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稀奇。”罗缨看了眼前面吵吵闹闹的李识器和谢秾,“就是觉得,桓府君难得有说上话的人。之前他在建康当质子,担任一些末职,桓公在外掌兵,而后桓公病重,陆氏想要把他一网打尽……”
钟离音自是没听说过这些,“那府君是怎么出来的?”
罗缨陷入长长沉思,“陆赜设下天罗地网,他在奴仆帮助下找到了唯一的生门,从一场火海冲出,身负箭伤,然后一人一马,星夜兼程,来到了桓公的丧仪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面对那种情况,应该是绝处逢生的喜悦,还是父亲逝去前路不明的忧惧?没人问过桓纵,钟离音只知道那时候桓纵不过十九岁,便成了桓家军之主。
从建康到寻阳,桓纵没想过逃脱么?没有害怕过么?周围群狼环伺,就等他懈怠然后致命一击,也怪不得,桓纵在他为自己辩解的时候那么激动。
因为桓纵就是这样一个人,成则生,败则死,只有胜败,缘由是最不重要的。
与此同时,黄昏余晖之下,周围是携家带口各回各家的百姓,还有一些在士卒带领下回集市的商贩,为首的一身玄甲,熠熠生辉,红披风随风飘摇,兜鍪下的那张脸严峻刻拔,如同冬日覆雪的山峦,没有一丝人气,看起来像是立在原野中的方碑。
夕阳拉长了身影,钟离音能看出来旁边正是换上戎装的楚天慵,桓纵神采奕奕,眼神坚毅,没有什么能让他动摇,他只是侧耳听着,又示意手下安抚群众,单单在那里站着,就已经成为众人信奉的神祇。
钟离音觉得好奇怪,他一开始距离桓纵太近了,像是盲人摸象,只能看到一隅,他眼里的桓纵,不近人情,冷漠如冰,又屡屡刁难他,即便关心也很拧巴不说出来,喜欢管他,动不动就生气。可是如今,那些不好的回忆都如齑粉消散。
他看到了一个完整的桓纵。
坚硬如铜墙铁壁,北境的一道长城,刀锋所指无人不心服口服,只要有他在,所有人都会安心。
钟离音止不住回想,他一开始为什么能那么傻呢,不把自己当外人,屡屡跟桓纵起冲突,他为什么就不能像旁人一样,信奉桓纵,离桓纵远一些,看到一个完整的桓纵呢?
反正,他们本来就该距离这么远啊。
钟离音开始后悔为什么一开始要和桓纵闹那么僵,他追悔莫及,他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真是蹬鼻子上脸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他离大部队越来越远,罗缨也追上了前方的谢秾和李识器。就在他打算向前走追上二人的时候,有个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逸林。”他回过身去,想要挣脱。
瞿商依旧不在意他的挣扎和抵抗,看向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的玩味,“徽声,你刚刚在看府君?”
钟离音不想解释,也并不知道刚刚自己凝伫的身影有多突出,站了很久,所有人都在移动,所以不动的人就很明显。
“这应该,和你无关。”钟离音发觉瞿商的手劲很大,他挣不脱,只能在原地甩,结果一个不留神,胳膊就弯了,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得好近,能在对方的瞳孔看到自己的倒影。
“徽声,你有没有想过。”瞿商紧紧盯着他,像是要溯游到他意识最深处,剥开这朵花的所有花瓣,看到里面被保护得很好的花蕊,“我屡屡接近你,你却并不厌恶。”
“什么?”
“包括我刚刚抱你,你生气的原因,也只是因为我是瞿商,而不是因为我是个男人。”
“你……你……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钟离音想,是不是自己太矇昧了,所以对这些细节压根不在意?他回忆起来,好像确实如此,瞿商一直跟他肢体接触,又独处,难不成他自己也不清不楚的,才让瞿商有机可乘?
瞿商则变得极其有耐心,“徽声,别急着拒绝我,好好想想你心里的想法,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到底喜欢男还是女。我有很多耐心,我想,我是真的挺喜欢你。”
钟离音慌了神,脸颊通红,像熟透了的蟹。
饱含**的眼神,犹如枯寂草丛中渴望甘霖的植株,一点雨水便能恣意疯长,开枝散叶,攻城略地,摧枯拉朽。
那偏偏与世间最纯净的欣赏、仰慕相悖。
代表着**,占有,往往是粗暴的占有。
钟离音陷入疑惑之中,瞿商则趁机抚摸着他的半张侧脸,逗猫一般,欣赏着钟离音的困惑,又用常年操觚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拂过那块熟透了的蜜桃,往前凑近。
越来越近,钟离音视野里,瞿商的脸越来越大,到最后占据了一整张视野,他竟然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心跳声盖过风声,瞿商先是和钟离音额头相贴,然后便是鼻尖触碰,再往后,轻轻转头,木楔一般,嘴唇渐渐靠近,呼吸声,草丛簌簌声,充盈了钟离音的耳朵。
快要碰上了,钟离音想。
该不该阻止?我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瞿商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我到底喜欢谁……
就在嘴唇越近的前一刻,马蹄声踏碎了一切,灵修浩荡劈开夜幕与晚风,轰然一声,反射黄昏晚霞,目眩神离间,高头大马和上面的武将,挡住了所有的光芒。
瞿商丝毫不怵,与桓纵四目相对,而后抱紧钟离音的肩膀。
钟离音一脸茫然,四下无声,更无人敢说话。
“你们怎么还不走?”桓纵的声音阴冷可怖,钟离音按理说来应该害怕并解释。
可他没力气了。
瞿商回复道,“钟离受惊,走得有点慢,他胆子一贯很小,府君别吓他了,又是剑啊又是马啊的,都是我的不对,没带着他赶紧走。”
“他?他胆子小?”桓纵觉得这可真是大笑话。
钟离音怎么可能跟胆子小沾边?
