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塔内,十八层的最顶端此时正是一片破败狼藉。无端飞起的飘雪如同尖刀,层层刮刺在墙面上,窗台上一掌厚的白冰像是个透明的牢笼,而在大门的位置更是由数不清的冰刃死死围夹着,一丝缝隙也无。
韦灵菳高坐在木台上,一身纤尘不染,对面的两人却是喘着粗气,摇摇欲坠。
薛鸦猛一振刀抖掉上面的冰碴,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妈的。这哪是什么公子哥,怕不是从哪儿找了个耍杂技的,那么多花样,蹿得比跳蚤还快!”
对面的人笑嘻嘻的,挑衅似的故意转了转自己手上刚从门口掰下来的“冰棍”,分明是一句话也没说,可看着他的神情和动作,无端的总让人有种吵闹的错觉。
薛鸦不由大怒,郑名却是一把拉住他,心内隐约觉得不安。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三支花签。其中有两支是他们刚进来时被抢走的,而另外一支则是刚才趁着自己和韦灵菳缠斗的功夫,薛鸦突然出手,讲隐藏已久的神通冰刃赫然一口气全部放出,这才趁机斩断了他的绳刀,抢到的。
药材,法器,符咒……他的运气不错,三样都是极名贵的东西。可又不太好,因为最要紧的那个,还在对方的手里。
韦灵菳夹着那支要命的花签,随手在指尖转了一圈,他看着背后的文字,用字正腔圆的语调念道:“此为高塔之顶端,最上品之瑰宝,凡到此者当为最上宾客,人中龙凤,请上高台手指西南,心中默念,宝刀自现。”
他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破烂的木台,郑名心内警铃大作,也顾不上其他忙喝道:“不能让他上台!”
“还用你说!”薛鸦当即大吼一声,又是猛一旋刀,脸上青筋暴起,拼尽最后一丝全力竟将寒冰在刀上,凝成一条数丈宽的长刃,猛然向那人劈去。
一时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住了,郑名忙后退几步却仍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猛然向外迸发开来,他的步子不由一僵,直觉像是猛然浸透在了寒冰冷水中一样,手上花签险些脱手。
再看对面那人,原本后退的动作也是一停,刀刃犹如狂风过境,猛地破开墙壁,所到之处百物辟易,而就在刀锋眼看就要划上那人眼皮的瞬间,所有人都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滴答”的,像是水滴落入满盆的轻响。
韦灵菳豁然睁开眼。
一切都仿佛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在绳刀被冰刃破开的瞬间,韦灵菳似乎是发出了一声饶有兴致的轻笑,可在当时谁也没有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从他袖中掉落的几枚花签上,三人同时出手,一个错身,一个争抢,缠斗中不断移位,只有猎叉尖像是被遗忘了似的,静静倒在地上。
倒在如今韦灵菳的脚下。
他猛地一跺脚,随即看也不看就是勾腿一踢,叉尖猛的被震飞腾起,借着一脚用力,牧童一道驰骋的飞镖,从背后顺着他的肩膀赫然弹出,正打在冰刃上。
薛鸦只觉被一阵排山巨力瞬间撞上,手臂瞬间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甚至来不及惨呼,整个人便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墙面上!
