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等他们回来时,夜已经极深。再过不久,天光就要缓缓亮起,堤坝上施工的木架子即将陆续撤去,工具则是趁着天晴晾晒好,而后就要被随意地放进老粮仓,等着下次的启封。那可能要几十年,也可能只是几个月。
孙大娘累极了,躺在床上疲惫地打着鼾,幸而她的觉很短,再过不到一个小时,等到鸡叫声响起了,她又会乐呵呵地揣着没打完的毛线,到处串门聊天。
一切仿佛都和从前没有区别,可阿琴的故事却已经结束了。
仔细想想,人好像真的是一种很会自欺欺人的生物。就好像张道德下山后又重新当起了跟屁虫,乐颠颠地帮着阿琴收拾药橱工具,像是没事人一样。就好像阿琴当时口口声声着绝对有自信,可其实在心里早已经知道了结局。
少年人的心高气傲是种未经琢磨的豪气,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眼界的开阔,转化成一种成人式的谦逊虚伪。或许对阿琴而言,这种转变从她站在长得望不到头的队伍里时,就已经悄然开始。
只是她却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理由而已。
仁寿堂的齐大爷全国登报,冥思苦想了许久列出六条招徒标准,每一条阿琴都倒背如流。
第一,要年龄十六以上,二十五以下,能读书识字者。四姑娘闲着时常会教她背书,到现在她还能背一整本的《全唐诗》。
第二,无任何顽疾,三代内无恶病,体健健壮者。她没有三代,孤寡一人,照样能抗起一整头的大猪。
第三,有经验者优先。第四,品行不端,恶意滋事者不用。第五,五官端正,性格随和。
阿琴熟读经典,天赋卓绝,能吃苦,肯勤干。她听人说过“医者仁心”,虽然说的人自己都没有上心,可她却牢牢记住了。她梦想着学成,然后就像个真正的大夫一样,得意洋洋地摇着铃,穿着长衫大褂,一手提着针一手挑着幡,而后她要出门,行走在别人不敢去的山林,去采药寻方,去那些看不起病,看不着病的偏远地方,做一个不止是“手”有用,而是“阿琴”有用的人。
她是真的想了很多,也想做的也很多。而就这么想着想着,她竟然闯过了一关又一关,到最后空旷的院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华衣高靴的大管家站在廊下招招手,领着她从侧边一道门一道门地往里走,直到来到最后一进的正厅里,隔着一层卍字的轻纱幔,她隐约看到了里面红木大床上躺着的人。
齐大夫的确是快要死了。
他像是一具枯瘦的干骨,用两边高枕架着半躺在床上。高耸的胸骨颤抖着一起一伏,发出“吼吼”的痰气声,他高挺着头,却没有看阿琴,而是两眼涣散地看着床边的女人。
那是个极年轻,甚至还有些稚气的女子,满身珠光宝气,衣着光鲜,绸锦的衣袖上却沾满了呕吐秽物,她却像是混不在意,只用手帕随手抹了一下,就又捧起碗,轻声哄着:“爸爸,再喝一点儿吧?今儿的参鸡汤好,我让人炖得烂烂的,你应该嚼得动。”
齐大夫梗着脖子,半晌,摇了摇头。
“人参,大,补元气,复脉,固,固脱,记下,是要用这个。”他喃喃着,又喘了好一会儿才仿佛回过神似的,慢声道,“你放着,我歇歇,就吃——姑爷是不是,又让人来催你了?”
齐小姐没回答是或是不是,只说:“我等爸爸睡了再去。”
齐大夫道:“你回吧。嫁人的人了,老在娘家,不好。爸这边有人看着,回吧。”
齐小姐闻言犹豫了一下,这才站起身:“那我先去问问他有什么事儿。爸,你先睡着,我晚饭时候就来。
齐大夫眼珠随着她的动作转动着,也不知是喘气还是应和的“哎哎”了两声,直到那女子打起帘子,快要走出去时,他才突然轻喊了一声:“乖幺啊……”
女子连忙回身探头问:“怎么了,爸爸?”
齐大夫乜着一双眼紧盯着她半晌,勉强笑道:“回去,你,别和人家吵了。忍着。等,等爸爸病好了,再去找他理论。”
阿琴看着那女子轻声应了一声,悄然离去了,才转过头,和看着她的齐大夫对上了视线。
六条标准,每一条她都认真比对过,每一条都完美符合。
她热情,正义,大方,言语虽然稚嫩却已经有了名家的雏形,她样样拔尖,六条里前五条她每一样都符合。可唯有第六条——传人需继承衣钵,摔瓦守灵。
她只少了这么一点,可也正因为少了这么一点,就一切都不算数了。
那之后的一切,对阿琴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一样。她记得自己茫然地走出了门,茫然地回家,茫然地收拾好行李,又茫然地跟在昆祢他们的背后,走出城去。
齐家显然是筹备已久,鞭炮,红绸,簪花,马车……一应的物件都整整齐齐。仆从穿着一水的新衣,扛着箩筐一边撒钱,一边大喊着:“本家有喜!”
