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思禅心共竹闲,任他流水向人间。
手持如意高窗里,斜日沿江千万山。
敢以“如意”做名号,究竟是想展示自己豁达了悟的闲适,亦或者是傲慢地认为,自己当真能够万事如人意?
戚长安潇洒翻身,下了吊。他拍了拍衣襟,眼神嫌弃地打量着自己一身起码九袋的“乞丐服”,大约是觉得无论如何无法拯救了,便干脆不再管,对着昆祢两人爽朗一笑:“还以为上回江上一别,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呢。没想到啊没想到,看来这一回我醒得还不算太晚。”
韦灵菳勾唇一笑:“何止是不晚。是笔墨尚温静待黄庭,一出大轴就等着你开演了。不过戚兄,你当初不是说要回北面去,怎么一下子又跑到这里来了?”
戚长安“哦”了一声:“这事说来话长。原本我是要带着师父回老家去的,不过没想到刚一上船就碰到了个老熟人,也是要往楚州去。我想,既然人死如灯灭,那之后的身外事也没多少要紧,所以干脆就把骨灰和钱交给了他,请他帮忙代为下葬,之后就跳江了。
“也是凑巧。当时扬州有个花会要开,柳公子和喜夫人也在那条江上,他以为我是失足,就让人把我救上了船。醒后我也觉得自己挺蠢的——死又死不了,瞎闹也是添乱。再说还有真儿。总不好留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所以后来柳公子一说让我来替他们看大门,又能把真儿接过来教养,我就同意了。”
他说着又随手一指身后的大树,“喏,那儿就是我的住处。算是这大阵的第二道防线吧。”
昆祢犹豫道:“那墓碑……”
“哦,那个啊。“是我竖的,写得还行吧?虽说真儿不在乎,可我毕竟杀了她爹,总不好意思再让她给我立坟。还有这个,”
戚长安拍了拍那“秋千”道,“这也是我自己弄的。我管他叫‘自动行刑机’,能剐能绞能淹,每天不重样。你们要是多待一天,可以来看火刑,我让小雀儿他们晚饭掺点硫磺,烧起来会变色,也算是个烟火。”
“……”昆祢轻声道,“你这是何必呢?”
戚长安满不在乎地一摊手:“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真君。就好比要是哪天将军出了事,难道您不会为他报仇?我这个人没那么大肚量,心眼儿小得很,谁动了我珍惜的东西,我就是粉身碎骨也得咬下来一块儿肉来。不管是‘戚长安’,还是‘秉月’,都不能例外。”
他拍拍手,站起身,“好了,闲聊就到这儿吧,我能感觉到‘他’要醒过来了。虽然不知道你们来是要做什么,不过要是找喜夫人的话,奉劝二位可能得稍谨慎一点。她的脾气最近可是很不好呢。”
他说着,突然伸手将墓碑的一角猛地向上一抬,刹那间整座山都像是震颤了一下。大杨树剧烈抖动着,仔细一看却是在缓缓转动,正让出那条路来。
“这场梦做得可真是不痛快。醒了也好,睡着也好,都是无趣极了。只有刚才那一下子,我却是得深深感谢韦将军,没想到您竟然还收着我交托的那一缕头发。可真是……好久没有闻到了,师父的味道。”
随着他的一语话落,殿宇的大门重重打开,一道金光倾射而出,柔柔地打在树下。可当几个人睁开眼,再一回头,只有流水潺潺,芳草萋萋,再不见了人影。
……
何以谓之天性?天然不雕饰,食色性也。
一觞一食,一饮一啄。吃喝,□□,睡眠,生老病死……人所有的一切不过天然共有,既不更好也不更秕。就如同那些情与爱,亲与友,都只不过是群居动物的报团慰藉,所谓天性,就是这么难以抗拒的东西。
于是无数的诗歌小说中,“言情”最为人津津乐道,人们都喜爱在各种各样诡谲波澜的故事里,看到那些重要角色们结识配对。
比如七仙女和董永,比如崔莺莺与张生,比如潘金莲与西门庆。
比如喜姑娘和那不知名的寡妇家大外甥。
这位杜撰而出的“拼好人”相貌模糊,生卒不详,性格更是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机灵挑逗,而故事里的喜姑娘也是几经变革,摇身成了花魁、精灵、仙女,以及最经典的x丞相千金。
千样人口中吐出千样故事,而如果能够祛除一切障目,反朴归真,去问问最初那位当事人的话,那她多半只会摆出一张茫然的脸问:这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路过了一下吗?
就只是路过,停了一下,又离开了。
仅此而已。
假如一定要说这段经历带来了什么的话,除了因为名声大噪而卖得更好的酒,赚得更多的钱外,大概最最要紧的,就是某一天突然来造访的,因为听说了故事而起了好奇心的柳公子了吧。不知有多少个深夜,她摸着这个守株待来的“宝贝”,做梦都会笑醒。
小柳啊小柳,我的小心肝儿。只要有了你,别说什么金山银山,就是给个仙人来我也不换!