“薛鸦!”郑名大叫一声,却是随即觉察出有什么不对。
墙上的黑影炸开得水波一样避开了他,急匆匆地跑去另一面墙,它们挤在一起,远远地探出头,像是窃窃私语地小心瞄着那个人影。
没有想象中一拥而上的撕咬,就仿佛……它们只是自己的幻觉一样。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指声。郑名回神赫然回头,就见韦灵菳站在那只剩下一个板凳大的“高台”,懒洋洋地一伸手。
霎时间,顶上灯笼猛的一闪,一道白光透过穹顶忽地降下,一股磅礴的神通气息扑面而来,随即像是只一眨眼,两柄通体银白的长刀便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郑名想也不想飞身猛扑就要抢夺,可惜满地高耸的冰锥却像是篱笆一样,严严实实地阻挡住了他得去路,他只能目眦俱裂,眼看着那人随手扔下花签,将宝刀抓在手中,仿佛掂量过年时的猪肉一样,轻佻地晃荡了两下——
而后,猛地震碎了它们。
削铁如泥的刀刃,流畅精致的刀身,传闻中精心铸造的“名刀”化成一地铁屑碎片,只剩下两只银白的刀柄,在郑名呆呆望着的眼神中,韦灵菳慢条斯理地将它们对合一拧,赫然成了一条银白色的长枪。
枪身一丈二尺,顶上玉狮憨然,一条朱红血线正搭在他的指尖,又随着抬枪细看,映照在眉心,像是一条指甲轻轻掐出的红痕。
枪名玉骨,人是琼身。
“你是……你是!”郑名瞪大了眼。
韦灵菳置若未闻,只是抬脚勾起那猎叉的叉尖,一脸嫌弃的掰断了两边的烂铁,只留下最中间的一根,然后用袖子一抹擦去了上面的黑漆,正露出一柄同样银白的枪头。
“使唤我演这么一场大戏,只那么一点东西可远远不能打发,去告诉你们主子,我要加钱。”他低着头也不知道在向谁说着,可郑名却清楚地看到墙边一条黑影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眨眼没了踪影。
郑名终于缓缓回过神来,脸色铁青:“是喜夫人派你来的!”
“‘派’这个字用的不好,准确的说应该是利益交换。就像你们铁家做的一样,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郑名红透了眼:“各取所需?当初求亲时就已经说明了,我们也是各为其主,再说夫人明明之前也是答应了的,你们还想要什……”
“你。”
郑名不由一震。
“你,确切的说,还有他。”韦灵菳伸出拇指,漫不经心向旁边薛鸦一指。
“为了不无能得太明显,铁甲另辟蹊径,规定只有进到核心的一部分人才允许学习刀法,其他人都是另有师傅教一些外家功。也是多亏如此,铁家还不至于完全像那个三公子一样,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听说你们这些世家每过几年都会办什么切磋比较,你们两个排名第几?”
郑名看着他的神情,犹豫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还是回答道:“大比是主子们的活动,论理我们是不能上台的。去年四公子进了前五,我们三公子拿了二十七名。不过在那之后有‘闹打会’,我们这些下人可以上去斗斗给观众助助兴,我拿了第二,薛家兄弟一个第四,一个第八。”
韦灵菳当即嗤笑一声,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神情,令郑名心惊胆战。
他舔了舔嘴唇,色厉内荏地喝道:“我们公子是做大事的人,这种打打杀杀的小事,何必劳他亲自动手!”
“可我看他打你的那巴掌,似乎对武学也不是特别生疏嘛。”韦灵菳微微一笑,突然问道,“是第几次了?”
郑名瑟缩了一下,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声。
韦灵菳反握着枪尾,轻轻拍打着肩膀,像是在沉思:“喜夫人要的是庇护,而铁家之所以同意联姻,则是因为现在刀谱不全,实力不济。所以想要不被卸磨杀驴,喜夫人当务之急要做的,就是将铁家的实力重新衰减到一个不高不低,既能做保护伞,又不至于甩开自己的程度。”
所以才有了这座玲珑塔。
如何将一场杀人事件变得容易理解接受?只要在前面加上“夺宝”两个字就可以了。
塔前聚集的人成千上万,谁也不敢肯定哪里是卧虎藏龙。即便是郑名薛鸦两人,一进入塔就好比是进了笼子的蝈蝈,生死只等开盅。
“依照我和喜夫人的交易内容,原本是应该把你们两个都杀了,再用一副夺宝不成反杀的无辜受害者形象,轻轻打伤你们家三公子,断掉薛鹊一只手,事后再补偿一些名头听着好听的法器珍宝……”
他忽地一笑,“不过我突然觉得,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听到刚才的铜漏声了吗?阿祢每次生气的时候下手总会格外重些,而他最近的心情可是非常不好,这一点我想你的那位公子应该已经感受到了,”
郑名的眼睛缓缓瞪大了,眼神中像是晃动着一丝惊恐。韦灵菳于是轻飘飘地一摊手,低声道:“现在,选吧。”
“死,还是回去被责罚,又或者是和我做一场交易呢?”
