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出门后许久,金伞还在长吁短叹。
他将那顺手抄来的小瓶捏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倒出两粒药丸仔细查看了一遍,这才一人一颗,塞进两个小孩嘴里。他偷瞄了一眼昆祢的脸色,自知这一票大买卖算是泡了汤,心下惋惜的同时,对那马虔婆更是记恨。
他忍不住嘟囔道:“要我说,您实在不该就这么便宜了她。那老虔婆就是嘴上说得可怜,其实背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金银财宝。她那个二楼,每天用木板封得严严实实的,谁多瞟一眼就要吊起眼睛骂人,人都说也不知道她在里头藏了多少好东西!”
“我知道。”昆祢沉声道。
虽然一直被耻笑为番门夷地,可到底是多年积蓄下来,总有些拿得出手的好玩意。李釉诚本来就是个出手散漫的人,更何况他死后这些东西或骗或偷,如今大约有一多半都归了霍禔。
金伞也忍不住有些唏嘘:“之前有一年我去一个老主顾家做客寿宴,他家是开粮油坊的,算是个镇上大户,因为是整生日,那天请了得有一二百人吧,包了一个这么大的酒楼,请了两班唱小戏的,上座上还请了几个名头好听的来‘镇席’,其中就有李公子。”
在一片彩灯红纸,人来人往的祝福声中,那人穿着一身过了时的紫金衣,带着高耸入云的大发冠,宝剑镶金嵌玉,人也仿佛带着泥塑彩绘一样,低着眉,一动不动地充作某种吉祥物。
剑神李釉诚,多风光的名号,好气派的装饰,即便没有儒鸣的前缀,也足够报酬一百二十两出场钱。
“那一大家子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听说他从前是个挺沉默的人,也不爱把‘剑神’的名号挂在嘴边,没想到后来竟然得靠这个打招牌了。”
昆祢许久不能言语。
金伞看了看旁边像是心不在焉,转着那只顺手拿回来的“福手”的韦灵菳,又道:“其实要我说,昆老板您明明都认识梨大仙,何必要让这二道贩子再过一手,直接把这药方给他送去不是更好?您看这老虔婆现在答应得爽快,要是到时候出尔反尔,真来个两头骗,那到时候可怎么办?”
昆祢于是瞟了他一眼:“你似乎很担心他?这不像是你的作风。”
金伞挠了挠鼻子:“昆老板,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您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嘛,我以前年少不知更是得罪的人显一些丧了小命,后来也是多亏梨大仙出手帮忙周旋,算起来这也是对我有救命的恩情了。”
虽说只是顺手一为,大约连常梨自己也早就不记得了,可被救的人却不能当作没看见。也就是因为这个,他当初才会宁愿冒这么大风险,给被四处通缉的昆祢做中介——虽然也有一多半的原因,是因为他出手实在阔绰。
“我知道今儿这事我办得不漂亮,破着今天再让您一分半的利,我斗胆再说一句:您可千万别看轻了这个霍禔!你大概还不知道,就是她把——”
“我知道的。”昆祢道。
她杀人,夺宝,巧言令色,淫人夫婿,她将儒鸣的门楣全败坏了个干净,到最后连从前的师兄师姐们都对她避之不及,她虚荣,恶毒,窝里横……
可他是李釉诚的师妹。
他看着瓶内,那随着他们的步子一起一伏的“福手”一时晃神,半晌才道:“虽然常梨自己总说,兄弟平等都是兄弟,可其实在他心里,也会有亲疏轻重,他把朋友看得重,李釉诚看得更重。”
那是种近乎可悲的重量,足以把一个人压垮崩溃。那是自从他们那次争吵后,常梨第一次主动来找他,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记忆中总是开朗到聒噪的男人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两颊深陷,形销骨立。韦灵菳沉默地将茶放在他的手边,半晌,才听到他悠悠开口:“他死了。”
李釉诚死在一个过分严寒的隆冬。他没有家人,朋友也都在那几年被他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交际。有人说他是想钱想疯了,也有传言说他在最后一刻,嘴里哭喊着的是向师傅道歉,没能保护好师妹。
早在听说常梨是在西域中毒的时候,昆祢就已经猜到了。
那个人虽然耳根子软又脾气好,可在某些方面,却也是相当娇气。北边太冷,南边太热,不冷不热的地方湿度又不好。他是一棵树,本就没有人类那种违反自然常理的钱权心,就连做生意糊口,都要挑一个气候时宜,土质肥沃的地方,更不用说西域,那种狂沙万里,连空气都在蒸人的地方。
可那是李釉诚的故乡。
