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个多月,那头拉着他们赶来的老黄牛终于重新啃上了村口的青草。
张道德彻底疯狂!
他呲哇乱叫着,连同兴奋的小二毛一起,围着牛车手舞足蹈呜噫唔咦。
来时还灰扑扑的破烂牛车此刻洗尽了铅华,朱红色的八宝翠幛车巍然挺立,老黄牛身披鳞毛,巨大的龙角银光点点,而在一旁,四只鎏金的车轮浑身冒火,正在悠哉悠哉地打着扑克。
美啊美……张道德的神情里有一股梦幻般的迷离。小二毛也无比赞同地连连点头,眼睛却是对着火轮上喷香的羊腿。
阿琴稀罕地摸了摸牛角,语气有些感慨:“原来外面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啊……哎!要是早几年知道就好了,也省的我低声下气地赖着你俩,一路当牛做马的。”
韦灵菳大惊:“谁当牛做马?你?你不是在最有求于人的那时候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连饭都是阿祢做的,碗还是我刷的!”
在张道德震惊的眼神中,阿琴理直气壮地道:“我以前又没做过饭,哪知道这汤那水的用多少东西!再说我一只鹮,自小吃泥鳅蚯蚓,肠胃那么娇弱,你一上来就喂一整只兔子,连切都不切一下,缺不缺德啊你!”
昆祢早已习惯在这俩人的打闹中保持中立,可在遇到这种种明显扭曲了的事实时,也忍不住帮韦灵菳辩解:“切还是切了的,只是毛没拔干净,显得比较大块。”
眼看着她一瞬间眉毛倒竖,忍无可忍地高举起拐杖,对面的人当即眼疾手快,一溜烟蹿远了。
阿琴好气又好笑。昆祢看着她精神到近乎怪异的神色,沉默了片刻,突然轻声问:“还有什么遗愿,需要我做的吗?”
阿琴闻言愣了一下,而后很认真地想了许久,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没了。”
是真的没了。
回想她的一生,虽然算不上多壮阔,可出山,坐船,进学……每近一步都是不一样的景色。她曾经只是阿琴,而后来随着年岁的一步步增长,她成了王同学,小琴大夫,琴主任,琴校长……到最后,又重新回到了阿琴。
再次回来的那天,她并没有带太多东西,只有一身衣服,一支钢笔,一盒勋章,一条中了枪的膝盖,还有就是……
她不由低下头,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开司米披肩,突然意识到其实还是有的。
有一件事,她已经惦记了许多,许多年。
就在他们刚进城的那天,在旅店的门前,一支舞狮的队伍扛着彩绸绣球,敲锣打鼓地经过。领队的是个颇有些年纪的男人,穿着白背心,撒脚黑裤,一只手拎着绣球就这么随意的一抛,彩绸和铃铛旋转跳动着,正打在十字路口,那间名叫“光华”的西餐厅的霓虹招牌上。当时阿琴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觉得这地方阔气得甚至有些俗气。
等到崔仁兴来了又走以后,那股巨大的疑惑很快便化成了巨大的委屈,让她寝食难安。她沿着院内的水井来回踱步,直到巷外突然传来几声梆子的声响,走街串巷卖布头的拉长了声调吆喝,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蹦起来,抱着包袱一头冲向门外。
再然后,就是齐家考核的当天。
阿琴一脸茫然地坐在台阶上,两眼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西餐厅。
这么大的五间连铺,还分上下两层。百叶窗,雕花门,一色的西式装修。顶上,电气灯明光瓦亮,肉色的灯光旖旎地天鹅绒红毯上。门内,唱片机的咿咿呀呀声飞过朱红的铁门,在灯下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华彩的影儿。而在台阶上,正倚站着一个女人。
那是个身量模样,都看不太出年纪的女人。一身翠绿带蝴蝶纹的法兰绒长风衣,歪戴着顶网纱小帽,脖上串珍珠项链,一手提着包粗点心,一手冲着她轻轻招了招。
只是冷不丁对视上了一眼,阿琴就忍不住心里一跳,两条腿不受控制似的跑了过去。
半开的门内飘散出一股浓郁的,廉价的香水味。许是刚跳了一夜舞的缘故,那人一身被汗水浸得湿透,烫得微卷的头发粘在口红上,随着她不耐烦地一拨,在面颊上拖出了个长长的尖角。这时,她突然“咦”了一声,上下打量着靠近了的阿琴,语气有些惊讶:“哎哟!原来是个姑娘!真对不住,天黑咕隆咚的,我只看见有个人蹲在那儿,还以为是卖报的小子。”
她的声音略带沙哑,习惯性的拖着点长腔,像是撒娇一样,“这鬼灯!交了多少钱,老也不来修修。你呢?这么早不在家睡着,来这种是干嘛呀?”
