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如同梦境般模糊的脸，光线太暗，水流太乱，他看不真切，只觉得那张脸好似诡谲的星空般朦胧迷离。
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下，晚鹨快要散开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抹飘荡的长发，在黑漆漆的河里，那翻涌的发丝好似水母的触手，在绰绰灯火与幽幽激流中浮沉。
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能感受到那些触手把他勒得很死，不给他一点挣扎的空间，晚鹨知道，他，或者是它，又或者是祂，又在救他。
整整九十九次，你还真是敬业。
随着意识在胡思乱想中渐渐重新回归浑浊，晚鹨对着长发的主人露出一个自以为挑衅味十足的微笑。
青年黝黑的眸子浸在水里，嘴角费力地扯动着，似笑非笑，好似夜里的鬼魅般似幻非真。
你终于现身了。
肾上腺素只能支撑他从死神手里睁开眼皮，去看看那个一直在孜孜不倦地阻止他去往安宁世界的人究竟长啥样。
青年的黑眸只能睁开一条小小的缝，混浊的目光里充斥着封镜看不懂的情绪，那种眼神不像是被人救下的惊愕，也不是对于陌生人的提防，更像是一种死前见到了好久未见的老友一面，是那种充斥着释怀与欣喜的，让封镜看不懂的目光。
还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淡淡笑意。
这让封镜忽然觉得这个青年才是那个非人的生物，与他相比，自己可正常多了。
那一眼耗尽了晚鹨的所有力气，心满意足后，晚鹨闭上了眼。
呼……晚初你这个坏蛋，下次写文的时候能不能多一点外貌描写？
不对……你已经死了。
我也要死了。
青年的生命已经流逝得差不多了，死神正在向他招手。
明明坠河时间不长，但小果冻传来的信息更接近于封镜此刻抓住的是一具尸体。
封镜怀疑这里面有那些东西的因素，再想到今天自己没有提前感知到这人的死亡预兆，而是人坠河后才有所感应，心情就不是很好。
想到那位领袖的话，封镜的心情更不好。
好好的一个人，说不救就不救了吗？
蓝色长发的主人在水中呼吸自如，此刻他的胸口一起一伏，洁白的翻领衬衫被水浸透，在水里浮沉。
一向没有如此狼狈过的封镜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低声咒骂了一句。
“愚蠢的人类。”意识模糊的晚鹨听到有人在骂他。
随后他便再也不省人事。
来晚了几步，差点叫人死了。
封镜咬了咬下唇。
细小的触手扒开人类紧闭的嘴，封镜不得不认命般让触手们裹着这个人更靠近自己。
小果冻伸入人类的口腔，封镜用手控制着人类的上下颚，将那截小触手咬断。
“嘶……”触手被咬断，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酸甜的液体裹着断掉的一截触手，顺着食道进入那具快死的躯壳里。
受伤的小果冻不愿多接触冰冷的河水，立刻消失了。
封镜确认这个人死不了后，让多余的触手消散，只留了一根缠在溺水者的腰上，以此来确保自己知道他是死是活，封镜用手搂着青年削瘦的身体，半拖半拽地游到了岸上一个没有灯光照着的地方。
感谢河流的庇佑，总算是把那些烦人的眼睛都甩开了。
“唰啦！”湿漉漉的男人拖着昏迷的青年上了岸。
还好这个愚蠢的人类找了一个人流量少的地方，方便他进行伪装来摆脱那几个势力的眼线，不然他俩这会儿不是被路人围观，就是被抓走嘎腰子了。
人类的科普小册子上有说要把溺水者口鼻里的泥沙和杂草清理干净，还要把他的头偏向一侧，以防被呕吐物活着分泌物进入肺部。
封镜不确定这个人现在有什么能力，能不能在水里活下来，于是照着着浏览器的搜索结果操作了一下。
身上的衣服泡了水，湿答答的黏糊糊的，封镜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跪坐在青年旁边，湿透的蓝色长发贴着男人苍白的皮肤，腥臭的河水顺着黏在一起的发丝淌入锁骨的凹槽里，等那小小的凹陷盛不住水，又顺流而下，直到被贴在胸口的薄衬衫吞没。
比起地上躺着的脸色有点紫的溺水者，封镜苍白至极的面色更容易令人怀疑他才是快死的那个。
搜索结果说可能还要做心肺复苏或人工呼吸，封镜正打算学习一下做法，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触电感。
他低头一看，地面上那个宛若死尸般躺着的人已经醒了，不仅醒了，他手里还仅仅攥着自己养的小果冻。
小果冻哪都好，就是一定程度上跟他感官互通。
比如刚刚，又比如此时此刻，本来是一个小果冻的痛苦，却蔓延到了封镜身上。
细微的疼痛从触的表皮传导过来，顺着发麻的尾椎骨直抵神经中枢。
比起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小袭击，封镜更在意的是自己的身份被一个提前醒过来的人知道了，这会给他带来怎样的风险，不等封镜思考清楚其中的利弊，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已经开始扭曲。
