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箱馆
1869年3月箱馆
崭新的木料和皮革,闪亮的铜把手,雪后初晴的早上,几辆双驾四轮马车排成一列,驶过护城河上的桥梁,驶过半月堡,驶入了五棱郭。这里是箱馆开港以来修建的欧式星形军事要塞,土垒的每一个凸出处都设置了炮台。
井上俊智坐在最前边的马车里,看着窗外,随着地面的起伏有节律地颠簸着。如今这里交叉火力的设防几乎成为了一个摆设,如果只是一个花园该有多美。这是与虾夷谈判的官军代表团,一行人乘坐外轮,从宫古港渡过津轻海峡,来到箱馆。
谈判在箱馆奉行所内进行,一幢如寺庙般的建筑,可以听到望楼上的太鼓橹里传出的太鼓的报时声。
在谈判的间隙,井上找了一个理由离开了会场。他沿着奉行所门前的大路向前走,两边是一排排挺拔的赤松树,他曾经听说过这些赤松是从佐渡岛专门运到这里的。
在拐过内城的城垣之后,前边出现了一块面积不大的草坪,上面结满了露水,为了方便移动大炮,从草坪到周围的石墙临时修筑了几处坡道。这里被城垣环绕,风要柔和许多。
他沿着草坪前的道路向右边拐了过去,直到走到一处左侧出现了开口的地方,一个高大陡峭的石阶从这个开口通往石墙上方。整个城堡的形状是欧式的,但是石墙的堆砌方式却承袭了传统。
“请不要在这里走动!”石阶上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井上循声望去,阳光照亮了那个人的脸,那个人身穿单排扣的呢料蓝色军服,脚穿长皮靴,梳着规整的分头,右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井上在鸭川的河边见过他,在讲武所宿舍楼里的照片上见过他,他是漆原浩二。
漆原身后的一个虾夷士兵,头上围着黑色的头巾,手持米尼步枪,面色冷峻地向井上跑了下来。井上一把抓住他的枪口,把它向上抬起来,冷冷地说,“你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是吧。”
那个士兵隔着手中的步枪,看着眼前这个萨摩人的脸,一时无措。
“他是我们的客人,”漆原对那个虾夷士兵说,他认出了眼前的这个人是谁,把手从剑柄上移开,“你先到奉行所那边看看,我随后过去。”
“久违了。”井上面带微笑地对漆原说。
漆原仍然站在石阶上,与井上保持着距离。
“你到这里做什么?”
“我知道会在这面墙下见到你。”
“哦?”漆原轻轻摇了摇头,“为了见我?”
“上一次的见面令人尴尬。你让我见识了另类的中津悬剑流。”
“看起来你对悬剑流并不陌生。”
“我曾经到访过那个道场,比你去的时间更早。”
“你为什么想要见我?
井上看了看周围,确认在墙壁和石阶之间只有他们两人,他向上方走了几步。
“我上谷先生的委托来找你的,希望你能站到我们这一边来。”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相信你对当前的局势应该有一个清醒的判断。在鸟羽伏见之战时,幕府军尚不能取胜,更别说现在了。你们面对着的是力量十倍于己的对手。榎本舰队的开阳丸已经沉没,而官军购置了甲铁舰,征调各藩舰船组建了新的舰队。此消彼长,制海权已经转移到我们一方。建造五棱郭时设定的距海边三公里的安全距离已不再安全,以甲铁舰舰炮的射程,官军可以随时在海上直接炮击五棱郭,这里无险可守。”
“还没有到谈论胜负的时候。”
“你不会真的认为虾夷还有取胜的可能吧!”
“战争的胜负与偶然性相关联。”
“我想你这么说,是因为心里有所顾虑。你的过往不会成为前途的障碍。中津藩里有些人想要抓佐幕派的人邀功,但有我们在,他们不成气候。宫内省那边也不会有问题。”
“这不是我考虑的问题。”
“不仅如此——我们已经讨论过你的安排,可以给你一支部队指挥,或者到正在筹划中的文部省任职。”
“你对我有些了解,”漆原淡然一笑,“不过,我没有这些想法。”
“如果你还有其他愿望,不妨现在就说出来。”
漆原从石阶上走下来,来到了井上面前。
“你现在是以怎样的身份说这些话?一个说客?谈判代表团成员?还是梅本信子的朋友?”