炮竹隆隆响过长街,围观的人群有的哭,有的笑,有的记恨,有的只是抄着手,乐呵呵地看着崔仁兴一身红衣,骑着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马,得意洋洋地一挑金秤,将新漆的仁寿堂金字招牌重新升上了朱楼的高门。
这哪里是招徒,简直是给仁寿堂找了个倒插门的女婿!不少人都这么嘀咕。可韦灵菳却更愿意将其称之为“精准下套的骗局”。
百年老字号,世代传承,名家圣手……数不清的荣誉迎上来,将这块木头招牌硬生生捧上了难以企及的位置。
仁寿堂,仁寿堂,仁寿堂已经立得太久,久到这座城里有近三分之一的人都靠它为生。“仁”字的商船汇聚在航道上,源源不断地带来各种道地药材,选材,炮制,检验,包装……多少商铺本事就是仁寿堂的附属品,甚至就连他们刚进城时见到的饭馆旅店,也是几乎全倚仗它的病人过活。
它就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巢穴,潜移默化地将所有人都拖进了它的网里,于是谁也不想,也不敢让它倒。
齐大夫是不想。
他心心念念着祖宗的传承,是真心想要将这份基业百代传承下去。只可惜他病得太快,也太猛,早已没了费心教导的精力。
齐家的人是不敢。
这些人饱食终日,只用一个姓氏,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名号就足够享受一辈子衣食不忧,过惯了天上掉馅饼日子的人,连做接班人干活都觉得是一种苛责。
于是就这么心照不宣的,一个继承人的雏形产生了。
他需得年龄不太大,因为人老了就会变得圆滑不好掌握。可也不能太小,因为没人有耐心等他成长起来。要能读会写,好照着典籍开药方。要老实,听话,性格软,身体好,最重要的是要够穷,更要够贪婪。
“抽签选病考核正常,可指名需要各人的‘独门拿手秘方’,就是傻子也能看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愿意出手的,除了像你这样不在意藏私的人,也就只有一些抱着决心的赌徒了。”
韦灵菳看着远处的满脸春风的男人,讥讽一笑,“动不动就刺探监视,只有蠢活才用这种笨法子。人啊,说到底就是大一号的蚂蚁,只要有‘目的’这个糖块吊着,就算再怎么欲盖弥彰地绕圈,也还是会忍不住往那个方向前进。只要清楚这一点,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猜也能猜个大概。”
“等游完了街,齐家就要为这位‘新姑爷’开场大宴。大喜时候的酒最容易醉人,听说主席的那位叔父在投奔来之前,在老家又是专业做放债讨债的营生,这么看来大概不用等到明天,这些人就能如愿以偿,而这位崔公子的身上也会多出一个‘把柄’来。
“所以这回听懂了吗,小丫头?这就根本不是你好与不好的问题。假如要把这座城比作一座大型的屠宰场,那这些考生就好比是待宰的牛羊,齐家是俎,考题是刀,而至于你……
“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资格站在这块砧板上。”
江水又在翻起波浪,伴随着南下的汽船终于开火的呜咽,几个小童手握着喜钱,一边叫喊着一边嬉笑着跑远了,在他们身后,夕阳依旧如火,只有老旧的城门矗立着,缓缓闭上了眼。
而在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年。依旧是傍晚,依旧是来时的山路。
“琴姨,这么早出来消食啊?哎呦,这么齐一家子,这是要上哪儿去?”
“不早啦。送我这外甥回家去。”
“嗐!这就要走?不多住几天?再过阵子荔枝可就要下来了!”
“没办法,城里孩子住不惯……对了,老三。”
“哎!怎么了,姨?”
“回去告诉你们家爱军,别光顾着收拾那破庙了。明年的新书和桌椅都到城里了,让他赶紧带俩人去运回来,再把教室打扫打扫才是正经。”
“行!我这就跟他说。琴姨,我听村长说,您今年不教学生啦?”
“不教了。等再过阵子就会有新老师来接班,也是我从前的学生。”
她说着抄着手,颇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
新建好的河堤重新蓄满了水,波光粼粼里隐约能看见几条鱼尾跳过,有几个村里的孩子趁着天气还暖,纷纷脱下了袄,叽叽喳喳地地在里头摸泥鳅。
赤条条的□□就这么毫不避讳地暴露在外头,给鱼儿带来灭顶之灾的同时,对于蚊子蚂蝗也是种大自然的馈赠。可以想见大约再过不久,阿琴就要过上挑灯夜战,熬驱虫止痒药的美好未来。她只略微这么一想就立马刹住思维,牢牢把它抛在脑后。
张道德和小二毛都是一身崭新的小制服,雪白的衬衫,海军蓝的帆布裤子,仿照城里——几十年前城里——的时行花样,脚上还有一双小黑鞋,简直神气得鼻涕泡都要出来。
他踢踏着脚,摇晃着头,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一身,而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噔噔噔跑回阿琴的手上,好奇地问:“琴姨,你还当老师呀?你也上过学吗?”