身体比他的意识更快一步做出行动，他翻身跨在晚鹨身上，将忽然苏醒的人死死桎梏在自己的阴影之中。
“松手。”封镜关掉了手机，极力克制住了自己藏在阴影中的恐怖与狰狞，他撑着自己的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半躺在自己身下的人类，伸手去掰晚鹨罪恶的爪子。
两个人的手都很冰，还带着水汽，水珠从男人的睫毛倏然滴落，在晚鹨的手指上打出细微的水花。
很凉，很冷。
非人生物的体温一般都很低。
电流顺着封镜的手进入身体，这是一种无声的抗拒，封镜死死捏着晚鹨的手，试图拯救在脑子里哀嚎的小果冻们，而男人的另一只手则撑在晚鹨身旁那湿漉漉的沙地上，指尖黏着泥沙，无可奈何地与他跨跪的双腿撑起整个身体的重量。
双方都在僵持，谁也没有服软。
这是什么时候进化的能力？怎么还会放电了？
后悔救人了，有没有什么能够让这个人现在立刻马上疯掉的办法？
最好能让他忘记刚刚看到的东西。
浑身湿透的男人顶着比晚鹨这个溺水者还苍白的脸，带着森森的水汽，长发粘腻好毒蛇，如同大型捕食者盯着自己的猎物一样盯着晚鹨捏住他触手的手指，藏在阴影里的怪物就要亮出爪牙。
理智的废墟里，晚鹨终于找到了自己当初埋下的锚点，他拿起那块石板，满脸尘土，狼狈不堪。
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错了，我既没有疯，也没有死。”
黑色雾气应声而散，意识里的负面情绪被那块石板压制了下来，晚鹨眼里的世界逐渐由意识的废墟之上来到了现实的夜色之下。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被人桎梏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
此时此刻，他的手腕被人死死捏着，对方的体温比他还低，显得他皮肤下滚动的血液是如此沸腾，让濒死之人忽然觉得自己正在“活着”。
晚鹨挑起眉头，他微微抬起下巴，透过朦胧的月光和污浊的阴影去打量这个撑在自己身上的陌生人，好似在端详一副看不透的抽象画。
半晌，等到男人的耐心就要耗尽，浓郁的漆黑即将冲破影子的桎梏时，晚鹨才发现这里太黑了，根本看不清男人的脸，于是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能力，并想起来另一个话题：“第九十九次？”
封镜哑着嗓子，低声威胁：“我不介意把你打得半死不活，然后再救你第一百次。”
“好吧，我知道你就是那个一直在暗中阻止我去见死神的人。”晚鹨没有再继续展示自己新出现的能力，他暗中勾了勾小指头，那一节滑溜溜的触手顺势勾搭上了他的手，冰冷又光滑，触感好像果冻。
封镜终于安抚住了阴影中的恐怖，强大的理智令他压抑了撕碎这个人的冲动，开始思考更加现实的问题。
面对一个对世界毫无留恋的，一心求死的人，怎样在保证他活着的同时又保证他不会泄露自己的身份？
这很难办了。
封镜违背了那位的意愿，自作主张把人救了，但这还有嘴遁的余地，那位也不会跑过来揍他，可要是这个人类不知好歹把他举报了，那就不妙了。
虽然此界的那个叫摆渡人的组织窝囊又废物，根本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是传出去后他封镜的风评就没了。
虽然伤害性不大，但是侮辱性极强。
“刚刚发生的一切，我都可以当做不知道，包括这个。”晚鹨见这居高临下的男人一直没有说话，于是自顾自便开了口，他压下手腕，在封镜思考的时候扭了扭自己的手，顺利挣脱，他反握住那果冻状的小触手，让它感受到自己生生不息的脉搏。
晚鹨仰起头，乌黑的发丝带水，贴在他冰凉的额头上，晚鹨与封镜隐忍怒火的眼睛对视，察觉到这个人的心情可能不是很好，晚鹨打算避开他的目光。
然后他看到了封镜身后张牙舞爪的黏腻黑暗的东西。
晚鹨瞳孔微缩，握着封镜的手不自觉用了点力，封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愠怒的双眸卡了一下壳，随即又恢复到那种恼火的情绪中去。
晚鹨撑在地上的另一只手无声无息地将自身力量蔓延至封镜身后，他垂下眼眸。
「驱逐」
封镜身后漆黑扭曲的东西被无形的力量掐灭了。
晚鹨轻轻呼出一口气。
难得找回来的理智和那些不速之客让晚鹨本想道谢后直接走人的想法忽然发生改变，起码，就目前而言，封镜身上或许还存在一点安全隐患。
他得留在这个人身边观察一下，顺便查查，为什么那些东西那么喜欢缠着封镜。
他换了个柔和一点的声线，重新抬起头，被水泡过还没完全开机的脑子抽了风，连语言系统也一并瘫痪，只见晚鹨看着封镜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也可以不死，但你要留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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