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月的运气算是好的。
在长安街头流浪没几天,便遇到了当地小乞丐的头子,一个叫“小豆子”的男孩。那男孩不过比她年长两三岁,却凭着一身好拳脚当上了孩子王。
在等月饿得眼冒金星,不得不去翻酒楼的泔水桶时,小豆子递给她一个干净雪白的馒头:他代表乞丐们,收留了她。
那馒头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连带着递馒头的那张脸都镀了层光……可如今回想起来,小豆子的模样早已模糊在岁月里,记不清了。
在街上跟着小乞丐们混了数月,等月几乎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要这样浑浑噩噩过去。直到,春风楼招丫鬟的消息传遍了乞丐窝。
孩子们都催促等月前去试试。
等月本不抱希望,却没想到因面容姣好被选中做长工——这便入了春风楼。
同批进楼的还有等雪,不过她是被父母亲自送进来的。
“先做丫鬟补贴家用,你长大后若能当上头牌最好,若不能……”等雪的父母临走时的嘀咕飘进等月耳朵里,“横竖家里不会再出一个铜板。”
至于等风,出生便是弃婴,自小就在春风楼里生活了,做下人来回报姑娘们的养育之恩。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幸。
从那天起,“赵如月”这个名字就被她亲手埋葬。连同着将军府的雕梁画栋、母亲的温柔叮咛、父亲练武时的呼喝声,一起被锁进自己记忆最深的角落里。
偶尔,只有在最脆弱的梦境里,才会听到有人在轻声呼唤着她:
“小如……”
“小如,发什么呆呢?”林温冬见等月愣神,便像儿时那样,伸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莫不是见着我,欢喜得说不出话了?”
“啊,”等月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压低声音,“我现在叫等月,这里没人知道我是谁。”
“啧……”林温冬瞧着她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别笑!”等月气恼地捶了他一拳,声音压得更低,“我……那帮老东西口中的‘罪臣余孽’,能活到现在已是万幸。”
她的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转瞬又归于沉寂:“温冬,谢谢你,记得我,找到我。请你务必帮我保守身份的秘密。”
昔日那个神采飞扬的赵家大小姐,如今却活得如履薄冰,叫人看了心尖发疼。
“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林温冬突然拔高了声调,比她还要激动,“赵伯伯分明是遭人构陷,老百姓们都看得清楚,是那昏君不长眼,听信谗言,害得你落得如此下场!其实他现在……唔……”话音未落,等月已惊慌失措地捂住他的嘴。
“嘘,你瞎说什么呢,不要命啦!” 她瞪圆了眼睛。那副又惊又怒的模样,与儿时如出一辙。
“小如……额,等月,”沉默片刻,林温冬轻轻拉下她的手,神色无比认真,“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如今我掌管家业,有足够的银钱替你赎身。跟我走吧,再不必在这里受苦。”
林温冬说着便要拉她离开,眼神闪闪发亮。
“咚——”刺耳的打更声骤然撕裂夜色,惊得两人皆是一颤。
“我得回去了!” 等月趁机抽回手腕,如受惊的兔子般窜入回廊深处,只余林温冬怔怔立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她衣袖掠过的温度。
也许是太多年没见,两个人一时间都还不太适应长大后的彼此。
在赵家出事之前,林温冬便已随着父母迁居到北方做生意去了。
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悸动,那些在北上途中反复斟酌的书信,都随着赵家后来的变故化作泡影。
可即便所有人都说赵家小姐必死无疑,他也始终相信——那个在演武场上英姿飒爽的姑娘,定会如野草般在这世道顽强生长。
多年来,他从未放弃过对于赵如月的寻找,哪怕她的名字,世人避之不及。
他坚信,她一定,一定还活着。