“上过?多新鲜似的!我年轻的时候那可是正儿八经在洋学院里读过书的,就是那种尖顶子的,大花窗子的教堂,头一天上课就让画那种不穿衣服的人,还要学洋文,我到现在还会两句法语哩!”
人果然不可貌相,张道德不由肃然起敬。
阿琴得意地一笑,眯着眼,像是有些怀念似的:“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坐轮船。那么大,那么高,跟站在城门楼上似的。往下一看,那水像是黑黢黢的,等再一抬头,满眼全都是碧青色的。”
两边是数不清的舢板竹筏,海鸟啊鸣着斜着身子,像一条刀从头顶划过。印着“仁”字名号的大船缓缓驶入港口,船员吹着号子,呼喝着摇起铃铛——
上海到了,上海到了。
无数双脚走动起来,无数的声音喊了起来。码头上熙熙攘攘,各种繁华和肮脏从眼前比肩经过。而在远处,租界的西洋教堂正尖顶高耸,顶上的大钟发出震耳的声响。
1879年由美国圣公会主办,在上海虹口创立圣约翰书院,而在经历了几次改革变迁后,最终于1905年正式改名圣约翰大学,原学生并入,学制四年,其中医科学制为7年。
这是座很年轻的学校。
也正因为年轻,所以还可以包容。
虽然它火车依旧不能像阿琴想象中的那么好,前路也依旧诸多坎坷,但至少它的门槛足够低,低到能让她满身狼藉,拼尽全力终于能勉强翻过。
而阿琴缺的,也只不过就是这么一个,低些门槛的机会而已。
轮船停靠在渡口的那天是1914年的十月中,早春的寒意,带着水边特有的阴湿如期而至。
昆祢用一把纯金的古董如意锁上了岸,等回来时就变成了两条大黄鱼。在刨去要付给船员的黑船票外,这些钱又给阿琴买了两身冬衣,两双皮鞋,一些常用的物件,之后就一股脑地全飞进了教务处里,化为一张合理合法,但稍微有些心虚的入学证明。
在迈进那扇大门的最后一刻,阿琴回过头,看着门外那一高一壮,一严肃一懒散的身影,忍不住问:“那个崔仁兴……”
“嗯?”
“他以后会什么样呢?”阿琴低声问。
“谁知道呢。”韦灵菳混不在意地道,“大概会一边欣喜若狂一边担惊受怕,就这么半喜半忧的继承家业,绵延子嗣,勾心斗角地享受富贵一声吧。”
“这样啊……”阿琴喃喃着,“这样也好。”
昆祢看着它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情,突然问道:“你觉得崔仁兴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琴想了想:“挺烦人的人吧。说话难听,还势利眼,医术也挺不怎么样。”
“那齐小姐呢?”
阿琴一愣:“齐小姐?齐小姐就是个……小姐?我没注意,长得好像挺小,挺斯文的。听管家说她也从小跟着家里学医,背汤歌认草药,连家里的药橱都是她写的字。”
名义上她是齐家的独女,是唯一和齐大夫血脉相连的人,她在齐家长大,在书房习字,前厅里绣花,院子里还有她调皮打破瓷瓦留下的刮痕,可偏偏在这件事上,她却比所有人都更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对她,阿琴有种同病相怜的微妙情感。然而昆祢听了却是摇了摇头:“不对。”
“齐小姐确实不能继承家业,可在这件事上,她却不能算是毫无作用——还记得你说过的三关考核吗?”
那如何能忘!
第一考文笔,第二考辩证,第三用药组方。每一关都是用红头签放进大筒里,随抽随写。她记得抽到的文是乐府诗,病是疮痈。
昆祢闻言悠悠道:“那就是齐小姐的主意。”
许是因为太过紧张一时忘神,又或者拿到墨宝的同样是个女子,齐家忙乱间一时松懈,竟然谁也没注意到那支红头签被不小心被阿琴带了出来。
手指长的绿檀木上描着几个编序小字。不同于齐大夫的草书,也和告示上账房先生的楷体极不相同,那字体用钢笔写成,字迹沉稳有力,落落大方中更有些几分洒脱……也正好和书房齐小姐的字迹一模一样。
崔仁兴汲营苟且,无数考生明争暗斗,为的就是能攀上齐家这株高枝。他们梦想着财富和权利,却不知道这些做惯了富人的人,为了守护自己的钱财能想出多少方案和计划。
大鱼吃小鱼,小鱼还可以吃虾米。
富家的女子再可怜,总还有穷人压在身下作为踏板,就好像齐小姐在齐“小姐”这个名号前,她首先还是“齐家”的小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