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难得有人说话,有可能是从骆丹阳身上看到了某种希望,康庭像是恨不得一股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说出来似的,他低着头,绞尽脑汁拼命回想还有什么遗漏,大约是太过入神,竟没察觉不知何时屋内早已是一片死寂。
骆丹阳当即警觉抬头,而就在下一秒,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抓挠声。
滋——
那是仿佛指甲刮在墙面的一声,猝不及防,却是如同惊雷在耳边瞬间炸开。骆丹阳眼看着众人浑身一颤,康庭更是想也不想,一把把他推倒在地!
“嘘!”他竖起一根手指,嘴唇颤抖着,气声道,“快,骆修友,快闭眼装睡!”
他的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慌乱,骆丹阳看着他半晌,终于听话地低下头。
竹篾的屋内无门无窗,一呼一吸全靠缝隙里传过来的微风,彼此间吐出的浊气相互串联,天长日久,连“清新”是什么滋味都渐渐忘却了。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声响,漆黑的“房顶”被一寸寸掀开,一股带着夜露的凉风瞬间穿透进来,一同涌入的还有满满的月光。
一切都仿佛纤毫毕现。
油腻的墙壁,地面,油灯,横七竖八躺着的人群。新风里透着股荷叶的清香,不远处隐约能听见松针落在松叶上的簌簌碎响。
风微凉带露,代表应该刚过戌时。
一轮圆月照下满地惨光,看时间大约正好十五。
紧贴在他身后的人缓缓伸出手,抵着他的背,小心翼翼地描下一个“神”字,骆丹阳怔了一怔,却是随即缓缓睁开了眼。
顶上的“人”有这一张浮尸一样青白的脸,耷拉下来的横肉有如脓疮,层层堆叠着挤流进屋内,他的嘴上始终挂着笑意,像是偶然路过僻静荒村时,猛一抬头看到的,粗制滥造的弥勒佛像,可大张着的口中却不见一丝仁慈,四处张望的眼更是满是贪婪。
“一只,两只,三……”
浑浊的眼睛从一张张熟睡的脸上飞快扫过,口中吐出的数字每增加一个,他的神情就更加欣喜。
“五只,六只!七!八!”
低缓和蔼的声音随着头颅不断挤进来,像是被掐住似的,变得越发刺耳尖利。
“十一!十二!十三!”
满布老年斑的脖颈越来越长,越来越长,像是一条黑纹的长蛇,嘶着毒信,紧贴着人脸穿过。
沙沙,沙沙。
细碎的声响仿佛黑色的浪潮,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而随着那黑影的逼近,背后颤抖着的人影也是僵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却是越发粗壮,甚至带着些刻意的急促。
骆丹阳心念一动,一个奇怪的想法涌上了心头。
一股神圣的,檀香的气味飘荡过来,粗粝的鼻息喷上他的小腿,而就在那一刻,骆丹阳猛地深吸一口气,随即闭眼屏住了呼吸。
声响瞬间停了下来,黑暗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缓缓凑在他眼前,闻了一下。
“死了?”它似乎是有些疑惑,随即声音变得狂喜,“死了!”
“活猪,养膘!死猪,吃肉!”
话音刚落,一股巨力猛然攥上他的脚踝,下一秒骆丹阳整个被倒提了起来!
康庭浑身一颤,几乎下意识抬起头,他面伤闪过焦急,可身体却像灌铅了一样,一动也无法动弹。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粗壮的手上伸出两指,像捏着只死老鼠一样将人晃了两下,而后缓缓提了上去。
骤然升空的失重感像是在心脏上狠狠攥了一把,耳边传来破空的刺耳气声,在感觉到周身一冷地瞬间,骆丹阳猛然睁开眼!
从倒悬的头顶望去,一切都尽数展现在眼前。
幽暗的深林内,万籁俱寂。面前,一座巨大的圆筒直竖在半山腰,一汪碧绿的死水静静躺在脚下,正将他们团绕起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囚室,这是……一扇笼屉。
三层的笼屉叠放在灶台上,柴薪放足,水也已备下,只等着他们这些“猪肉”一死,马上下锅。
骆丹阳冷哼一声,遽然睁开眼,一手死死钳住那人的大拇指,同时劲腰一扭,借力瞬间弹身而上,另一手则是出手如电,狠狠插进那双细长的眼睛里!