听到梅本的名字,井上不禁一愣,不由地说道,“都是。”
“好吧,我并不需要这样的安排。我已心如止水,不会被外物所累。”
“这些并非外物,你没有想到失败之后的命运吗?现在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人往往会忽视眼前拥有的机会,因为看不清它的本质,而在日后因此后悔不已。”
墙垣上的大青石之间,几株矮小而倔强的凤尾草和三叶草正在发出绿色的嫩芽。上方融化的雪水,一滴滴地滴下来,反射着弧形的光亮。它们不会因为身处战场而改变自然的天性。在即将到来的夏天,这里会看到它们一轮轮金色的花朵。
漆原的脸色变得凝重了起来,似乎在按捺着内心的起伏,他对井上说,“你提到了才华,提到了机会和前途——我不否认这是你的一番好意,但是我还知道,我只是一个你们眼中的失败者。我离开中津,本来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华,走上出人头地之路,我在幕府军中很快就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但是现在看来,我只是找到了一个把我带离自己的力量。我被这种力量带着走,无可抗拒,离开大坂,离开东京,离开梅本信子,就像陷入了一个让其中所有的东西都随之转动的漩涡。现在你来了,站在我的面前,要给我一条活命的路,也许还是一条常人羡慕的晋升之路,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只是一个新的惟恐避之不及的漩涡。微小的同情心不足以泯灭强烈的**,持久的记忆力把不公正迁延到无辜的人,不端的种子在漩涡的中得以成长,辅以偏见和短视,更可以蔓延四方。可以预见的是,这个漩涡不会因为虾夷是否被攻下而停止转动,它完全可以在其他地方,也许在不久之后,也许就在你们萨摩藩重新展现出来。即使是发起倒幕的各藩大名,也终究会因为倒幕本身而被下层武士甚至普通町人所取代。所以,我只是希望——希望自己在内心里包容天地,不去在意那些外在的荣辱,这是平息所有争执的平静之源。也许你能感到,我是一个本性高傲的人,但是刚才的这些话并非完全出于这种性情,毋宁说,我在曾经的追求外在的荣辱时,感到了自身的渺小和失落。也许你会说,‘这些人生的问题,古往今来的哲人们都曾经考虑过,看看他们的答案吧。’——我想,他们也没有相互说服过,争论一直延续到今天,还会延续下去。我只能相信自己的想法,只能按照我现在的想法做出人生的选择。很抱歉,请不要让我的安宁跑掉,在这种安宁里,容不下你给我提供的出路。现在你所面对着的,不是中津的我,也不是京都或者五棱郭的我,而是一个纯粹的我。”
漆原说这番话时,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似乎忘记了正在与井上进行的是秘密的对话。井上没有打断他,身不由己地听他说完。他看到了漆原眼睛里燃烧着的热情之火,不但没有因为身处困境而熄灭,反而因为得到了需要的燃料而越烧越旺。
井上本来做好了进行必要的讨价还价的准备,准备在必要时展现最大的诚意和慷慨。但是此刻,他终于明白他所能给予的,在漆原看来是多么渺小。我们之间只是境遇的不同。他在漆原的身上,本能地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他从未有机会设身处地地真正思考过同样的问题。
“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漆原说,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的尴尬。
“我想,我无法对你的话加以评论——”井上说,“如果提到前途,无法打动你,我希望还有其他因素你能考虑——刚才我们已经提到了她的名字。”
“梅本信子?”
“是的,虽然她不知道我来找你,但是我想,她希望你能活下去,希望能再见到你。”
这样的两个人,站在远离家乡的北国之地,一个是被围困的败军之将,另外一个是他的围困者,梅本信子无形的身影此时仿佛伫立在他们中间,含着眼泪看着他们。她爱着或者爱过,无法触及却又在深深地影响着他们。
漆原看向他处,脸色变得有些消沉,“有时候我会想,她如果没有遇到我,会不会过得更好。”
井上看着他,“在你离开品川的那天晚上,我见到了梅本,她当时的心情非常难过。”
漆原痛苦地摇了摇头,“离开品川之后,我就失去了她的音信。不知道她现在哪里。”
“你没有收到过她的来信?”井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在一个无窗的房间里,墙上挂着一面镜子,房间里的人们默不作声,正在拆阅往来于虾夷与各地之间的信件。
“我恐怕不会再见到梅本了,”漆原说,“我希望你能在这个意义上释怀。”
“请不要这样说,是梅本自己做出了选择。”
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漆原似乎在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我想梅本内心的选择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我在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仍然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对你的感情,尽管经常会以否认和回避的方式——如果你能在她困难的时候,给予帮助,她一定会感到安慰的。”
井上的脸上掠过深沉的伤感,“我希望这是题外之话,我希望仍然是由你来帮助她,因为这是她的愿望。而且,我总是让她流泪——我不知道我还能为她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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