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楚天慵的叙述后,钟离音的下巴快要掉地上了。他惊讶的点在于,陆预不仅亲自来了,陆预对宗忱好像不简单,甚至还被叛变的属下挖了墙角。
“若真如你所言,”桓纵问,“为什么陈醉没有处理掉你,反而留了你的性命?”
“他曾是我的仆人。”
钟离音:“?”
有点乱了。
四周门户紧闭,桓纵下令所有人不得靠近,也因此,楚天慵敢把藏在心里很久的秘密说出来,“至于你问我为什么刺杀的时候我反水,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桓公曾经救过我一命,如今他不在了,我还你一命,我们扯平了。”
“先考救过你?”
“不错。我就是当初竟陵王‘造反’被株连的段氏子,段嚣。”
“那为何陆预不认得你?”
“因为我在大案兴起的时候年纪尚小,被忠仆所救。竟陵王重用段氏,此恩我父亲报了,可我却不想再与此有瓜葛。”
桓纵沉思片刻,“所以你放弃了你段氏的身份,也放下了仇恨?”
钟离音震惊,血海深仇,说放下就放下,还为仇家效力,这楚天慵心真大。
孰料楚天慵冷哼一声,“我本就不支持他为竟陵王效力,一个只讲仁义的人,如何能在群狼环伺的地方待下去?多少人劝他早对太子下手,先帝病重,哪怕逼宫造反也不至于为人所掣。”
钟离音捋了捋,这些关系明显超出了他的预料,“等等,你说你是段嚣,然后你因为政变,陆氏和当今陛下也就是之前的太子先下手为强,所以被扣了造反的由头,所以更名易姓,然后莫名其妙又成了仇家的侍卫?为什么啊!我想不明白。”
“报仇么……其实陆预并不是害死段氏的罪魁祸首。当年,陆氏可堪为下一代家主的并非陆预而是其兄长陆赜。可以说若非陆赜去世,现在太傅一位断然轮不到陆预。”
桓纵深以为然,建康世族圈子,他再了解不过,“陆预母亲是渔女,而陆赜母族是南方世族,嫡长子,更是陆氏倾尽所有培养的下一任家主。”
钟离音并不知道这些秘辛,“也就是说,主谋导致竟陵王含恨而终和段氏夷族的,是陆赜?”
楚天慵颔首,“或许吧,那时候我还小,具体并不记得了。”
桓纵明了前因后果,于是问,“那你现在想让我帮你?你怎么确定我不会把你打出去?”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钟离音觉得桓纵到现在确实是没变过,和陆预如出一辙,总要探探你的底,再看你能给多少,在这种情况下,被问的人基本上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任人摆布。
这就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姿态,桓纵永远都是不透明的,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但桓纵对他们却一清二楚。
楚天慵难得求起人来,姿态稍微放平,“我可以任你驱使。”
“我为什么要驱使一个对我表弟图谋不轨,又阴晴不定的人?这兵器用起来可不算趁手。”
楚天慵皱眉,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那你说想怎样?”
桓纵心知肚明,这下自己处在优势,这楚天慵走投无路来找他,一是因为宗忱是他表弟,二是因为他跟陆预敌对,如此一来又是表哥又是敌人的敌人再合适不过。
但是桓纵显然不想让楚天慵来得那么顺利,“你留在府衙,可以,先道歉。”
“啊?”钟离音和楚天慵几乎是异口同声。
道歉?为什么要道歉?
桓纵却不紧不慢,“之前是不是你夹伤了钟离的手?他是我手底下的人,你先给他道歉,这很合理,不是么?”
说完理由之后,桓纵不为所动,眼神依旧坚定,全然不知在钟离音心里已经变成了睚眦必报的记仇小册子。
“对不起。”楚天慵不情不愿道歉。
“声音太小,听不见,而且还不够诚恳。”桓纵好像来劲儿了,就喜欢给这狂得没边的人一点教训好让楚天慵别那么不守规矩,正如烈马,要驯服了,加上马笼头才能控制得当,不至于把主子从马上颠下去。
钟离音拉着桓纵的衣角,其实那点儿破事他早就忘了,现在一听说楚天慵就是段嚣,搁十年前他哪里惹得起,又怎会死缠烂打让人家道歉?
桓纵不由着他,把他的手扒拉下来,又紧紧握住,依旧目不转睛看楚天慵。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楚天慵彻底宾服,为了能和宗忱在一起顾不得那么多了,能让桓纵高兴,对事情有好处,因此他垂下头,换了一副更委婉的说法,“实在抱歉,我那日有些不周到,还望你原谅。主要还是我知道谢姑娘会过来,所以有些慌张。”
钟离音不追究这些,慌忙摆摆手,他可不想开罪楚天慵这种人,“没有没有没有,说开了就好……”
同时桓纵狠狠瞪了钟离音一眼,像是在示意对方不要说话。
钟离音闭上了嘴。
这厢按着楚天慵的脖子道歉完毕,桓纵神清气爽,当即表示以后楚天慵就是府衙的一份子了,可以和李识器共事,宗忱不在,暂且协助李识器带兵。桓纵到底小心,还要再观察楚天慵一段时间。
“既然如此,你打算恢复原来的名姓么?”桓纵问。
“不了。这个名字是我逃亡之时路过的一处山峰。那时候觉得段氏灭族,山穷水尽,这辈子完了,可全没想到,能在山川寥落之间,偶遇一道名为天慵峰的山峰,顿觉江山如画。我不过是天地间的蜉蝣,自此方明了,一辈子还长,我依旧是我,还是要继续活下去。”楚天慵耸了耸肩,“段嚣已经死了,不是么?”