她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再一次成为那独一无二的月亮,高悬于漆黑的夜空,让世人看到她的锋芒。
夜风拂过回廊,林温冬缓缓收拢掌心。
方才触碰到的温度如此真实,好似多年来漂泊着的感情终于落到实处。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那颗在商海沉浮中渐渐冰冷的心,随着记忆里那个明媚的身影狂热地跳动起来。
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偷偷在香囊里多塞了一朵海棠。
那日的私塾先生正在讲《诗经》: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王小姐,少爷回府了。”
府门吱呀一声推开,林温冬踏着月色归来,比平日晚了许多。
出乎意料的是,见到不请自来的王颜舒,他非但没有如往常般回避,反而展颜一笑。
那笑意牵动他眼角淡淡的疤痕,变成一弯小小的月牙,让人忍不住想摸一下……就像当年,当他为她挡下那飞溅的火星而受伤时,她不顾母亲“男女授受不亲”的训诫,执意用手帕为他拭去血迹一样。
一转眼,他们都已长大成人,虽然二人亲密无间,但这样亲昵的动作,已不合适了。
“颜舒,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他在她对面落座,接过她随手斟来的茶。
“随父亲去拜访孙尚书,回程路过林府”王颜舒为自己也满上一杯,茶汤映着烛光微微晃动,“想着许久未见,便来坐坐。”
其实她午后便到了,原只想小坐片刻,谁知一等就等到月上柳梢。茶壶已空了大半,提在手里轻飘飘的。
“还是为立储之事?” 提及朝政,林温冬神色一凛。
王颜舒颔首:“孙伯伯说,孙伯伯说,无论哪位阿哥入主东宫,我都可以嫁过去,” 她摩挲着杯沿,“联姻是最可行的巩固父亲地位的方式,新太子……想必也不会拒绝。”
林温冬没有说话,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孩。
烛火在她眸中跳动,将那份强装的从容照得无所遁形。
眼前这个姑娘,自那年元宵打铁花表演出意外时,他为她挡下飞溅的铁水而相识。自此,竟记不清已过去多少年光景。
那时,他并不知道她是偷溜出府的相府千金,出手相护不过是少年意气。
幸得王丞相延请太医精心医治,那道伤才未在脸上留下太深痕迹。
也托了她的福,林家因这机缘,商路愈发顺遂。
烛光摇曳间,林温冬忽然惊觉,这个总被他当作需要保护的小妹妹看待的姑娘,不知何时已出落成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转眼,便要嫁人了。
“令尊的意思是?”
“温冬哥哥,为何不问我的想法?”
他沉默以对,心头泛起一丝苦涩——闺阁女子的姻缘,何曾由得她们自己做主?
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意,只是,相府明珠合该配那九天龙凤。他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子,如何托得起她的幸福?更何况,他心底那轮明月,从未西沉。
正当二人相对无言时,林勇掀帘而入:“颜舒啊,我已差人告知令尊,今夜就在寒舍将就一宿如何?”
“不妥,”林温冬抢先起身,衣袖带翻茶盏,“颜舒尚未出阁,在别人家留宿,传出去有损清誉。儿子这就送她回府。”
王颜舒垂眸不语,乖顺地随他起身施礼。
直到马车辘辘驶离林府,她始终没再抬头看身旁人一眼。
“混账东西!”林勇一把摔了茶壶,瓷片四溅:“多少人一辈子都求不来丞相千金的垂青,你竟——”
“父亲,”林温冬截住话头,语气坚决,“儿子不能误她终身。”
“放屁!”林勇额角青筋暴起,“王家树大根深,哪怕是新帝登基都要礼让三分!那丫头对你千依百顺,娶了她,莫说京城的生意,就是江南的盐引、塞外的马市都是手到擒来……”
他忽然压低声音:“届时,你要多少美妾不成?”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烛芯爆了个灯花,映得儿子眉间那道褶皱更深。
林勇突然泄了气——这孩子自幼看似温润,骨子里却倔得像头驴。
难道这破天的富贵,只能眼睁睁看着便宜别家?