凄厉的怒吼顿时响彻天地,骆丹阳借着他甩手的力气翻身跃下,正跳上“墙”沿。回身再看那团横肉,哀嚎着踉跄了几下,终于显出真身来。
那是个鹤发白须的老翁,身长足有六丈,硕大的头颅就独占了二丈三,满身臃肿,提着根龙头拐,穿着一身褪色的大红卍字福寿衣,形态扭曲,衣衫褴褛。
他放下捂着脸的手,被刺中的右眼赫然显出一个硕大的空洞,烂泥似的眼球连着血管缓缓滑落下来,在半空中摇晃,却是一滴血都没有。
他的嘴角依旧挂着笑意,口中却是毫不相符的惨烈痛呼,手中拐杖更是呼呼生风,猛然横扫出去!
罡风如同割刀瞬间直冲天灵而来,可骆丹阳却是头也不回,旋身一个下腰,在闪过的同时脚下步子不停,“当当”踩着刀尖般的笼屉飞快地向后退了两步。
拐杖擦着衣角猛然劈进竹篾里,骆丹阳却是心内一沉——久经锤炼,本该身轻如燕的步伐此时却是一反常态的沉重,一呼一吸像是埋头在土里,带着股憋闷的浊气。
完全使不上力,像一瞬间退回了开窍前。他本以为从笼屉里出来,能摆脱这种感觉,可如今看来却是远非这么简单!
真是麻烦!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侧身躲过袭来风声的同时,口中猛然高喝一声:“来!”
霎时间但闻得一声震天鸣响,一道寒光从远处破空而来,霎时间劲风呼啸,所到之处草木倾倒,万兽辟易!
“剑起!”
话音未落,而剑光已至。
浅金色的短剑赫然插入,锵的一声正挡住木拐,霎时炸开的剑气瞬间凝成漩涡将来者死死吸住,也就在这时,骆丹阳一手抓起深紫长剑,反手猛地一扫,当即砍断那东西一臂!
残肢飞起的瞬间,一股浓烟猛然冲天而起!浓烈的檀香气如同一盆白雾,狠狠砸进笼屉里,霎时间咳嗽的声音此起彼伏。
“啊!”
“这是什么……咳咳!”
原本静寂的室内猛然想起阵阵喧哗,而原本正惨叫的老翁在闻声瞬间,当局回过头,闷声喃喃着:“不许,不许……醒!活猪,吃肉,睡猪,长膘,更吃肉!”
他说着竟是不管不顾,转身就想去抓人。而就在他回头的一刹那,骆丹阳却是眼神一凝,反手握剑腾空而起,狠狠地插进了它的后颈!
“碰!”
“骆修友!”
剑尖插入的一瞬间,仿佛悍然撞上了一块精铁,巨大的震力顺着手臂猛灌入全身,恍惚间甚至能听见骨头的弹响。
骆丹阳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轰然一声爬满了脊背,然而他咬着牙,非但一步不退,甚至干脆错肩猛地一蹬,借着脚下的力气将整个人都直接压在了剑尖上!
不足一掌高的小人,和两层楼那么高的怪物锵然撞在一起,蜉蝣撼树,却是丝毫不怯,浅金的短剑在夜色中忽明忽暗,仿佛萤火,却是随即迸发出夺目的辉光!
“噗!”
那分明是极轻的一声,却让在场众人无不内心一震,直到眼看着那个“小人”摇晃了几下,缓缓倒了下来,康庭才如梦初醒:“骆修友!”
他飞身向前,一把接住来人。
“你没事吧?!”
老翁一头撞倒在笼沿,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屉盖也在这时“碰”地一声滑下来,四周又重回黑暗。
骆丹阳嗯了一声,低头摸索着接上脱臼的肩,长出了一口气:“好,现在还剩四只了。”
一群人忍不住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康庭不由一愣:“什么?”
他慢了半拍才终于反应过来,欣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的意思是说那东西不止一个?不可能吧?!”