说罢,楚天慵就出去了,桓纵想起一事还没有知会,“我会给你安排住处。”
此刻楚天慵一只脚迈过门槛,“哦?那多谢了。”
道完谢,很快就消失无踪。
“天慵峰……我没见过,但是听他所说,应该是风景名胜。山川相缪,天地何其广阔,感吾生之渺小,自然而然就豁达了。什么时候也去看看?”钟离音陷入遐想,他看过的地方很少,基本上都在建康,覆舟山和钟山,以及玄武湖,是他能看到的所有山山水水,他虽说是吴郡人,可自小在建康长大,罕少在吴郡游玩。
“你没去过?”
“当然,每日点卯坐班累都累死了,哪有时间外出游玩嘛。诶,说起来,我还挺想去庐山玩玩的,府君,府衙有外出射猎的传统么?我看别的府衙都有的。”
“哦,可以,过几天能组织一次。”桓纵自知道宗忱一切平安后,心情也彻底放松了下来,毕竟他也挺想让宗忱回建康看看的,如此一来谢秾滞留寻阳,他有机会劝说她放弃此事。
“嘿嘿好啊。”钟离音很期待,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府君,原来你能给人安排其他住处啊。”
桓纵后知后觉,“我好歹也是一州府君。”
“那为什么不给我也安排一个呢,我不配吗?”钟离音又问。
桓纵哽住了。
很快,反问道:“你不喜欢待在这儿?”
钟离音急忙解释,“不是的,不是不喜欢,而是总觉得不好意思。住在你这儿很久了,我们又只是主司和下属,我赖在这儿多不合适啊!”
桓纵没想过在钟离音眼里竟是这样,他其实并没把钟离音来自家住当回事,不过事后回想,他不想让楚天慵留下,不仅仅因为讨厌,更是因为楚天慵是“不被允许留下的人”。
而钟离音,却是在一开始就成为了他允许的那一个。
他纵容钟离音进来,纵容钟离音把后院倒腾得一塌糊涂,有猫窝狗窝还有一盆韭菜,他不喜欢吃韭菜,却还是让钟离音隔三差五炸韭菜丸子,采菱角做菱角糕,回想起来简直是天翻地覆,不到一个月,竟然有了这么大改变。
换在以前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让旁人改变他的生活、指指点点呢?
钟离音生怕桓纵为难,这段时间也不敢说,其实多亏了桓纵的照顾才有今日,一直赖下去当是不好,好在他马上就要赚钱,至少能先去找个住处,不用再麻烦桓纵。钟离音也早就想过提这档子事,为何现在看来,桓纵好像更不开心了?
“唔……府君,我先去歇息了,你也早点歇息。”钟离音慌不择路,赶紧回自己卧房去了。
桓纵亦是慌张,他不懂得这是不是被人讨厌了,回到屋里的时候,忍不住拔出灵修浩荡,舞了好一会儿的剑。
他心里一慌就会舞剑,因此跟平时也不一样,章法奇乱无比,已经看不出是成型的剑法,剑锋呼呼刮过,轰然沉鸣,刮破一片帷幔,断裂的碎布飘散在地,一地狼藉。
心,跳得好快。
该怎么办?谁能给他回答?
他不知道钟离音回去后,也久久难以入眠。一个人对你刻薄惯了,骤然换了个面孔,钟离音不适应,更猜不透桓纵的意思。难不成他提出要走,桓纵认为他有所不满?那误会可就大了啊!
夜半三更,钟离音从床上跳起。他这番话不说出来心里会憋死,也不晓得桓纵有没有误会,要是吃人家的穿人家的末了还不知好歹那可就太过分了。他穿过游廊去往后院,巧的是,桓纵的屋子刚好亮灯。
钟离音披衣走过去,轻轻敲门,“府君……府君?”
里屋,桓纵正在挑灯看剑,闻声后说道:“我明天要去校场点兵,年终加强北部边防,可能要离开几个月。你若是找到新的住处,就搬出去吧,若是没有,留下来,我也不收你的钱。”
这话已经很体面了,桓纵想好了,要是钟离音就这样知趣离开,他就忘了荒谬的一切,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钟离音没有离去。
不仅没有,还站在窗外措辞很久。
“府君,你能开下门吗?有些话,我想跟你说清楚。”
桓纵放下灵修浩荡,开了门。
钟离音刚好披着那件白锦衣,夜色下仿佛流光凝滞在了身上,更显雍容华贵,只见他素手轻敛衣衫,颔首低眉,“我初来乍到,连连闯祸,承蒙不弃,故有今日,此恩虽死难报万一。府君待我好,我也都知道,这段时日麻烦了。”
“没怎么麻烦。”
钟离音轻笑,他可算拿捏准了这桓纵的脾气,“谢谢,你对我很好。”
桓纵眼神飘忽往别处。
“我估计还要留一段时间啦。”钟离音装作没皮没脸,他没告诉桓纵,之所以不想走,还有个缘故就是,若他搬家瞿商必横插一脚,与其应付俩人,不如现在先寄居桓纵这里,“府君不要嫌弃。”
原来……钟离音并不讨厌自己。桓纵不经意嘴角抽了抽,周围光太暗,照不出他微微变红的脸和耳垂。
“唔,说清楚了,府君早点休息,我明天还要早起做糕呢。”说完,钟离音面对着桓纵退步走下去了。
原地,桓纵捧着发烫的脸,“我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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