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双眼感受到白花花的东西，程蓝就是在刺目的光影下醒来。
昨夜的梦境依然历历在目，“方净”的大半个身子就像被无形枷锁束缚住似的，越挣扎陷得越深，他的脸上、身上满是淤泥，仿佛是命运随意涂抹的痕迹。
程蓝不懂得“解梦”，她无法从残缺的碎片里拼得有用信息，也无从知晓为什么会梦见这样一幕，回想起十三巷那伙人的讽刺，这一切也就有迹可循了。
难道方净在通过梦境向她求救？可他的过去当真要自己过问吗？
怀揣着这一疑问程蓝心神恹恹地铺好床，待走到窗边，才发现昨天竟忘了拉窗帘，思如此，程蓝索性推开窗子。
入目即是挂满丝瓜和豆荚的爬藤架，绿油油的叶子攀附在上面，而窗前则被几棵榆树环绕，恰逢时节，树冠疯长。
鼻腔钻入一股清新泥土的味道，程蓝不自觉伸了个懒腰，未曾注意身后的门把手向下转动了一下，紧接着贺莹就推门而入。
贺莹看见她显然一愣，她站在门边温柔地说道：“醒了？正好饭做好了，洗漱完就过来吃饭吧。”
吃饭之余贺莹忽然提起住在隔壁的邻居，印象里隔壁住着一对夫妻，与他们两个算是同龄人。
贺莹有意前去打招呼，没想到来开门的是一位小女孩，她就问女孩你爸爸妈妈呢，小女孩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引着她去屋里。
偌大的房子只住着一老一小两个人，而贺莹认识的那对夫妻不见踪影。
贺莹叹了一口气：“我昨天跟李婆婆聊了几句，她老伴儿去世的早，家里就剩下她和她的儿子儿媳，日子这样过着也算安稳，几年前她儿媳生下孩子，说什么也不在这里住了，偏要跑去国外，逢年过节也不肯回来只会打钱，家里只留下她和孙女。”
“那怎么没把老太太和孩子也带走？”
贺莹说：“李婆婆说她儿媳不同意，估计是嫌她一个老人家碍事吧。”
程明易面色一沉，对此不赞同：“这样也太过决绝，哪里有孩子这样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儿子也没反驳几句就任由这样发酵？”
“毕竟是人家的家事，我也不好过问，那小女孩是懂事的，上完学就拉着板车去市场卖菜，背地里不知遭受多少同龄人白眼。”
夫妻俩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心下了然，谁都没有继续刚才那个话题。
听到这里，程蓝觉得碗里的饭也失去了原有的味道，她自是听出贺莹两人话题里的隐含意思。
那小女孩年龄要比她小个几岁，贺莹是想让程蓝假日里多去隔壁走动走动。
就算贺莹不说程蓝也有前去串门的主意，说来也巧，程蓝一出门就看到了那个邻居家小妹妹。
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儿，正吃力地推着三轮车往巷子出口走去，只这一眼程蓝的心就跟着泛酸。
她心下一紧，想都没想就跟了过去。
“请等一等！”
小女孩听到声音后脚步一顿，她缓慢的把板车固定好方向，等程蓝走的近了才转过头，在对上她那道略微慌措的眼神后，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女孩并不认识这个大姐姐，出于礼貌她还是细声慢语的说道：“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那姑娘约莫着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张小小的圆脸，面色虽然潮红但却不孱弱，她的肩膀挎着一个竹子编的小包，此刻右臂正因为主人的心情而变得紧绷。
程蓝自觉来的有些突兀，她的脸颊涌上一抹嫣红：“不好意思啊，刚才吓到你了吧？”她满脸歉意，“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她指了指身后的双层小楼，“我们有缘，我家就住在你家旁边，就隔了一堵墙呢！”
小女孩跟着她的方向歪着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力度不自觉减轻。
程蓝看着她的表情缓和了不少，于是便松了一口气。
在经过刚才一段小插曲后，女孩逐渐信任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姐姐。
姐姐说她看着自己年龄小就想着帮一把，她拥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就像她本人一样温柔又纯洁。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隔壁那扇大门就是锁住的，我还以为我永远都不会见到我的邻居了。”
程蓝在后面帮忙推车，听见这句话手上的力气又添了几分：