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几簇烟火猛然划过天际,当空炸开道道绚丽的彩光,透过墙壁上打烂的缝隙,隐约能听到塔下舞台咿咿呀呀的唱腔。
大宴开了……又或者是已经结束了。
而当韦灵菳又一次翻过窗台,进到窗明几净的屋内时,看到的正是长榻边那个低头,静静忙碌着的身影。
他眉头不由一挑,连脚步更加轻快了些,毫不客气地走到那人旁边,一屁股坐下了。
昆祢默契地往里挪了挪,头也不回问:“结束了?”
“当然。有我出马,还有什么搞不定的,”他懒洋洋地回道,“倒是你怎么也那么快?”
大约是今天忙活了一天,昆祢也有些疲惫,也懒散地道:“那孩子,是个好说话的,自己离开了。”
“铁家的人呢?”
“还在楼下,不过快要有人来了。”
韦灵菳“唔”了一声,像是毫不在意,反倒是探过头,瞄着他手里的东西:“笼子?怎么又做笼子?”
“……”昆祢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只是防患于未然。”
和有吃有喝万事不愁的小二毛不同,张道德是个小碎嘴,还是个极具浪漫的英雄主义梦想的小碎嘴。仅仅只是初见时,在破庙的那一出手,就足够他容忍韦灵菳的作业,小考,抽查,每天呼呼哈哈地跟在身后,亲亲热热地叫着“老韦”,而倘若他知道了这次故事的前因后果……
那将会是一场规模空前的,苍蝇鸭子联合大作战。
韦灵菳只是稍微一想,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所以这个有什么用,像是陷阱网兜那样丢出去,把他们捆起来?”
他显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把无辜小二毛也捎带了进去,俨然已经有了暴君连坐的雏形。
“类似,但是方法不同。麻烦的是,比起陷阱,它的动静太大,不太好诱敌。”他说着,一手在那竹笼子上摆弄了一下。霎时间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刺耳的摩擦巨响让人后槽牙直发酸,如果说这是陷阱,确实是连猪都不会上当。
韦灵菳捂着耳朵瞬间倒退三步:“这个能管用多久?如果只是几刻钟,那我劝你还是放弃,不值得耳朵受这一场大罪。”
昆祢想了想:“我还没试过。不过不管是阵法,还是法宝,能发挥多大效力,还是要看目标是什么。他们俩的话,可能……十来天?”
“那我来看看。”韦灵菳一个顺滑的移位,嘶溜一声又挪了回来,“我觉得可以试试骗的。好吃的,好玩的,新花样,只要人过来,然后碰……碰哪里?”
“这儿。”昆祢将笼子转了个位置,“按下去。”
“哦,那就说是请他们看个好玩的新玩意,等他们提起兴趣凑过来了,只要手一碰到——”
他像是随手在笼子上一敲,可就在手指碰到花纹的刹那,铁笼瞬间张开巨口,化作一柄柄锋利的长枪,直接贯穿将他钉死在了地上!
黑褐色的血液瞬间溅满一地,韦灵菳像是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笑容缓缓凝结在脸上。
“……阿祢?”
昆祢站在不远处,低头看着那蛇一样蜿蜒爬过来的血河,在灯火的映照下,他的神情若隐若现,有股说不出的疲惫。
“是,我在。”他木然道,语气平淡得不起一丝波澜,于是韦灵菳看着他,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你要杀我。”他说——不是疑问,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是。”
“不和我一起死?”
昆祢豁然抬头,他的嘴唇颤动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那双灿金灿金色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一闪而过,可不等人看清,他又飞快地垂下眼,一如既往的慢吞吞说道:“你挣不开的,灵菳。”
“你的身体是由我造成,每一寸骨血都是我的手笔,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能为,你当然也清楚我。”
韦灵菳终于停下背后一直动作着的手,像是重新认识了面前的人一样,盯着他半晌,问:“喜夫人?”
昆祢也不隐瞒,干脆承认:“她是个商人,当然知道一码归一码的道理。刀谱用来换了药,想要再让我改阵,当然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
举凡是这世上的所有阵法,哪一个不是奔着千秋万代去的,因此乍一听到有人把“大阵”和“便携”两个字合在一起,昆祢的眼神震惊得,就像是见到有人把精饲泉水喂养的走地鸡用来油炸一样。
然而,提出这个想法的人却丝毫没有感到自己的过分,只是一脸含情脉脉地摸着旁边人的手,疯狂揩油。
她嗔道:“这地方太潮,光秃秃的连个喝酒耍乐的地方都没有,再说我们小柳儿是读书人,有才情,当然喜欢到处游览什么名山古迹,总不能老在一个地方待着不是?”