瞿商依旧不慌不忙,“府君不必担心,我跟他一起回去就好。”
桓纵很不爽,但更不爽的是,他找不到这股无名火发泄出来的由头,只好夹紧马腹,转过身去,留给二人一个背影。
瞿商好言安抚,“钟离,没事了,我们走吧。”
刚刚被打断,钟离音也没有进行下去的兴趣,他感到很怪,因为瞿商的每一句话都说得不错,他确实是没有在瞿商做出那些举动后感受到被冒犯……又或者说,他仅仅因为这个人是瞿商而觉得不对,而非这是个男人。
之前听说楚天慵喜欢宗忱,他还觉得怪异,却没意识到这种事也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待他回到自己在集市的摊位,一切早已乱糟糟的,出乎意料,楚天慵在那儿帮他打理,把乱成一团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
自从桓纵收纳楚天慵为部下后,这人就没有之前那么欠,竟然认认真真起来,除了处理钟离音这边,就是安抚其他受惊的商贩,每一件事都做得干净利落,跟之前钟离音印象里的楚天慵截然不同。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钟离音整个人还是神游的状态,楚天慵一抬头,对着这边皱了皱眉。
钟离音笑着打招呼,“楚……”
“钟离。”楚天慵颇有戒心地看了眼旁边的瞿商,“这位是……”
“我叫瞿商,是钟离的同僚。”
楚天慵懒得听瞿商解释,就跟钟离音说起来自己的来意,“我和府君在校场练兵,结果看见这边有敌情,就迅速集结跑了过来。府君特意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事,看样子,损失没有很大。”
“府君,特意?”
“啊,是的,他挺担心你的。”楚天慵点到即止没多说,“我现在是府君佐贰,你叫我一声副将也可,这里没什么事,你能先回去了。”
楚天慵果然变了好多,钟离音没去问,原来陆预给他的影响这么大,也不知道宗忱现在如何了。想罢,钟离音就打算回去,瞿商亦步亦趋跟在身边,没有离开的意图。
钟离音不知怎么说好。
二人走过一片小树林,瞿商忽然箍住钟离音的肩膀,将其往柳树上一掼,落叶簌簌,周围促织声此起彼伏,衬得夜色格外宁静,又像吃人的野兽,要把他吃干抹净。
“瞿商。”钟离音连名带姓地叫,“你到底想怎样?”
“你也不讨厌我,是不是?”
“我……”
“我想,你只是需要时间。”
“你放开我。”钟离音气得眼眶泛红,为什么瞿商总是能够用文质彬彬的语气做那样恶劣的事情,这和赶鸭子上架有什么区别?硬逼着他低头承认么?钟离音率先泄了气,“是,我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喜不喜欢男人,你几次三番靠上来,若是李司马,估计早就跟你划清界限,可我没意识到这些,才给了你这么多次机会。”
瞿商只默默听他说话。
“可我想,这只是因为我迟钝,对于情事不开窍,证明不了一切。”
“你看见女人,会想抱、想亲么?”瞿商无视钟离音的所有辩解,直直问道。
“我……我不知道……”钟离音四下慌张,他想推开瞿商,可是正如瞿商所言,他无形之间掉入了这个漏洞。以前他确实没有对女人有过想法,包括在陶大娘那里寄住,听说几个姑娘对他有意思他也没觉得有多高兴,从来没想过发展一段良缘,往前数也是,他一门心思扑在写文章和消遣玩乐上面,更是不甚上心。
“你并不讨厌我。”
“不讨厌,也不一定是喜欢。”
钟离音拼命挣脱,他甩开的那一霎那,就朝着瞿商的面门挥舞过去,又被瞿商牢牢抓住手腕,紧接着,瞿商玩弄一般,让钟离音的掌心贴着脸,作依偎状,眼睛半张着,狡黠精明,“不讨厌,为什么不是喜欢呢?你看,你也说不明白。”
“你……”
“或许,我们可以试试。”瞿商蓦然凑近,爱怜地抚着钟离音的鬓发,“你要是接受不了,我也可以等你,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啊。”
钟离音窘迫地推开瞿商,觉得那双手无比恶心,不如剁了拉倒,瞅准时机就跑了出去,不远处正是城门,马上就到了关的时候。
林子里又闪出一个人影,“瞿商,你不要总是当个挡箭牌,一个好机会,你硬生生让我又错过了。”
“我说过的话从不是戏言。”
仇舒快要吐出来了,“你说你的计划,怎么可能跟钟离音没关系,咱们要是对桓纵不利,那肯定是把桓纵那边的人都处理干净了,留一个钟离音,有什么好处?”
瞿商慢慢回味着今日和钟离音共处的细节,犹如回味一道让他餍足的点心,“他啊,挺好玩的,我还没玩够,杀了多可惜。”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仇舒摇了摇头,终究无话可说,他现在只能听瞿商的,建康远在天边,宗忱被抓回去后,陆预肯定紧着宗忱那边,反而对他们有些松懈了。
瞿商胜券在握,“食髓知味,秀色可餐,不过是千千万万丑得不堪入目的皮囊里,稍微汇聚了那么一点儿灵秀的一个罢了。”
说罢,就顺着钟离音走过的路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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