阿琴犹豫了一下,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进城拜师,崔仁兴的讥讽,自己灵光一闪的“人靠衣装”,等说到裁缝店加急加快,信誓旦旦做出来的“成品”时,她终于忍不住,哭丧着脸掀开怀里包袱皮。
女人只扫了一眼,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哎哟!这是对面裁缝店的老胡做的吧?我就知道!除了那个老不死的老古板,现在谁还会做那么难看的一口钟?就是可惜了这个料子,”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上头的花纹,明红色的丹蔻点在藏青叠绛紫的蝴蝶上,“这么精细的刺绣,就不衬什么复杂的样式,该做成一件一溜儿下来旗袍,一点儿碎花边都不带,简简单单大大方方的,多么好看——你得找人给改改。”
阿琴一听更丧气:“没时间了。再过一会儿天亮了我就要过去,除了身上的这件,就只能穿它了。”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我要是你,就不如干脆不穿。那样兴许还更好看点。”
她刚一说完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看着阿琴飞快蔫巴下去的头颅,像是有些于心不忍,忙道:“别丧气呀,我就是随口一说,咱们再想想法子嘛!唔……我看这样。”
“现在是早上五点半,再有一个来小时天就大亮,现改是肯定来不及了。可你也不能穿着这俩衣服出去,会让人家笑话死的!这么着,你先去那边饭馆吃点东西,等再过一刻钟百货楼开门了,就去二楼买一条腰带。要大概这么一拃长,皮的西洋宽腰封,最好能把这些狗啃似的花边都挡住,再买一双矮跟的皮鞋,一双丝袜子,至于外头嘛……”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把手上的开司米披肩递了过去,“这个。搭在外面——不要扣,就这么搭着,挡住后背上那朵花。”
阿琴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
雪白的绒线又轻巧又柔软,米粒大小的珍珠颗颗柔光闪闪,就像是抱了一只有些棱角的小猫一样,一吸一呼间又仿佛有着一股脂粉的气息。
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急急忙想要推回去:“不行不行,这个太贵重了。我……我待会还要煎药,万一再给你弄坏了……”
那人一见她这样,噗嗤一笑:“贵什么,你看看我这样,哪有钱买什么贵货。这就是我一个客……朋友送的,不知道从哪个相好那儿拿来的二手货。我看它光秃秃的,边角还破了个洞,嫌它难看,就花一两角钱去生药铺里挑了点珍珠,自己捻了线穿上去的。”
阿琴还在犹豫:“可你……你就穿这些,天还怪冷的,冻着了怎么办?”
“冷什么,我还一身汗呢!哎哟,你就拿着吧,这会儿你可比我需要它!我同你讲,你可千万别信那姓胡的瞎说,什么‘内在美外在美’的,你就看看城里那些人,那个不是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穿得一个比一个溜光水滑?
“说白了,俩人一块赛跑,你是希望对手赤手空拳,还是脚上栓着俩脚镣?有多一分胜算的法子凭什么不选?穿!就该穿得好好的,杀杀他们的威风。”
阿琴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那人低头看了眼手表,又看了眼一旁的黄包车。阿琴这才回过神,忙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等等!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该怎么还你东西,该怎么谢你?”
“哎呀,那个不用啦……”
“用的!”阿琴正色道,“知恩就要图报。古人都知道要是做了好事不要报酬,那日子久了就没人肯做好事了。说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总要给你些什么,不然老天不罚我,我自己心里都过意不去。
她的手简直比铁箍还有力,那人哭笑不得:“哎,行吧行吧。那你能给我什么呀?”
阿琴想了想:“我帮你算个命吧。”
“听说人都信这个,正好我的神通就能算命。你想要什么?或者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帮你看见,绝对不会有一点儿差错。”
“真有这么厉害?”那人半信半疑,“我看过好多神婆大师,还没有见过像你年纪这么小的呢。不过我要问什么呢……哎呀,你突然一下子这么问,我还真有点想不起来。啊,有了!”
