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从早到晚的舟车劳顿,身心俱疲的鹿净悠躺下没几分钟困意袭来,没来得及体验到床铺有什么不同,他的意识已经陷入了青苹果味的黑甜梦境,等再次醒来,早已日上三竿。
半遮半掩的白纱帘挡住部分阳光,鹿净悠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好几圈,门被打开,他顶着鸡窝头睁着一只眼看向进来的贺迎潮,“你怎么起那么早?”
“我早早约了水管工下午来修马桶。”贺迎潮打开衣柜,随手抽出件简单的白半袖扔到床尾,两手抓住蹭上不少泥土的无袖背心下摆,流畅自然地脱下来换衣服。
侧头瞧着赖床不愿意起床的鹿净悠,他一手攥着脏衣服,一手拍了拍压在被子上的小腿,非常绵软,没多少肌肉含量的样子,“十点多了,起来吃早饭,甜玉米黑米粥。”
“哦。”鹿净悠目送贺迎潮离开的背影,顺便给他重新关好门的动作,让他想起小时候早起上学总是会对叫他起床的人大发雷霆,有的阿姨会把熟睡的他不由分说地从被子里挖出来,毫不在意他的哭闹大喊,给他套上衣服。
长大后住校,室友往往比他起得更早,因此会提前十分钟叫他,而鹿净悠极其难搞刁钻的起床气很少再出现,他以为自己是随着年纪长大,变得心平气和。
心情舒畅地翻身起床,鹿净悠到正房喝完黑米粥,拿着甜玉米站在台阶上啃,院子里多了条圆头圆脑的土黄色小狗,翘着软软的尾巴四处乱跑,他口中嘬嘬几声把不怕生的小狗叫了过来。
蹲下身顺便抠了点玉米粒放到地上,小狗立刻摇头晃脑地几口舔吃了个干干净净,地上有几块深色的口水印晕开,鹿净悠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摸上不停地舔他手的小狗脑袋,毛茸茸的触感很是治愈,忍不住低声说:“太可爱了吧,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它刚在外面舔过鸡屎,你又让它舔手?”路过的贺迎潮好心眼提醒了一句。
鹿净悠的动作倏地静止在原地,“……”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他!
按理来说狗的天然食谱人尽皆知,骤然被告知事实,柔软温热的舌头曾经吃过其他动物的排泄物,他猛地站起来嫌弃地甩了几下手,湿漉漉的口水瞬间风干了,仿佛成了层紧绷干涸的薄膜包裹在手背上。
核桃大的脑子不足以支撑小狗有胡思乱想的能力,它看着鹿净悠像团风风火火的龙卷风卷进屋子去洗手,本能追了一步,它一扭头看到台阶下的正牌主人,又哼哼唧唧地摇着尾巴,迈出小短腿活蹦乱跳地跑过去,探着爪子扒他裤脚。
按照前几个月的口头约定,今日一大早龙叔就抱着断奶有段时间的小狗送了过来,两只手比划着对贺迎潮顺便问了几句学习和近况。
之所以贺迎潮心血来潮提起向龙叔要只小狗,因他每年九个多月的时间都在外面上学生活,长此以往桂奶奶孤身一人住在偌大的家里,耳力不如年轻人,细微声响被阻挡在外,听不清楚声响,看不明晰东西,难免会感受到寂寞空洞。
况且,十四岁的老狗在两年前去世,贺迎潮觉得也该有新人替旧人,为这个单薄的家里带来不一样的生机勃勃。
二人的对话是无声沉默的,临走时龙叔没看到鹿净悠的身影,笑呵呵地问是不是还没起床,贺迎潮想到鹿净悠霸占大半床铺的奇特睡姿,他把脸埋在被子里趴着,下半身侧躺着,屁股却能宛如坐在他肚子上一般紧贴着。
贺迎潮不由得也笑着回答,是。
家里有双年龄相差很大的儿女,龙叔更轻易察觉到突如其来的动作里藏着什么心思,他忍不住说昨天鹿净悠专程跑回去送给他一瓶冰镇矿泉水,是个好孩子,没事就带他过去和自己小儿子玩,贺迎潮一一应下。
仔仔细细用洗手液洗干净两只手,鹿净悠拿着剩下的甜玉米愤怒地啃出个缺口,他出门看到葡萄藤架下,贺迎潮单手稳稳当当地托着小狗在掌心,另一只手有条不紊地摆茶杯。