夜深人静。
等月在榻上翻来覆去,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出手阔绰又奇怪的贵客,久别重逢的青梅竹马,总感觉好像还有什么事要发生。
窗外,忽然电闪雷鸣。
大颗的雨滴粗暴地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越发让人难以入睡。
等月索性拥着薄衾坐起,望着窗外被闪电照亮的雨帘——这雨势,与赵家被抄家那日何其相似。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日也是这般瓢泼大雨,那些曾与父亲称兄道弟的同僚们带着官兵破门而入。
她永远记得,那位常来府中吃酒的兵部侍郎吴伯伯,是如何一脚踹翻了父亲最珍爱的青瓷花瓶。原来对有些趋炎附势的人来说,几十年的交情,抵不过一朝风向转变。
雨声中夹杂着遥远的雷鸣,恍惚间又变成镣铐碰撞的声响。
她想起父亲临行时托人送来的家书,那力透纸背的“沉冤必雪”四字,如今看来何其讽刺。
父亲一生戎马倥偬,哪里会玩朝廷中尔虞我诈的把戏?他还是太过单纯了,又或者,他那样写,只是在安慰自己。
皇帝哪里是受蒙蔽?分明是忌惮父亲用兵如神,功高震主。
他何尝不知他是冤枉的?
“有些人只可共苦,不可同甘……”等月喃喃自语,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余光环视,身边的其他丫头们睡得正香。
忽然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她枕边那枚从不离身的铜钱——那是小豆子给她的饯别礼。
不知当年那个带着小乞丐们翻墙越瓦的少年,如今可还安好?以他的胸怀和统御的天资,想必早已出人头地。
心绪翻涌难平,等月索性翻身下榻,如夜猫般轻盈地翻出围墙,隐入一片幽深的桦树林——这是她偶然寻得的僻静练剑处。
暴雨如注。
狂风裹挟着闪电而来,似乎就在耳边劈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剑刃上铮铮作响。
等月凝神聚气,剑锋微颤。
她闭目凝神,回忆着师父传授的要诀:腕沉三寸,气贯剑尖。再睁眼时,眸光已如剑刃般清冽。
剑随身走,人随剑动。
飘落的断枝成了刺来的长枪,翻飞的枯叶化作暗器。剑光如练,在雨中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些落叶尚未近身,便已被剑气绞得粉碎。
凌冽的剑光,映照着少女泛红的脸颊,她额前的碎发,早已被雨水浸透。
铿锵的剑鸣混着雷声,尽数淹没在这倾盆暴雨之中。
林温冬的出现,就像这夜雨中的一道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她晦暗的人生,叫她回忆起了那不堪的过去。
她何尝不想跟他离开这里。可是,然后呢?
这场雨过后,她又该何去何从?
某府邸深处。
烛影摇曳,美人载舞。
一位身着靛蓝锦袍的公子斜倚在软榻上,指尖轻叩着茶盏边缘,似在欣赏歌舞,又似在等待着什么。
不久,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这个时辰才回,看来春风楼确有妙处。”蓝衣公子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
“当然了,说我们春风楼是天上人间也不为过。”领舞的紫衣女子蛇一般缠上来,轻含耳垂,纤细的指尖在他身上游走。舞女腕间系着一串银铃,发出暧昧的声响。
舞女以为自己获得了默许,正要深入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力道恰好地握住了她的脖颈:“我要谈正事了,你们先下去。”
满室莺燕霎时寂然,舞女与侍从们有序而安静地往门外退去。紫衣女子退至门边,与来报擦肩而过。她对他粲然一笑,指尖暧昧地掠过对方腰间的红玛瑙。
“六爷,”黑衣人低头叩首,单膝点地,“确认了,是她,在春风楼的九小姐跟前当差。”
茶盖轻叩三声:“可替否?”
虽不知主子是何用意,但不揣度、只办事是六阿哥对手下人的基本要求。
黑衣人沉思片刻,喉结滚动:“同院丫鬟,年龄相仿者三五人……皆可充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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