她一拍手,腕上的手镯叮铃一响,道,“不如你帮我算算,今晚的天气怎么样,好不好?”
“偷偷告诉你啊。我呢,攒钱新做了一件旗袍,领口开到这儿,样式可漂亮了!只可惜那料子太薄,这阵子天一直凉津津的,总也穿不出来。大师,你既然这么厉害,不然就帮我算算,今晚上我能不能穿上那身衣服,要是穿上了,那样子好不好看啊?”
她的笑容狡黠而俏皮,阿琴一下子好像什么都忘了,只是低头看着她摊开的手,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上头一戳。
而就在下一秒,眼前的景色豁然一变,像是有一条长河在她眼前蜿蜒流过。
记得从前四姑娘在教他们开窍时,就曾经苦口婆心地叮嘱:破皮塑骨是重要,可也没必要TMD一个个两眼都全盯在那上头!要知道那身软了的骨肉要足足一天才会重新固定,在这期间你想怎么改就能怎么改。
可是神通就不一样了。
那就好比是一把通往神明仓库的一次性钥匙,能拿到什么,是好是坏,全凭各人的本事。所以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小王八蛋最好从今天开始就给我好好规划清楚,到底什么才是最有用,最想要的招式,然后到了开窍那天,脑子里全神贯注地拼命去想,不停地想。
倘若幸运的话,或许你们中真能有谁摸到个了不起的神通,那就是跟古往今来的那些大人物一样,一步登天。当然啦,更大的可能,十之九九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只落个“体壮长寿”完事。
毕竟说到底,越是强烈的执念愿望越是容易引来相应的神通,而在开窍的那一瞬,在濒死弥留之际,任你是多厉害的人,大抵脑子里都只有一个念头满溢着——
活着。
阿琴长长地呼了口气。
河水不停翻涌,时而顺流而下,时而飞泉直上。过去,将来,人的一生在她面前就如同一册掀开的书籍,向前,向后,不过是翻手而已。
没有任何时限,没有任何代价。
只有如此才配称之为“神通”。
谁能不为这种纯粹的奇迹而好奇?在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阿琴都在为自己起获的这项能力沾沾自喜。她肆无忌惮地预知,又理所应当地看着它们应验,一次又一次。直到后来终于有一天,她不知怎么的突发奇想,回头看了看自己,然后她终于悚然地发现——自己本以为的这项“技能”,如今,曾经,和后来,都和第一次获得时一样,毫无差别。
那种感觉很怪异。
她本以为自己是个幸运的歌手,偶然得到了一副天赐的好嗓子,而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不断地精进,打磨,熟悉,可那天她却猛地发现,她其实只是个收音机。
水面猛然震荡着卷起无数微波,涟漪荡漾中恍惚勾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随手翻开一本手就找到想要的一页,这是件小概率的事,大多数时候总是前或后的,要多看上一点。
阿琴盯着水面上稚嫩的倒影,像是有些疑惑,而后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或许“女人”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年轻些。
她看着十一二碎模样,穿着身洗得发白的学生装,一手捧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课本,嘴里念念有词这什么。而在她身后,是五六岁的她,麻花辫,补丁摞补丁的旧衣,前面二十一二岁的她穿着那件漂亮极了的旗袍,正在舞台上唱歌,再往后……
阿琴瞪大了眼。
“喂?怎么不动了?哎你……”女人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不由有些失笑,“算了算了,我这又是操地哪门子心。哎呦车来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今晚是个暖和天吧。这衣服你要是想还我,就今儿晚上来,不还我,那也就算了。好啦,那我可就走啦!”
她语气轻快地说着上了车,像只无忧无虑的小雀儿。
可阿琴却已经看到了。
过去,现在,将来。
人的一生就这么在她眼前流过,眨眼到了结局,于是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她好像已经认识了她一辈子似的。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别来。”
她喃喃着,可惜对方转眼已经到了巷口。
“别来!你别来!喂!你今晚千万不要来!”
她急忙追上去,可黄包车却在这时猛地转了个弯,很快没了踪影。
阿琴站在巷口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拍了拍包袱,站起身,缓缓向百货楼走去。
她已经想好了,等到进了齐家后,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一定,一定要努力让齐大夫收她为徒,然后她就马上赶过来,赶在天黑她上台唱那首歌之前,她要在后台截住她,先一步把人带上车,然后她会问她: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一起走啊?