犹如雕塑群里托塔天王的姿势,制住随地乱跑的孽障,也不影响做事。
肉嘟嘟的小狗正左右摇摆撕啃着戳到它下巴的手指山,没咬出几分疼痛感,反倒流了一手指的晶莹口水。
“不是说它嘴脏吗?你怎么还让它咬你。”鹿净悠用食指戳了几下小狗脑袋,心满意足地点出个小坑,他抬眼看到贺迎潮眼里不躲不藏的浅笑,蓦地明白了其中含义。
“好啊你,你居然骗我!”鹿净悠以为经过昨夜,他对贺迎潮的性格有点了解,不是善于撒谎油嘴滑舌的类型,万万没想到日常对话里中招了。
“今早送过来的,还没起名字。你要不要给他起个名字?”贺迎潮摆好花色统一的茶具,提起大肚瓷壶倒出杯颜色亮黄透明的茶水,挪到靠近鹿净悠的方向,然后蹲下,让掌心里伸直爪子虚空划船的小狗去玩了。
懒懒散散地躺进藤椅里摇摇晃晃,鹿净悠不悦地“哼”了声,起名权让给他也不会轻易原谅贺迎潮的,嘴巴被软糯的甜玉米占着,一时没说话。
隔着不长不短的圆木桌,另一端蓦地安静下来,贺迎潮也躺进藤椅里,屈起胳膊充当枕头压在脑袋下,他心平气和地等着回答。
葡萄藤叶缝隙里漏下细细碎碎的斑驳光点铺在身上,不足以引起有阳光下暴晒的感觉,像无处可逃的暴晒炙热世界中尚有一寸阴凉地可以供人躲藏。
吃完玉米,鹿净悠把啃的干干净净的玉米棒扔到桌下的小垃圾桶里,满眼绿意的包裹感让他心情大好,他很久没有费尽心思盘算着给自己搭建一块隐秘的地方当基地住下了。
贺迎潮起身再回来,手里拿着根橙色的棒冰递给他,“冻得挺结实的,试试。”
他坐下,又问:“想好名字了吗?”
“你自己怎么不想?”鹿净悠先试探着咬了口棒冰,发现硬度可能和他的牙差不多,于是转而包在嘴里嗦了一口,香橙味糖水的味道非常浓郁。
脑子和舌头你来我往地打了一架,舌头觉得不是香橙味,但脑子肯定地告诉他这就是香橙味,很特别奇怪的认知体验。
贺迎潮:“我更想听听你起的名字,说不定我们心有灵犀?”
“叫豌豆吧。”鹿净悠咔嚓一口咬下冰棒的头,有理有据地说:“毛色黄黄的,和豌豆黄似的。”
“可以。”贺迎潮不热衷于给任何东西费尽心思取名字,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漏进鹿净悠眼中的小光斑,当鹿净悠挪过来视线的同时,他似有所感地提前偏开。
吃午饭前的时间里,鹿净悠一直在和豌豆不厌其烦地满院子玩追逐游戏,跑得满头大汗依旧能听到他时不时的开怀大笑和豌豆的对话声,他似乎完全忘记来到此地是揣着一无所知被骗过来的。
很小的时候他就期待有朝一日能养一条小狗或者小猫,奈何他妈妈猫毛狗毛严重过敏,心心念念的愿望被积压到微乎其微,甚至并不觉得有多么渴望猫猫狗狗,如今摸到了,沉积下来的那点萤火般的激动又翻涌起来。
鹿净悠将昨天的委曲求全抛之脑后,他眼前唯有这从没有允许过降临在手中的小动物,圈住他的院子里并不是一无是处,起码贺迎潮一家人对他都挺好的。
下午日头不那么烈,贺迎潮蹲在卫生间里帮独自一人过来的水管工大哥打下手递工具,收到准确的指示,他去工具箱里眼明手快地找到小扳手递回去,耳边缓缓飘过去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
“那是你哪家弟弟啊,和只小狗玩得这么开心。”水管工姓周,前几年隔三差五上来帮忙修水管电路,知道贺迎潮家里只有他和桂奶奶,时不时地就会带些家里做的馅饼之类的东西送上来。
曾经也让上高中的贺迎潮给自己女儿做家教老师,时薪给的和城里相差无几,乡镇里的家长基本上舍不得请一对一的家教,更多是统一送进补习班里,能不能跟上进度是另一回事,反倒增加了不堪重负的作业山。
少年时期是自尊心和敏感力最强的时候,贺迎潮坚持互通名姓,时隔多年,贺迎潮仍旧记得他的恩,逢年过节都以看望叔叔的标准登门,算是多了个异性亲戚。
第一次见有第三个人在,周叔整理着螺丝钉,随口问了句,“看着和你长得不一样,还是个金发,混血吗?”
