那些他以为她对自己独特的示好......
原来都是自小扮演照顾者角色，过度负责留下的身体记忆。
勒克司沉默良久，指尖摩挲着雾化的杯沿。
「如果爱情无法打动她，」他抬眼看向沈西合，「那你们当初是怎么开始的？」
沈西合推了下眼镜，灯光在镜片上折射出冷静的光晕。
「因为我扮演了她生命中缺失的引路人角色。」他语气平静得像在分析病例，「我教她如何在职场中建立边界，如何与原生家庭做精神切割......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我始终保持着理性与客观，就像永远不会倒塌的靠山。」
「从专业角度来说，我满足了她对‘理想化客体’的投射。」沈西合的语气愈发冷静，「又或者说，她不是在接受我的‘好’，而是在重复熟悉的创伤模式。一个过度负责的拯救者，最容易被看似可靠的权威吸引。因为这种关系模式让她感到熟悉，就像小时候照顾母亲那样，只不过这次换成了被照顾。」
勒克司听完沈西合的话，捏着杯壁的指节越发用力，冰冷酒液倒映出他晦暗的眸光。
他想起黎雯的另一个前男友张弛。
她说过......那人每天给她送早餐，在天冷时握着她的手呵气，甚至为她涂抹护手霜和剪指甲。
他略一思索，指尖轻点桌面，「那为什么她会被男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吸引？」
沈西合打量着勒克司，寻思着他并不像给予细致照顾的人，但还是从专业角度给出回应。
「因为长期缺爱的人，往往分不清‘需要’和‘爱’。」
「那你们分手的根源是什么？」勒克司追问，「仅仅因为她父亲的事？」
沈西合的眼神骤然黯淡：
「我坚持要她与原生家庭切割。当她父亲欠下赌债时，我不断劝阻她伸出援手。表面上是为她树立边界，实则因为我察觉她内心也想卸下这个重担，只是被责任感束缚。」
「于是，我甘愿扮演这个恶人。直到她父亲被讨债者打断腿。这是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结局。」
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处，声音里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与疏离。
「我明白我们的感情会因此破裂。在离开前，我给她上了最后一课：坦诚自己从底层爬至今时今日的地位，不愿被她和她的家庭拖累。我教会她利己与自私，然后转身离去，迅速开始新恋情。」
酒吧的灯光适时暗下一格，将沈西合半张脸浸入更深的阴影里。
勒克司目光如刃地审视着他：「以你的财力，她的家庭根本构不成负累。为什么非要她做切割？」
「因为无法完成切割，她就无法形成健全的人格。」沈西合迎上他的视线，「勒克司，她不能一辈子扮演照顾者角色。只有狠心完成切割，她才能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而身为她的心理医生，我替她承接了自己无法接受，甚至也无法面对的冷酷自私的那部分。」
「你这样对她太残忍了。」勒克司脸色难看，「她向来冷静自持，今天却在你面前如此失态，可见她心里......还没放下你......」
沈西合唇角浮起一抹枯寂的笑。
「那只是创伤被触发的本能反应。我让她想到痛苦的经历，尤其是她对家人的抛弃。」
沈西合取下眼镜轻按眉心，「勒克司，我的不幸在于太过了解她。而你的幸运......正是还不够了解她。」
他站起身，拍了拍勒克司的肩膀，「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理性的人。她心里始终燃着一团火，你不过是路过看到了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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