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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0年8月维桑堡
孚日山上的新绿环抱着开阔的山地牧场。苜蓿叶在山风中摇动,遍地是色彩斑斓的野花,一头纯黄色的阿尔萨斯牛伫立着,粗壮的脖子上挂着铃铛,时而发出低沉的鼻音,旁边的一只黑毛的山羊正趴在地面上的大石块上舔着幼仔。
雷奥在我的前边慢慢地走着,身穿与我同样的第一军的军服,蓝色上衣和红色马裤,脚下穿着一双沾满泥浆和草屑的马靴,腰间佩戴着短剑,剑柄上的护手向内折起,紧贴着大衣上镶边的口袋。
“我拜读了你发表的论文,”我在他的身后说,“《初始交换中的循环积分》。你在那篇论文当中提出了状态与运动之间呈现联系的求解方法,并设计了考察不同空间具有关联性的工具。”
“那又怎么样?”他用平静的声音说,没有回头。
“我想知道你在这篇论文发表后研究的进展情况。还有——你提出的思想实验是否得到了证实。”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为了见到你,我重新加入了部队。”
“这与我无关。”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漆原的身影,于是快走了两步,“这不仅是我的问题,还是我的一位日本朋友的问题,他也许没有读过你的论文,但从他自己独特的视角看到了同样的问题,直到在上战场之前,他还在苦苦地思考答案。”
“你是说,”他转过身来,一张年轻的脸,“他没有从战场回来?”
我点了点头。
这是皮埃尔第一次在梦里见到雷奥,也是他梦见漆原的许多次之一。此时的他,坐在前往维桑堡的火车上,正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耳边回响着单调的车轮碰撞轨道的声音,看不见隧道明亮的出口。
*
皮埃尔到达维桑堡的时候,那里的战斗已经打响。
对他来说,这条莱茵河支流岸边的战斗,与五棱郭外的战斗同样激烈和残酷。他好像刚刚从箱馆的战壕里转过一个转角,只是与五棱郭相比,维桑堡的永久工事是破旧不堪的,部分区域被若干年前发生的泥石流埋没,倒伏的树干早已干枯,许多地方在开战之前就已成残垣断壁。
“雷奥是骑兵队的人,现在在阵地后方待命。”第一军的参谋对皮埃尔说,从插满各色小旗的地图上抬起头来。
“你见过他吗?”皮埃尔向他走近了一步。
“见过,戴着眼镜,喜欢装饰马鞍。”
这是皮埃尔第一次知道属于雷奥的确切特征,让他在脑海中勾勒出的模糊形象变得清晰了一些。
窗外是一个绿草如茵的开阔的下坡,视线被远处的另外一个山坡阻隔,那个山坡上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橡树林。
在森林和连绵的山峰后边,浮桥在河上搭建了起来,在普鲁士统一指挥下的巴伐利亚军队首先渡过了劳特尔河。此起彼伏的枪炮声惊醒了巍峨耸立的孚日山,夏日刚刚平静地带走山顶的积雪。而在法军阵地上,穿着白色法衣的牧师摇动着提炉,在神色严峻的官兵面前祷告着。
在子弹和炮弹的呼啸声中,巴伐利亚军发起了冲锋,他们遭到了法军蒙蒂尼机枪和夏塞波步枪远距离的阻击,在付出了重大的伤亡后,他们躲在树林中进退维谷。
蒙蒂尼机枪阵地的位置已经完全暴露了,战壕里的皮埃尔担心地想。
不安很快就变成了现实,法军阵地上响起了炮弹的爆炸声,越来越密集,炸飞的泥土和树枝从天空撒落下来。这些炮弹是从部署在劳特尔河左岸的普军克虏伯大炮阵地上发射过来的,除了普通的六磅炮弹之外,还夹杂着重磅炮弹,都安装了瞬时爆炸的触发引信。这些大炮不断向前推进着阵地,其中的一部分开始被运过劳特尔河,沉重的炮身架在双轮炮架上,车轮滚动着向法军阵地进逼。
阵地前茂密的橡树林和葡萄藤逐渐被双方的炮火炸成光秃秃的坡地。渡过河的普军与巴伐利亚军队开始分成规模不一的小型单位,开始进行灵活多样的进攻,不断寻找和利用法军的薄弱环节。
皮埃尔的耳朵被隆隆的炮声震得发胀,他看到对方头盔上的尖顶出现在视野里的各个方向,蓝色的制服、弯曲的护颈和套着金属风带的脸。
法军开始节节后退,直到撤到最后一条防线重新布阵,这道防线已接近城内的居民区。维桑堡之战到了关键时刻。这时,皮埃尔发现在一道开阔地的另外一边,原先部署在阵地后方的胸甲骑兵团,正在列队。他们在炮火的硝烟中露出紧张的表情,竭力让马匹保持着队形。
他手持望远镜远远地辨认着,寻找着雷奥的身影。普军的炮弹不停地飞来,炸毁了开阔地上的一座带阁楼的木屋和木屋前边的水车,他的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终于,他在骑兵队里发现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正端坐在精心修饰的马鞍上,身穿银色胸甲,佩戴紫红色的吊穗肩章,斜挎着橘红色的宽背带。他的腰间插着转轮手枪,手持带护手的双刃剑。
他会是雷奥吗?我只是在孚日山田园牧歌的梦里见过他,在遇那个第一军参谋的描述里见过他。
“子弹上膛!拔剑出鞘!”骑兵队的上尉用沙哑的声音大声喊道,他骑着白马从队列前方横向跑过,“出击!”
呐喊声与马蹄声响了起来,在空气中汇集,宛如低沉的雷鸣,大地为之颤抖。骑兵队挥舞着刀剑开始了冲锋,一个移动的巨大楔形在大地上黯然漫过。
皮埃尔看到了落日的余晖,看见了余晖中的刀光剑影和在翻卷的泥土中远去的骑兵们的背影。
硝烟和火光迎面而来。在大炮和机枪面前,这支拿破仑一世时代征战欧洲的主力,还没等到冲到普军近前,就已全军覆没。
皮埃尔痛苦地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的手紧紧地握着,骨节处变得发白。他没有在维桑堡见到雷奥,没有找到漆原问题的答案,侥幸的是,也没有丢掉性命。他随第一军的残部西行,退守沙隆,直到在色当与拿破仑三世一起被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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