看着对面那两个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狼狈为奸的身影,昆祢面无表情,将手上写着“完工重修之绝对不改之十三”的卷轴,缓缓撕碎了。
完善,坚固,能和山势融为一体,想要移动时还能随时带走的大阵。这种近乎南辕北辙的要求,饶是昆祢也只想到一个办法——用**作阵。
山川为图,草木作线,以四时交替做分割,百兽迁徙作灵活变动。新生的巨蟒悠闲自得的游行在江边,懒洋洋的舒展着鳞片小憩,却在这时突然有一条巨鹰猛扑而来,坚硬的喙爪直剜向蛇眼七寸,而蟒蛇也不甘示弱,猛的一旋身,死死缠绕其它的身体来。
一时间江边炸开无数水波翻涌,又在不久之后,一条伤痕累累小蛇从蛇腹破皮而出,狼狈地沿着芦苇丛逃窜溜走。巨鹰啄食着蛇肉,不断振翅,向天发出得意的长鸣。可就在它低头的下一秒,一只匍匐已久的巨鳄猛然弹出,血淋淋的巨口赫然咬上它的脖子。
崭新建成的扫珠殿内,喜夫人托着那只即将睁眼的幼猫,漫不经心地一想,就定下了“小花”这个名号。
弱肉强食,此消彼长。
新生的五体相互捕食,你争我抢,在一次次的死亡和重生中,不断消耗着大阵多余的髓气,就如同一双双无形的水鬼的手一样,死死缠绕着阵心,让它不要走得太低,不要靠得太近。
而当昆祢一手拎着报酬的小包,一手牵着韦灵菳,几乎是狼狈的从山内连夜逃窜时,在脚步踏出界石的一瞬间,他也曾有过一丝担忧:没有固定封住的大阵,就像是无人看守的宝藏一样,一旦被人入侵就有被夺走的风险。可那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转过一秒,自己就不由哑然失笑。
试问这世上有谁能破开他的大阵?
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崭新”的韦灵菳。
一如既往的俊俏飘逸,一如既往的挺拔灵活,却是许多年都未曾见过了。揭开了蒙眼的黑纱,如同将一颗蒙尘宝珠重新擦洗,漆黑的眼眸依旧是灿星一样,仿佛闪耀着凛人的光辉。
亦如从前,亦如今日。
不似常人的黑色血液带着股幽香的恶臭,贯穿头顶的铁枪像是一根畸形的长角从额头刺出,鲜血顺着创口不断涌下,流进了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
“原来如此,”他轻笑着,“我就说你怎么会对这件事这么上心,原来是想用人情换大阵的支配权。那副气鼓鼓的样子引人愧疚,把我使唤得团团转后,又用我出力来的东西对付我,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我现在开始怀疑,难不成那个叫花子也是你找来的?”
“不要想着用我的错误去开脱自己,灵菳。”昆祢瞟了他一眼,悠悠道,“从小到大,我见多了你这套把戏。赌局是你自己找上门,我也是真的生气。可无论有没有这个,都不会影响现在的结果。”
他说着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只金球,又随手一抖,成了一根手臂长的满是凹槽的三棱刺。
韦灵菳看着他手上满是倒刺的凶器,哑然:“原来你早就做好了准备。”
“因为是你,所以我从不大意。”昆祢说着蹲上身,一手握紧他头上枪尖,一手握着长刺,缓缓地,毫不动摇地插进了他的心脏里。
窗外又是砰的一声巨响。
再美的烟花只要一多,也像是满天蝗虫一样,刺耳又厌烦。人潮的惊呼一浪接着一浪不断翻涌,热闹俨然已经到达了顶峰,接下来就只有不断的扫兴。伴随着殿门被推开的声响,楼下传来一阵高亢的惊呼。
“娘的,我的房子怎么成这样了?!谁搞的,谁?哎哟!三公子,你们怎么成这样了?死了没?没死啊,还有这个谁……薛,薛鹊?也没死啊……”
昆祢只是低着头,看着怀中那个渐渐变得冰冷的人影,恍惚间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看着韦灵菳死在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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