在十三岁被师父捡到前,他一直生于斯长于斯,甚至也一度以为自己终会死在这里。世人早已不记得这里曾是当世剑神的家,任由那几间寒酸的草屋帐篷,和他曾经用过的寥寥几件破家当一起被黄沙掩埋,失落在茫茫戈壁滩里,大约也只有常梨这么死脑筋,始终不愿意放弃。
灵菳总说长情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蠢,就和你教了一加一等于二,却死活弄不懂的那些人一样,是一种先天的智力缺陷。昆祢之前对此嗤之以鼻,可如今却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
“霍禔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所以她绝想不到,其实根本不需要带什么,只要自己开口,常梨就一定会同意。”
昆祢淡淡道,“与其让她被逼到穷途末路,再干出什么蠢事来,不如让她拿到东西,安安分分等着离开。”
说话间,几人很快便过了街口,几个转身后,更是将那爿老旧的杂货店远远甩在了后面。看得出昆祢二人心情不佳,金伞识趣的不再多嘴,转而像个任劳任怨的保姆一般,勤勤恳恳地扯着两个小的,一面管着不让他们胡闹,一面对着路上的各种玩意儿耐心讲解。
张道德头摆得像是个陀螺,两眼更是左瞅右瞟,只觉神迷意乱。
泥人瓦狗竹喇叭,馄饨饽饽豌豆黄。这些从前上不了台面的小玩意儿,如今反倒成了仅剩的热闹,稀稀拉拉地罗列在两旁。在撬开的大门内,炸油糕的破铁锅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在描金紫檀的柜台上,用过的黑竹筷被随手挂上缠枝青花笔架,滴滴答答落了一层油垢。
小二毛好奇地摸了摸那只“罗盘”,在摊主的一连声的吆喝鼓励中,小心翼翼地拨了一下。指针飞速转动着,一圈一圈,在硬瓦楞纸上留下一道通红的残影,又在众人的屏息凝视中缓缓指向最右边。
“糖老鼠一个!可惜了,就差一点儿就能拿到二郎神,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次?”那只只有半个头的黄牛呲着牙,怂恿道。
金伞瞟了一眼那人脚下踩着的按钮,又看一眼张道德两个不服气的表情,意味深长地一笑。
硬纸板下安着磁铁机关,一脚按下往东,抬起往西,这都是市井常干的把戏,他心里清楚却不拆穿,反倒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左一只右一只,闹耗子窝似的抓了一大把,这才乐呵呵地凑上前撺掇:“怎么样,想不想要那个大的?张飞?孙悟空?还是七仙女?我这儿正好有个小玩意儿,包你百发百中,要不要?”
张道德眼巴巴看着最上头的那只糖关公,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哼的一声仰起头:“作弊有什么意思!我想要,难道不会自己得吗?”
小二毛跟着连连点头。
纵观张道德一生,虽然成绩差得出类拔萃,在校期间日日罚站,回回考试名列后茅,可即便如此,也从不屑于任何欺骗手段。
这就是差生的底气,差生的骨气。
金伞不由肃然起敬,哭笑不得地敲了敲他的头:“是咯,是咯,你能自己得……只要想,什么不是你们这些‘人’的。”
从石矛木枪到飞机大炮,数不清的新鲜玩意儿层出不穷。从前凡人们总说“仙家异宝”,“黄粱游梦”,可在凡城里走跳了几年后,金伞有时竟恍然觉得,自己才更像是进了大观园的那个。
前头叽叽喳喳闹着,昆祢却在这时面无表情地走到韦灵菳旁边,突然伸手,从他怀里抽走了那只福手。
韦灵菳顺着他的力道,一点儿也不反抗地松开手,眼看着他将赏瓶放进袖子里,才懒懒一笑:“用不着那么紧张,我的主人。只要你的锁还卡在我的脖子上,就算我想反抗也没办法。”
那一声“主人”出来的瞬间,昆祢忍不住攥紧了手心,下意识反驳:“我不是……”
然而当他抬头,看到韦灵菳那促狭的表情,不由哑然,一路紧绷着的肩膀也终于放松了下来:“反抗不了也好,免得你叫驴一样,闹得头疼。”
“好狠心啊,阿祢。别仗着别人看不出,就想赖账啊,明明每次我闹,都是你在后面推波助澜。”他啧了一声,转了转手臂,不满地抱怨,“这东西真讨厌,又紧,又闷,又难受,戴上简直像个傀儡一样,烦死了。”
他说着轻轻偏过头,衣襟随着动作扯开一条长缝,大片白皙的皮肤落在昆祢的眼中仿佛灼烧一般,他下意识移开视线,却依旧晚了一步。
暗红色的血肉在胸前豁开一道强大的空洞,透过丝缕苍劲的肌和脉络纵横的血,能够清楚地看到那颗颤动着发黑的肉上,宛如倒钩一样狠狠嵌进去的锁链。
昆祢只感觉像是有一杯滚烫的糖胶顺着他的喉咙猛灌下去,糖衣迅速冷却凝结在他的心脏上,如同禁锢了一层厚厚的外壳,每一次跳动都感到窒息,而喉咙却像是挛缩成一团麻绳,让呼吸都变得困难。
半晌——又似乎是过了很久——他终于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那……我给你改一改?”