“我十岁前都是住在这里的，后来就搬到市里了，不瞒你说，我一直很想回来，很幸运今年就实现了这个愿望。”
“原来是这样，”女孩微微一笑，“程蓝姐姐我叫李成咛，以后我可以经常找你玩吗？”
“当然可以，你有空了随时过来，我一直都在家。”
途中无聊，程蓝听李成咛叙述了很多她家里的事，她奶奶腿脚不好走不了远路，所以一直都是她将地里摘好的蔬菜放到三轮车上，拉到南边的大市场卖。
程蓝正惊叹于她年纪小但力气很大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抹高瘦人影，不远不近地晃悠在她们身后。
如若程蓝转过头，那么她一定能认出人影的身份，但现下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让李成咛夺了去，加之她离不开手上的活计，也就不曾转过身去。
大市场并非如其名那般大，它容纳的人比较少，摆摊的人竖着排上四条线就已经满了。
在这里摆摊卖东西的每天位置都不一样，李成咛也不例外，几乎哪里有空位她就去填补哪里，今天她们来的时机尚佳，刚好能分到一块干净的空地。
停好车后李成咛从后方拽下一块布，程蓝帮她把油布铺好，又把成筐的蔬菜拿出来码好。
李成咛拾掇好所有的东西正打算向程蓝道谢，面前就被一道黑影遮住了。
来人从摊上捞起一根黄瓜放在手心里掂了掂，李成咛没仔细看还以为是顾客，板凳都没来得及坐，连忙直起身介绍菜品，刚一仰头就对上那道凶狠的目光。
李成咛第一次见到这种眼神，她害怕的往后一退。
程蓝察觉到她的异常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那人的头顶挑染了一撮红毛，显得格外扎眼。
她心下疑惑，这个人眼熟得紧，好像她从哪里见过。
对方并没开口说话，只是哈着腰将黄瓜递到了身后人的手里，后者只是斜了那人一眼，因周身气场和压迫感，那人识趣地退到了旁边。
在露出真面目的那一瞬，程蓝终于看清了，为首的正是那天在十三巷里拽住她辫子的那个“独眼龙”。
脑海里闪过当时的情景，程蓝不由呼吸一窒，下意识抬起手捂住眼睛，只求他们别注意到她。
谁料“独眼龙”仿若没看见她一样，锐利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李成咛，后者则不知所措地吞咽着口水。
她一个小孩哪见过这种场面。
“咔嚓”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李成咛差点以为自己的骨头碎了。
“独眼龙”将黄瓜塞进口中，两片嘴唇上下张合，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
果肉并未很快下咽，他满嘴皆是黄瓜碎块，就那么放在脸颊两侧，鼓鼓的。
他餍足地眯起眼睛，似是尝到了什么美味，那表情怎么看都是满足。
于是大手一挥，紧接着他身后的小弟们纷纷涌上前。
等李成咛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人手一颗蔬菜了，有拿西红柿的也有拿四季豆的。
程蓝觉得不太对，因为他们并没想要踏踏实实结账。
“新来的？”独眼龙斜着眼问道，“新来的就要有新来的规矩，嗯这蔬菜不错。”
他又在摊子周边走了一圈，最后舔着嘴唇扯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就不收你钱了，把菜给我们一些就好。”
程蓝攥紧拳头，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不要脸的人，还觉得自己挺大方？难道还要谢谢他的不收钱之恩？
“不...不不行，你们拿了多少蔬菜就要付、付相应的价钱....”李成咛牙齿打着颤，半点眼神都不敢分出来，“不可以不付钱的.....”
独眼龙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屑地冷哼起来，“我这是给你脸，别他妈的不识抬举！我们走！”
话音刚落还推了李成咛一把，小姑娘踉踉跄跄差点没站稳，还是程蓝扶住了她。
她当即就气血上涌，也不能就这样当街欺负人吧！
不知是为了拯救当时被欺负的自己，还是为了今天的李成咛，身体里蓦地窜出来一股热气，她大步向前一把拉住独眼龙的臂膀：
“你们不许走，给钱！道歉！”
独眼龙翻起嘴皮似有些不耐烦。
他并未讶异于眼前的女生有勇气和他相对，在看见右手上那只白皙的手腕更是可笑，他毫不留情地反扭住她。
程蓝吃痛地“嘶”了一声。
“就你？啧啧啧，”独眼龙不善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程蓝，
“出风头是吧？那就别怪我没提醒你.....”