“远房亲戚家的弟弟,暑假过来玩几天。”贺迎潮低头整理着即将用到的东西,听到“混血”两个字,莫名微微一笑。
起初他在见到鹿净悠第一眼时就对他有天然的好感,脸和气质相辅相成的纯净明媚,此刻他触及到了鹿净悠性格里实在是一派天真的一面——不过白金色微卷的头发,的确会令人误会是混血儿。
卫生间的修缮工作进展并不顺利,周叔擦了把脑袋上的汗,叉着腰看了眼漏水缓慢的水管,他们近乎把能拆出来的都拆了,全无遗漏地检查了一遍,什么问题都没有,但水位一直居高不下。
他神色了然地说:“这是地下下水管道有东西堵里面了,你得找人把地都挖了,检查管道才行。”
“行,我知道了。”贺迎潮目光发沉盯着污水满溢的水管截面,深呼吸循环一次,转身帮周叔收拾好工具箱带他到前院洗刷干净,提了一大袋新鲜蔬菜水果让他带回去吃。
周叔也没推推拉拉太客气,嘱咐道有事就和他说一声,贺迎潮应下,目送周叔动作潇洒地骑上发动机轰鸣的摩托车,灵活地钻出深巷。
前天晚上允诺要修理坏掉的物件,除了鹿净悠屋子里彻底丧命的灯泡,卫生间终究是一时半会修不好,鹿净悠一听脸就垮下来了,他是真的不想再去蜘蛛一家的领地上厕所了。
桂奶奶提醒说正房里有个卫生间,是前几年和外面的卫生洗澡间一起建好的,他们要是起夜可以过来上厕所。
根据鹿净悠观察,桂奶奶睡觉的卧房在里面那间,卫生间的位置和卧房紧挨着,墙壁隔音效果不算好,冲水声绝对不会小。他记得人年纪越大,睡眠越浅,之前他爷爷饱受睡不着觉的困扰,靠吃药入眠,不到三年就得了阿尔兹海默症。
闻言,鹿净悠当即拍着胸脯,体贴地表现自己的高适应能力,“没事呀,我能去外面上厕所的。打着手电筒就能看到了,不用麻烦的。”
坐他身边的贺迎潮闷声不响地低头吃饭对他昨晚吱哇乱叫的表现不予置评,夹了块香菇到他碗里,被鹿净悠面不改色地一筷子挑了出去,不许私自香菇恶霸私自入境,污染其他蔬菜的味道。
懂事的孩子总归是招人疼,桂奶奶说没事,给他又夹了两筷子爱吃的鱼香肉丝,一顿饭下来,鹿净悠被喂的饱饱的,碗底堆了一层他不爱吃的木耳丝和蒜薹。
长辈被悉心照顾感受,对同龄人则无所顾忌,总得有一个人能托住鹿净悠的诸多需求,而且他的要求都是吃喝住行的分内,贺迎潮觉得理所应当,总不能要求鹿净悠连从小优渥环境培养起来的习惯连根拔起,去适应根本不用适应的乡下环境。
夜半时分,贺迎潮再次从睡梦中被试探接连地敲门声叫醒,鹿净悠振振有词地说怕他想上厕所不好意思找伴一起去,他熟练地拿起床边准备好的手电筒,领着和昨晚一样几乎要挂在他胳膊上的鹿净悠出门了。
今夜格外月黑星稀,鹿净悠贴得贺迎潮很紧,差不多是鞋边蹭着鞋边的地步,手电筒的白炽灯将绿草丛叶背下照得一片雪白,小路上的沙砾石头与拉长变形抖动的影子黑白分明,他更感觉后背空空荡荡没着落很恐怖。
神经逐渐紧绷的时候,鹿净悠忽然看到有道黑乎乎的人影在厕所后面一闪而过,他被吓得心底一突,脚步立即钉在原地一动不动,“贺迎潮,你看到没有?”