当年的一字一句仿佛还砸嵌在地,可转眼那对“百年好合”的红烛,又要照上另一场婚宴。
昆祢的眼睛扫过那成堆成堆的嫁妆箱。成对的金杯,整套的玉盏,满盒的珊瑚玛瑙,拔步床,嵌着整根的大象牙;博山架,紫檀花雕暗镶珐琅;菱花镜背后是精心描画的和合二仙图,双层琉璃屏风天衣无缝,内层勾涂着千山江水图。十几只山精来回窜着,每个人都恨不得长了七八双手,每只手里都捧着这么厚一沓纸,正忙着核对清单。
明珠照墙,金砖铺地,可就在这数不清的富贵中,最令人浑身一震的,却还数正中央,那匹不知多少丈的,盘旋绕过整间大殿的纱衣霞帔。
乌铁的织机紧锣密鼓地拉响,金梭走动间,隐约能看到一个硕大的身影埋头在其后,四双修长的手正上下翻飞着忙活个不停。
“蚁儿蔓儿!去,描图的花样子用完了,再去拿几张来。”
左右男女急忙应了一声。
又喊:“狗儿!去厨房看看咱们还剩什么酒曲,把这盆浸过丝的水抱过去酿了。”
“得嘞,夫人——酿好了是用一等瓶子装还是二等瓶?”
“这还瓶子个屁!瓶子不要钱啊?!去找个大米缸。要是味儿不够,就去库房找件我不穿的衣服,抽几根丝放里头泡泡,就说是新品。”
“明白了,夫人。那我就说,这是喜宴特供的鹊桥酿。”
“酿个屁!什么金桥银桥的,好名字留着给收钱的酒用,白给的玩意儿起个蛋的花名!就这么几坛子放出去,爱喝不喝!”
她不耐烦地抬起头,冷哼一声,“来啦?你这排场真是越来越大,非得人三请四请不肯挪动屁股。得亏是今天来,再迟一点我的第五张请柬都要让人送去了!”
她语气讥诮,一张本就平平无奇的脸,一下变得普通又刻薄。
昆祢好脾气地道:“我搬家了。”他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递了过去,“贺礼,恭喜你大婚。”
“那可真是老王八出壳,确实难得。”喜夫人半信半疑,语气略带遗憾,“可惜了。本来还想揪住这次机会,把咱们年底的分红降上一降,没想到都这时候了,你竟然还能想这么周到。不过先说好,分红不会少,礼我也是要收,不光是你,还有你的。”
韦灵菳刚踏进门,冷不丁地挨了一手指,微微挑眉:“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咱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夫人?”
喜夫人哼笑一声:“‘你’是,我可不是。不说别的,韦将军,连你现在戴的那个佩囊都是从我库里换回来的!可惜上次咱们见面的时候,你眼上还蒙着黑纱,那样子简直就跟……哦!”
她看着紧跟进来的张道德两个,语气意味深长,“又是两个……真君,我现在真的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怪癖了。”
昆祢闻言沉默了一下,突然开口问:“柳砚冰是不是走了?”
喜夫人一噎,半晌才冷声道:“废话。”
柳砚冰这个人纵然有一千种缺点,可任谁都无法否认他的才情与诗意。所谓春赏梅花夏赏雪,这世上仿佛就没有什么是他不喜爱的,甚至就连一块烂石头,一支破芭蕉,在他眼里都有股特殊的韵味。
在他年复一年勤勤恳恳的蚂蚁搬家下,偌大的扫珠殿总是呈现着一种似空似满的凌乱美,坐在其中只要随手一掏,到处可见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什么胶泥捏的小瓮,柳枝编的只有巴掌大的背篓,枣核钉成的小舟,木雕的娃娃屋。《渔乐图》下的小几上摆着没抄完的灵飞经,松针茶叶罐里藏着自制的,喜夫人爱吃的蜜饯……
而如今他一走,所有的这些东西也全都跟着消失无影,只剩下一览无余的金碧辉煌,富贵到生冷。
“再过半个月就是大婚,想来我那位新夫就算再大度,也不可能容忍绿帽子在自己面前晃悠。与其到时候闹得鸡飞狗跳,不如让他走了,省得挨人家白眼。”
“舍得?”