程蓝的太阳穴仿若炸开一朵浪花，在她使劲想挣脱束缚却没有甩开的时候，独眼龙的大手即将侵袭到她的头顶。
电光火石间，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将她薅了出来，她顾不得手腕上钻心的疼痛就被那只手的主人带离到安全地带。
独眼龙的掌心骤然一空，他正想骂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坏他的事，就看见那双熟悉的眉眼。
竟然在这里能碰见熟人，独眼龙的视线变得探究起来：“哎哟，我当是谁呢！”
少年的肩膀谈不上宽厚，但足可以将独眼龙凶煞的嘴脸挡得结结实实。
两人离得极近，程蓝不免攥起衣角，这莫名的熟悉感令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密集的鼓点在胸腔回荡。
“看来那天的教训还不够？我们没给你打死。”独眼龙作势就要抬起手臂。
有一个瘦瘦高高的跟班看准了时机，凑到他的耳边：“老大，这里人这么多要是真打起来不好办啊？”
方净心想就是因为市场人多，他们才不会真的动手动脚，所以他才敢直接站出来。
若自己不慎被大家认出来，那就换个地方好好对峙，不过......
方净不着痕迹地看向背后，早知道就戴顶帽子出门了，他今天原本想去奶茶店碰碰运气，却在半路碰见程蓝。
看着她拼着力气帮忙推车的背影，方净忽然觉得掌心隐隐发烫，不自觉的更改了原有的路线。
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在市场里站着了，可就这么一会功夫，那群不怀好意的人围上小摊。
独眼龙横了他一眼，原本要伸向方净的手一个转弯拍在瘦子的脑后：
“我还怕他不成，这南市场的人谁不知道他家那破事？你们几个吃干饭的？还不给我把他们围了！”
程蓝觉得自己的腿部有些发软，好像有什么波动若隐若现的试图冲破，本能的向前方挪上一小步以祈求保护，慌乱间却撞上方净的后背。
微小的碰撞转瞬即逝，程蓝立时局促地垂下头，轻声说了句：“抱歉，刚才撞到你了。”
她声音细若蚊蝇，若是不凑过去是听不清完整句子的，说完这句话后程蓝的思维就处于高度紧绷中，自然也就察觉到那点微末的不对劲。
方净身形僵了一瞬，旋即又松弛下去，程蓝知道他这是听见了。
他们这个年岁的青少年会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一丝一毫的接触都会引发类似蝴蝶效应的混沌理论。
程蓝不知道怎么解释体内作怪的燥动因子，她飞速看了一眼男生的后背，把这一感觉归因于心律失常。
抚平心口的痒意之时，程蓝收到来自男生安慰：“别担心，有我在他们不会对你们动手。”
随着独眼龙的一声令下，他带来那群人很快把李成咛的摊位包住，这架势在路人眼里如放大镜般无限放大。
看热闹的人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这是做什么呢？”路过的人伸着脖子问道。
“我认出来了这不就是那谁的独子吗？这领着人成天不学好呢！”
身旁的人立刻碰了下他的胳膊肘，责怪：“嘘，你小点声，不要命了？”
有人话锋一转，对着方净指指点点：“这小子从小就没人管教，还有那事....你看看这像什么话！”
消息一经传开，本就拥挤的市场人流更是聚拢的愈发厉害。
各种猜测在人们的心里暗暗滋生，有一个满脸凶相的汉子不畏流言，端着把明晃晃的菜刀拨开人群踏了上来。
“你们这帮小孩，毛都没长齐就学那些社会人士了，赶紧哪来的回哪去，这里是公众场合，不是让你们闹事的地方！”
既然有人愿意做出头鸟，那就有人会跟着作势，有个面庞白净的年轻人也跟着数落了几句。
刹那间一大群人蜂拥而来，将独眼龙等人围得水泄不通。
独眼龙紧盯着那个拿着银色菜刀的人半晌，不知在憋着什么坏水。
前来指点的人剧增，独眼龙冷哼一声，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胆子，如今竟忘了是依靠谁才有的今天么？
那群蠢货的样貌他都记下了，回去一定让那人好看，他虽面露不甘，却也明白不急于这一时。
独眼龙狠狠瞪了方净一眼，步伐急促又凌乱：“这笔账我记下了，你给我等着！我们走！”
见大势已去，程蓝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懈了不少，她刚呼出一口气方净就转过身：
“没事了，下次碰见这种事就喊人来，他们见你是女生会帮你的。”
程蓝点头应下，她望着方净的眼睛回想起方才路人的怪异反应，结合那晚的经历，最终可以拼凑出一个信息——
方净和那个独眼龙之间的梁子怕是结很久了。
可路人的举动又是为了什么，程蓝晃了晃脑袋，这些已经无从考证。
方净察觉到她直勾勾的目光，不免额角一跳：“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是什么意思呢？”
程蓝抿唇怔忡片刻，意识混乱的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方净，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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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竹生冷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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