韦灵菳眼神一动,敏锐察觉到了他的气弱,当即打蛇随棍上,理直气壮地控诉:“接口也是凹凸不平的,膈得难受。”
昆祢马上好脾气地道:“回去我就磨一磨,全换成软垫。”
“关节一动就嘎吱嘎吱,响得心烦。”
“可能是轴承没有接好,我再上点油。”
“能拿掉吗?”他四十五度仰起头,期待地问。
“哦,那不行。”昆祢脸色当即一变,冷酷道。
韦灵菳切了一声,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也不再纠缠,意兴阑珊地晃了晃手:“那至少把这个东西换掉吧,木头的太笨重了,我连提枪都感觉用不上劲。”
他摆出一副没商量的表情,语气坚定,昆祢略一沉吟,眼神缓缓地转向手中的赏瓶。
“金伞。”
原本正摇头晃脑介绍的人闻声忙凑上来,满面堆笑问道:“昆老板,是看上什么了?”
昆祢低声耳语了两句什么,金伞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为难:“要是以前这个自然是容易,可现在就不大好说了。”
“昆老板您是不知道,自打着赎买的消息一出,这些莽货还真他妈的惜命起来了,价钱要得一天比一天高!依我看,你要是不急着用,不如先去隔壁桂林鬼市看看。他们那儿离码头近,走得更早,自打巡查的都跑了以后更是三不管似的,什么都敢卖。听说那儿新弄了个专门的什么‘毛肉坊’,一应这些东西全是明码标价,不光货新鲜齐全,二道贩子也少。当然,要是您实在急用,我这里也知道一些门路,只是价钱上要吃些亏,还要劳您在这儿多等两天。”
桂林……
昆祢略一沉吟,眼神的余光却在这时瞥见一旁几个探头探脑的人影。他全装作没看见,一把按上张道德来回乱转的头,轻声催促了几句,便领着人目不斜视,大步向前。
金伞跟在后面,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作为一名致力于成为最顶尖的掮客,他主打的卖点便是长袖善舞。所谓想顾客之所想,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更要知道什么地方该去,什么地方要避开。
他左手握着三教九流的情报网,右手掌着城乡庙野的人脉线,不管白道□□正道邪道,都能乐呵呵地从最底层的看门小兵摸起,而后一路七大姑八大姨的,直到和最有用的人攀上关系。
可今天,无论金伞惊讶地发现,如何自己再怎么谋划算计,也始终没法把昆祢的游览路线设计得漂亮完美。
原因无他,实在是仇人太多了。
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那些“熟人”真像是如雨后韭菜一样,一茬接着一茬,源源不断,生根发芽。
大树底下摆摊的,仿佛是某世家的公子,他父亲就是被昆祢一箭穿心的那个。门后站着的那个,是某西北的高人,少了的半只耳朵就是昆祢的手笔,还有旁边坐着的少女,讨价还价的两个老人……他越看越心惊,也不知道这些往日提起名字都能让地皮抖三抖的大人物,今日怎么都跟扎堆似的,一个个全冒了出来。
“不用担心,”昆祢突然开口,“他们不会再出手了。”
金伞闻言一怔,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果然人群中有几个也认出了昆祢,确实愣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甚至有个老者在犹豫了一下后,竟然冲着他们微微一点头,仿佛一个不太熟悉,但又见过几次的普通人一样。
他一时间只觉得莫大的讽刺。
那感觉就像是你挣扎了大半辈子,与天斗,与人斗,披荆斩棘,好不容易到了终局,结果一看,对弈的人还在,棋局却跑了!
战吗?
……好像没什么理由。
那和?
毕竟还隔着血海深仇。
一栋大厦将倾,满目风雨飘摇。身处其中的人无不紧锣密鼓,寻找生路,而昆祢和他代表的那些恩怨,就像是浆糊胶粘的破报纸一样,一夜之间被水打湿,于是从前觉得死活撕扯不下来的,如今也都被轻飘飘揭去,随手丢弃在一旁了。
他们管这个叫:相逢一笑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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