“我原本也不确定,直到刚才见到那个,”骆丹阳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道,“他和我在水盆里见到的,不是同一张脸。”
翼州斩妖猫,江淮断兽头……多少英雄壮事听得人热血澎湃,可纵使再天才的少年,也不可能一开始就精明老练。
骆丹阳第一次独自外出才不满十四,背着布包,挎着双剑,剑光凛冽,人还不如剑高。
大师父拍着这个早熟的弟子的头,想了又想,最终只叮嘱了三件事:
第一,进屋先抬头,遇庙看菩萨,怪事总是先发生不留神的地方。
第二,妻死疑夫,父死审子,灾祸大多萧墙起,一叶障目,往往难辨真相。
第三,身处险境时,绝不要吃任何来历不明的东西。
他看着康庭如遭雷劈的神情,了然地点点头——果然,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师父。
“我们进来的那个庙里,正中摆着五座雕像,虽然年代久远看不太清,可依照四周的摆设和打扮,这应该是座五通神庙。”
何为五通神?
南北朝时期刘勰的《灭惑论》云:若乃神仙小道,名为五通,福极生天,体尽飞腾。
五通神的信仰最早出现在沿海,如今在闽南江浙也较为常见。虽然因为地域原因习俗传说不尽相同,可供奉的神像却是大同小异:一个簪花的少妇,一个握笔的书生,左边是持刀屠户,右边是肚兜小儿,而在最中间的却是一个白髯雪鬓,面目带笑的老翁。
世上没有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凡人的传说里或许有许多张冠李戴,却也能在这管中,稍微窥得一些豹子的全貌。而如果这个五通神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亦正亦邪,神通广大……那恐怕是个不小的麻烦。
康庭越听越是冷汗簌簌往下冒:“你的意思是那饭里有毒?可我们每个人这几日都吃了不少了!不对,就算不下毒,只要几天不送饭菜,我们也一样危险,他又何必多此一举,目的是为了什么?”
“这一点我也想知道,”骆丹阳说着,目光缓缓落在地面上,“既如此,不如就去亲口问问吧。”
话音落下瞬间,便见他双手一合,一声“破”字喝出,双剑也同时出手了!
一阵刺耳的刮挠声瞬间响彻天空。笼屉外,原本幽暗死寂的树林却在这一刻,亮起密密麻麻的油绿光点。
那是乌鸦的眼睛。
随着“啊”的一声哑叫,无数的振翅声猛然响起,如同卷起一阵狂风,更是一种警告……然而,他们想要预警的人却早已倒落在地,无声地瘫成一滩烂泥。
剑带寒光,挟滔天之势奔涌袭来,直冲而上,而声如惊雷,甚至快得来不及眨眼,只感觉脚下骤然一空,齐齐坠落下去。
乍然蒙上的黑暗又乍然亮起,而不等双脚落下地面,耳边就听得一连串此起彼伏的惊喜叫喊。
“师兄?师兄!”
“二师姐!”
“马修友!你们竟然下来了?!”
康庭甚至还没来得及睁眼,就感觉一股大力一把搂上了自己。
“庭哥儿!”
粗犷的男声带着无限惊喜,而在熟悉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康庭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大哥!你……你怎么样?”
人群潮来潮涌,无数欢喜询问从耳畔流过,可骆丹阳却置若未闻,他在落地的瞬间就飞快地后撤了两步,在退出拥挤人群的同时,两眼已是向四周打量了一圈。
同样的墙壁,同样的地面,同样豆大的油灯。
他的眼神从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上扫过,一贯沉稳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焦急。
“明宵!”
背后传来的女声沙哑中带着些许疲惫,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惊喜,而在闻声的瞬间,骆丹阳也不由眼前一亮。
“姚修友!”
他急忙回头,果然就见那一身熟悉的红衣银甲,而在大笑着跑来的女子身后,紧跟着的还有一个身影。
那是个面容极英俊的男人,高大,结实,看着不过双十年纪。他穿着一身蓝衣黑裤,虽然光秃秃的不带一点配饰,可就这么站在一群“有上没下”的人中间,已经是整齐到透着诡异。
这是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
不属于他脑海印象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也不在祝家给出的,前来帮忙的人员花名册里。
骆丹阳的眼神一瞬间冷了下来。
而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那人也在这时突然抬起头,一头微卷的长发随着动作飞起,昏暗的灯火下似乎有一点精光一闪,正露出一双灿金色的,宛如猎豹一样的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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