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桂花
一个基于连续和均匀的模型, 无法真实地再现增加了时间维度的事件波的形态。
——《新瑞爱星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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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0年7月巴黎
皮埃尔在宫古湾海战之后,乘回天丸舰侥幸脱离战场,历经艰险回到了箱馆。
在经历了官军围攻、虾夷投降和明治政府的特赦之后,他乘坐英国邮轮从横滨出发,离开日本返回法国。
在邮轮经过刚刚通航的苏伊士运河时,皮埃尔迎着湿润的海风站在宽阔的前甲板上,眺望着运河两岸,岸边的海水轻轻地拍打着沙地,远处从棕榈树旁走过的骆驼,仿佛行走于云蒸霞蔚的海天一线上。拿破仑曾经站在那片海岸,憧憬着两千年前亚历山大大帝的梦想。在这条连接地中海和印度洋的崭新通道上,他感受着昔人的情愫。当初在骑牛过海的欧罗巴的眼中,这里会是怎样的一种苍茫?
回到巴黎以后,皮埃尔打算休息一段时间,位于塞纳河右岸的老宅与周围带花架和小径的花园一起,是一块祖传下来的地产。门外的露天市场上搭起一顶顶灰色的布蓬,下边的人群熙熙攘攘,买卖双方多有面识。再远处是河边堤墙下的码头,运输船只停靠在那里,搬运木材的人往来于沿着堤墙修建的上下梯道上。
皮埃尔蓄上了卷曲的络腮胡子,几乎每天都会去位于左岸的圣日内维耶图书馆,他在沿途会经过木材码头附近聚集着的家具店,小时候的他喜欢趴在家具店的窗外,看着里边那些忙碌的匠人。他们或者口衔钉子,手里拿着皮革和锤子,或者俯身趴在台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金箔滚轮。
这个河段的塞纳河水经过排污改造后,变得清澈干净,从圣路易岛及其两侧的玛丽桥和都尔奈勒桥上,能看见住在河边木船里的人们围坐在船顶的圆桌前吃早餐,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河面倒映出随时间变化的景致,他们一定十分惬意吧。
圣日内维耶图书馆不只是一栋时尚的建筑,更是一个令他内心充实的所在。馆里洋溢着书香和木材的味道,阅览室高高的拱顶和彩色玻璃窗之下坐满了读者。皮埃尔翻阅着科技类的图书和报刊杂志,好像一个饥饿很久的人,忽然面对着丰盛的宴席。
他注意到了最近发表的以偏微分方程描述电磁场的几篇论文,里边的见解暗示了对牛顿力学局限性的认识。这将极大地改变人类对自然本质的认识,一个物理学上的新时代呼之欲出。当他看到一篇名为《初始交换中的循环积分》的论文时,不禁眼前一亮。论文中把运动微分方程在初积分条件下的解作为状态与运动之间联系的呈现,并提出了一个用作思想实验的不等式,可以作为一窥不同空间具有关联性的考察工具。
对于皮埃尔来说,意义不仅如此。这篇论文的主题在本质上与漆原的灿剑问题是等价的。他一直想要在灿剑的特殊性里认识自己。他无法在一个旧日对他敞开心扉的友人面前转过身去。
这篇论文的作者叫让贝·雷奥,是芒洛中学的物理教师。皮埃尔在论文索引中没有找到他在其后发表的任何论文。他想要了解雷奥在这篇论文发表后的研究进展,于是决定当面请教。
第二天上午,皮埃尔租了一辆马车来到图尔比戈街。
这条街道正在进行市政改造:道路两边的旧房子正在被拆除;隆隆作响的蒸汽压路机喷出白烟;戴着墨镜的测量员站在水准仪的镜头后边,对前方立着标尺的工人比划着手势;在地下新修的半圆形断面的排水道里,设计师正在为确定煤气灯的设置,查看着手中展开的图纸。
皮埃尔发现,原先芒洛中学操场现在变成了新大街的一部分,而操场后边的教学楼大门紧闭,围上了竹制的脚手架。他试着绕到教学楼的后边,这一侧的街道要安静许多,地面用石块铺砌出花纹,路边餐馆的门前用粉笔写着今日的菜单,耳边传来唱诗班的歌声,几个正在聊天的女子坐在树下的草坪上,舒心地谈笑着,让他感到恍如昨日。