她会同意吗?
一定会的。
毕竟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不该有那样的结局。
……
“后来那天从齐家出来以后,我大受打击,脑子发懵似的愣了一个多钟头。就是这么一个多钟头,就已经来不及了。”
旅店掌柜的如愿以偿,果然一网捞到了不少大鱼,每天光小费钞票就数得满脸红光,只是有一点遗憾——那些最舍得花钱的大官,大财主们才看不上他的“上房”,打从一进城就一窝蜂地全涌进了歌舞厅,西餐厅里。
大把的银元抛下去,别说是个小小的光华,就是真窑子也得马上开门。他们高歌,笑闹,觥筹交错间一掷千金,又在兴尽后拍拍屁股,连结果输赢都懒得多看,只带着满肚的美食,美酒……还有舞台上的美人一起扬长而去,再无消息。
“后来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或许我根本不是什么预知,我只是提前一步透过求问者自己的眼睛,‘看’到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
而在想通了这件事的一瞬间,她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当时在那人身上看到的只有一片死一样的,沉寂的黑暗。
她是本被折断了笔的《全唐诗》,厚厚的一本堆在那里,仿佛故事还在继续似的,可当你翻开再一看,后半本却只有一片的草纸而已。
那天即便隔得老远,依旧能听到阿琴声嘶力竭的哭喊。
披肩上的珍珠这些年陆陆续续断过好几次,虽然总是被人小心地续上了,可到底还是留下了不少坑坑洼洼痕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自己本来就不像她那么擅长缝纫,也不像她那样,总是有许多奇怪的小巧思。
阿琴这么想着,突然笑了出来:“既然说是遗愿,那当然都是堆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说了也没用,只会招人烦恼,还不如就烂在肚子里,跟着我一起进坟地算了。”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我的想法只是我自己的,要是朋友有了不一样的心思,那出手帮上些小忙,倒也没什么不可。”她说着慢悠悠地摊开掌心,神情揶揄,“来吧,小祢哥。看你憋了一路都没说,正好趁着现在老韦不在,有什么要问的就来让我看看吧。”
昆祢微微一笑,缓缓伸出手。
过去,现在,将来。
潮水缓缓流动着,第一次见到的昆祢的长河,就像他的人一样平静而又格外温和。
她看到了崔仁兴离开的那一晚。
她在屋里,委屈又气愤地睡着了,而在屋外,昆祢缓缓搁下笔,写完了最后一只瓶签。
韦灵菳抱被躺在一旁,半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蹬动着摇椅,他的姿态悠闲,只等到昆祢掸了掸袖子,才突然问了一句:“阿祢。”
“嗯?”
“你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和我一起死吗?”
幽暗的潮水瞬间翻涌起猛烈的巨浪,恍惚间,水面下像是有什么黑色的兽猛然睁开了眼。
可只是一眨眼,水面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昆祢拉了拉快掉在地上的被子,淡淡地道:“我还有要做的事情。”
韦灵菳放声大笑:“什么?难道你还要继续你那些梦幻泡影?阿祢啊阿祢,难道你以为自己还是以前的自己吗?”
“不对。应该说是‘你和我’,我们两个是一对儿绝佳的残次品,合该就这么纠缠不清的,一块儿埋进土里。只是阿祢,”
他笑着,脸上带着清晰可见的恶意,“你为什么不死呢?”
昆祢抬头看向他,缓缓张开嘴——
“看到什么了?”
他的脸和从前毫无二致,阿琴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看见你,还有老韦,两个人乌眼鸡似的又开始吵架。……算了算了,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们俩的事我是管不了了,不过有一点我还是能确定的。”
她看着昆祢,语气斩钉截铁,“小祢哥,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又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我只知道不管你在谋划着什么,都绝对,绝对不可能如愿的。”
寒风呼啸着吹过,将一旁的笑闹声卷带着靠近,又随即远离了。
山道的另一侧,山谷笼罩着蔼蔼云岚。白雾的缭绕中,突然有一只巨大的鸟儿刺破了天际。五彩华文的翎毛上金光烁烁,在它身旁,一串赤青色的游鱼正悠悠游过。
有穿着长袍的小童经过,踏着木剑,跟在师长的身后,歪歪扭扭地经过,而在他们前方,隐约能看见一艘巨大的金船,正缓缓向天边,终于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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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行船,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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