喜夫人啐了一口:“舍不舍得的,现在说还有个屁用!横竖主意是我自己拿的,又没人拿刀架着,到底是我辜负了他。”
你一言我一语,传到耳朵里就像是一波又一波的杂音。韦灵菳最不耐烦听这些寒暄感慨,干脆抄着手慢悠悠地晃了一篇边,看着墙上一卷没来得及带走的《德忱帖》。
平心而论,写得确实不错。柳骨颜筋,颇有巧意,只可惜再好也是临摹之作,跳不开原作者的桎梏樊笼,就是有力而无勇。他不由啧啧,转头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
那一瞬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直冲天灵,他几乎是想也不想,掉头就要跑!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一伙四五个小女孩嘴里高喊着“是小灵子!小灵子来了!!”直冲了进来,宛如土匪过境一样,而不一会儿又大喊着“玩化妆,玩化妆”,浩浩荡荡地离开。
烟波中,只留下“你们是谁……喂别闹!我打人了啊!我真的打人了啊!阿祢!阿祢!!!!!”的惨叫声。
“舞狮队”欢天喜地地远去了。
喜夫人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道:“哎,对了……刚才你说没接到信,那你是怎么知道宴会的消息的?”
昆祢假装自己压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掏出那张请柬:“你的爪牙在城里,四处派发这个,我想可能是是认错人了。”他抬手指了指抬头的名字。
喜夫人扫了一眼,“哦”了一声:“这是城里粮油铺子的老周。这几年送菜采买,这小子捞了我不少好处,本想着趁这次机会好好榨榨他的油水,看来他倒是跑得飞快。”
这就难怪了。
现在的上清连精怪带修者加在一起,数量竟高达势均力敌的“0”。想来,172那个小东西在城里盘旋了那么多天,早已经是急得焦头烂额。乍一看见昆祢他们身上的髓光,可不是得久旱逢甘霖一般,一个没脑子的头颅哪里想得到,世上还有张冠李戴的可能?
门外又是一阵呲哇乱叫,恍惚间,还有什么东西被踢倒的挣扎声。喜夫人本就心烦,忍无可忍地推窗,高喊:“勾雨,小花,别玩了!没看出来人家现在不是猫了,哪有爪子给你们摸!”
窗外猛地一静,又随即咦了一声。
原本你推我搡的一群,不知何时只剩下两个蹲在那里,一个穿红,包子头,一个穿蓝,小马尾,两个人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韦灵菳的脸,覆着白膜的瞳孔不停抖动着,半晌,“切”了一声。
“没有毛毛,不要了。”
说罢毫不留恋地把人一扔,作鸟兽散了。
韦灵菳顶着一脑袋簪花,阴沉着脸翻窗进来,一双锐利的眼神瞬间刺向昆祢。
对方赶紧捧上茶盏,有些心虚地转过头问:“写信来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
喜夫人看着的动作略一沉吟,闻言回过神,懒懒一敲卷布轴:“先说说你的目的吧。带着这么两个小孩过来,要说只是为了看看我鬼才相信,你想要什么?”
昆祢只得把事情经过简单一说,又道:“看到请柬我便想,香药同源,找你,或许有不同的看法。再来,上次托你做香囊时,用的香引还有没有剩下的?”
喜夫人大笑:“你倒打了一手好算盘!不过真君,咱们当初可是说好的。材料钱那是材料钱,手工钱是手工钱,多不退少要补。被说是剩下一点儿,就是剩下一筐,如今也是夫人我的东西,你想要啊?那可得好好算算这价钱!”
她说着手掌一推,织机上经纬瞬间凝成算珠,手指翻飞间,两眼放光,“咨询费,材料费,茶水费,人工费,还有进山钱,请香钱,炭火钱,呼吸钱。零零碎碎,杂七杂八的东西加在一起……”
她叹了一声把“算盘”一抹,苦笑:“免费!”
噔噔噔!
好熟悉的语气!好不详的即视感!
韦灵菳汗毛倒竖,一脸警惕抬头:“你也想要什么?”
“什么叫‘也’?我可什么都还没说呢。”喜夫人白了他一眼,从左右手里接过一只木盒,径直递了上去,“我这里有一支通天签,两块石露,一颗夜明珠,还有刚才说的香和引子,再加上这个,”
她拈出一只黄铜钥匙,“当初咱们说好了,我帮你制香,你就帮我建一座千年不坏,万年不朽的大阵。还说只要以后拿着这个来找你,不管多少次……”
“一次。”昆祢及时拒绝了她的高帽,“只有一次。”
喜夫人从善如流:“虽然只有一次,可只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过来找你,你一定尽力而为,是不是?”
虽然从她口中说出来,仿佛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公平交易,可作为另一个当事人的昆祢却是神情复杂:“……就算是吧。当时你说自己别无所求,现在是需要用了吗?”
喜夫人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是。现在就是‘到时候’的时候了。”
“你是不是也在纳闷,为什么发出去的那封张请柬上只有新娘一行注着我的名,新郎一行却是空的?简单。因为我的那位新夫身份有些特别,是生在名门望族,富贵世家的公子哥。
“真君应该也听说过,所谓‘十家九殿三仙流’中,其中之一的东平铁家,六式绝刀的传人——”
她缓缓抬头看向昆祢,“——也就是,砍断你脖子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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