“什么?”贺迎潮侧头看了眼半缩在身后侧的鹿净悠,发现他的脸色煞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仿佛真的看到了前所未见过的东西。
他是不太信鬼神一说的,贺迎潮抬手握住鹿净悠冰凉的左手,鹿净悠恍然回神,默默握紧手中真真切切的温度,他笃定地说:“我看到厕所那边有个人影晃过去了。”
夜晚的这个时间点太过于敏感,许多惊悚片里出事的阶段基本都安排在这个点,为了艺考被朋友拉着去看了百部影片鉴赏,里面有十部经典惊悚片,鹿净悠恨不得打死当初兴致勃勃想要跟着看的自己。
让你一时兴起长出该死的好奇心,扎到身上了吧!
“别怕,应该是看花眼了。”贺迎潮语气平稳地安抚鹿净悠,“那你要过去上厕所,还是我给你找个安全的草窝上厕所。”
熟悉的两种选择,鹿净悠更怕黑暗里不确定的危险,他一闭眼睛,视死如归般选了另一个,“……草窝。”
将杂草里面的地方来来回回几脚踩平,确定蹲下来的高度不会有草梗戳到,贺迎潮牵着鹿净悠进去,前面刚好有层高度合适的草丛能够完全挡住蹲着的鹿净悠,贺迎潮帮他打着灯,视线却定在厕所附近的树丛里。
羞耻心和恐惧纠缠不休,鹿净悠心跳极快,他反反复复提醒贺迎潮一定要给他打好灯,不要移开,贺迎潮给了他确定的答案。
不安感被稍稍压下去一寸,鹿净悠明知道黑暗中未必有什么东西,可脑子偏偏自作主张将看过的惊悚片主角最清晰的一幕完完整整地抠出来,像一张张皮影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极度紧张下他控制不住干咽了口口水,四周安静到宛如有碗调好的水泥倾倒下来,一点声响都没有。
“谁!”贺迎潮蓦地压低嗓子呵斥一声,手电筒随声而动晃过建筑后的半片衣角,闪得对方惊慌失措,他听到有脚步声从厕所间后面慌不择路地滚了下去,断枝枯叶宛如过年玩摔炮般噼里啪啦响了好一阵,恰好那块是片地势偏陡的小坡,估计里面潜藏的植被能让偷看的人吃点苦头。
同样被吓得不清的鹿净悠缓了好一阵才提起裤子站起来,失而复得的光芒那么亮,他看不清来自源头的贺迎潮脸上的表情,胸口发闷喉咙紧得难受,其实光芒离开只有几秒,可他感觉有一辈子那么长。
鹿净悠深觉被背叛,身体僵硬地站在草丛里,贺迎潮看到他眼眶通红,眼泪如同荷叶上滚落的水珠,一颗颗往下掉,但不出声,抿着嘴巴哭得可怜兮兮的。
贺迎潮意识到遭了,此时鹿净悠应该不想听他的解释,他主动伸手要拉鹿净悠出来,鹿净悠抬手擦了下湿漉漉的脸颊,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
为什么明知道他害怕,依然要故意吓他!
他是真的生气了,他再也不要相信这个坏心眼的贺迎潮了!永不原谅!
小鹿:我的心在下小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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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修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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