教学楼的后门依然庄重典雅,门前建有宽阔的花岗岩台阶,台阶上边立着一排高大的白色圆柱。让皮埃尔感到有些异样的是,古典主义的建筑通常伴随着笔直的林荫道和规则的花坛,这里却是自然的树木和参杂着斑斓野花的草坪。他穿过草坪中间的石径,走到了教学楼的门口,注意到上方的门楣上雕刻着一只天鹅,他却闻到了从楼里飘出来的烤牛肉的香气。
教学楼里除了贴在墙上指示班级位置的标识和一个守门人之外,已经人去楼空。门房的地毯上带着几处明显的污渍,守门人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三角帽,腿上穿着灰色的紧腿七分裤和及膝的白色长袜,嘴里叼着装满烟灰的烟斗。他坐在一把橡木转椅上,背后靠着松软的靠垫。他看着窗外的街道,背对着房门和身后的一张小桌子。墙角处燃烧着的火炉上放着一口黑铁煎锅,里边一片厚厚的牛肉在升腾起的白色油烟下边滋滋作响。他似乎并不感到孤独,而是在享受孤独。或许因为现在的他是整栋大楼的主人了。
守门人的身后传来了一声问候,那个人向他的背影问道,“请问芒洛中学搬走了吗?”
“是的。”
“搬到哪里了?”
“不知道,”守门人说,看着窗户上的倒影,没有转过身来,“学校正在放暑假,开学以后才知道借到了哪里的教室。”
“您认识一位叫做让贝·雷奥的先生吗?”
“你是谁?”守门人冷冷地反问道。
“我叫皮埃尔。我在杂志上看过他写的论文,特意前来请教。”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皮埃尔想了想,“因为你需要一个白瓷的新烟斗,上面带金丝的那种。”
一张十法郎的钞票放在了守门人身后的小桌子上。
守门人从窗玻璃上隐约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如同看到了《一千零一夜》中沙漠里神奇的湖面。他向皮埃尔转过身来,在向门口快速地看了一眼之后,把钞票压在了手掌下,接着收进了七分裤绷紧了的裤袋里。
“好吧,”守门人说,“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给你一个回答:你在巴黎找不到雷奥了。”
“他去哪里了?”皮埃尔失望地问。
“前线,莱茵军团。”
*
莱茵军团是法国对普鲁士宣战后的主力部队,驻扎在梅斯。皮埃尔在墨西哥时的一个同僚伯纳德,现在在那里担任炮兵上尉。于是,他给伯纳德写了一封信,说要去梅斯见他,并写明了想要寻找雷奥的来意。
圣拉扎尔火车站里熙熙攘攘,满是送别的人群、篮子里的水果和此起彼伏的祝福。站台的上方搭建着的三角形钢结构的顶蓬,平行的铁轨上停满了准备出发的火车,前端的圆柱形铸铁锅炉喷出白色的蒸汽,红色的曲柄摇杆带动着钢铁车轮转动起来。
皮埃尔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看到一个胡子花白、身穿红裤子和蓝上衣的军官正口干舌燥地对面前的人们大声说着话,那些人身着各式服装、肩扛老式前装步枪,有的人嘴里叼着烟卷,有的人手里牵着不安分地摇着尾巴的黑犬,他们希望以自卫军的身份参加战斗。
“虽然现在我不能称呼你们为公民,”军官说,“但是我了解你们的热忱!”
“那就接受我们!”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军官挥动着手里的《日内瓦公约》,“也许会有需要你们战斗的时刻,只是现在还不行!”
皮埃尔坐上了前往梅斯的火车,车厢里坐满了莱茵军团和第一军的官兵。火车蜿蜒地向东驶去,被温暖的阳光笼罩着。如果漆原能与我同行该有多好——他不是认为存在某种“普遍的特殊性”吗?他不是认为灿剑可能是这种特殊性的一个实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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