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龙抬头。夜风带着料峭春寒,吹散了连日阴云,露出稀疏的星子。就在这夜,几名衣衫褴褛、满身风霜的汉子,终于循着隐秘的暗号与沿途留下的特殊标记,历尽九死一生,找到了这处隐藏在深山峡谷中的药庐。他们跪在院中冰冷的石地上,未语先泣,肩头耸动,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悲怆。
带来的消息如同冰火交织,好坏参半,却字字惊心:三皇子江烁与宰相林壑把持朝政,倒行逆施,苛捐杂税已致民怨沸腾,各地暗流涌动;朝中一批忠于先帝、心怀社稷的老臣正在暗中串联,翘首以盼太子归来,拨乱反正。然而,坏消息更令人窒息:对方显然已察觉到了太子可能未死的蛛丝马迹,正动用一切力量加紧搜捕,布下天罗地网;更阴毒的是,他们竟已放出风声,将暮笙的全族下狱,以此作为诱捕太子的诱饵和最恶毒的威胁。
为首那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旧部,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泣血般禀告:“殿下!林相与三皇子勾结的,远不止构陷您那么简单!他们……他们似乎早已与北方宿敌私下签订了密约,以割让边境三座军事重镇为代价,换取对方出兵支持,稳固篡夺的宝座!而去年那场席卷边境、导致我军元气大伤、民心动荡的瘟疫……经我等暗中查探,极有可能也是他们引入的‘毒计’之一,目的就是为了削弱殿下您的民望和嫡系兵力!殿下,如今时机稍纵即逝,民心可用,但……但此行凶险万分,无异于直闯龙潭虎穴啊!”
“密约……割地……引入瘟疫……”
这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江屿的心脏!他虽早有猜测朝中有人与狄戎暗通款曲,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亲弟弟和三朝元老林壑,竟敢做出如此丧权辱国、罔顾生灵的滔天罪行!旧部带来的零碎信息,与他记忆中北境种种不合常理的异动严丝合缝地对接起来,拼凑出一幅令人齿冷的卖国图景。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金碧辉煌的紫宸殿深处,他的三弟江烁,如何因嫡长有序、贤名在外而嫉恨如狂,如何在权相林壑“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的蛊惑下,那双与父皇相似却更显阴鸷的眼中,燃起怎样扭曲的权欲之火。
——他仿佛能听到,在狄戎王庭的牛皮大帐内,那位野心勃勃的大单于呼延灼,如何因草原连年灾荒、内部矛盾激化而急需一场对外战争转移视线,又如何与通过西域巨贾乌斯曼这条“幽灵信道”递来橄榄枝的帝国皇子,进行着一场场肮脏的密谋。
——割让朔风、铁壁、狼烟三座他用心血经营、将士用命守护的军事重镇;开放互市,资敌以粮帛铁器;甚至……甚至默许乃至协助对方将草原特有的疫源带入青州,任由瘟疫在边民中肆虐,只为了败坏他“治边无能”的名声!
这已不仅仅是兄弟阋墙,这是彻头彻尾的叛国!是将祖宗基业、万里河山、亿万黎民的身家性命,都当作他们攀登权力巅峰的垫脚石!每一桩、每一件,都沾满了边关将士和无辜百姓的鲜血!
江屿沉默地听着,烛火在他早已取下白绫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一双凤眸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即将爆发的雷霆。他挥手,让这些忠心耿耿、却已疲惫到极点的旧部退下休息。随后,他独自一人站在院落中央,仰头望着龙抬头之夜稀疏的星空,一站便是整整一夜,任凭寒露浸透衣袍。黎明时分,东方泛起鱼肚白,他带着一身冰冷的湿气回到屋内,对正在最后一次清点药囊的暮笙,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语气说:
“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南下。”
暮笙系紧药囊的手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只回了一个字:“好。”
他猛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疼痛让她瞬间蹙眉。“此去京城,”他盯着她,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决绝,更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步步杀机,很可能……是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她抬起头,毫无畏惧地直视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声音清晰而坚定:“我拼尽全力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人,总不能……让他白白去死。”
南下之路,比当初北上时凶险何止数倍。每一个关卡要隘,盘查都严密到了极致。通缉画像上,太子的容颜虽仍标注着“已伏诛”,但对暮笙的搜捕图形却细致入微,连她耳垂一颗小痣都清晰可见。他们只能彻底昼伏夜出,像幽灵一样在阴影中穿行,绕行更为陡峭险峻、几近无人踏足的羊肠小道,依靠星辰和暮笙对山川地貌的记忆辨认方向。数次与搜山的官兵擦肩而过,最近的一次,追兵的火把光芒几乎映亮了他们藏身的石缝,猎犬的狂吠近在耳畔。
沿途所见的民生凋敝,更令人触目惊心。荒芜的田地,废弃的村落,面黄肌瘦的流民,以及百姓们聚在一起时,对那位“弑兄篡位、残暴不仁”的三皇子发出的、压抑却刻骨的咒骂……每一次听到这些,江屿都紧抿着唇,沉默不语。但暮笙能看到,他下颌的线条绷得像石头,眼中那簇为苍生而燃的火焰,愈烧愈烈。
一次,为了躲避突如其来的巡骑,他们被迫躲进一个阴暗潮湿的山洞暂避。篝火燃起,驱散了部分寒意。暮笙借着火光,为江屿更换左臂上因连日奔波而有些红肿发炎的箭伤药。她的动作不自觉地放得极轻,生怕牵动他的痛楚。
“这点皮肉之苦,不算什么。”江屿忽然开口,声音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有些飘忽,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暮笙手一顿,这是他曾作为“细作”潜入敌营的往事,他从未主动提及。“比起三年前在边境,为了取得敌将信任,不得不自刺的那一刀,浅多了。”
“为何要如此?”她忍不住问,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道陈年旧疤。
“那时年少,满腔热血,”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浓浓嘲讽的笑意,“以为若能以一身之伤,换取边境三年太平,让百姓休养生息,便是值得。如今看来……天真得可笑。庙堂之上的倾轧,从来不论对错是非,只论成败生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暮笙沉默地为他包扎好伤口,然后,往将熄的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柴,看着火焰重新升腾起来。“我小时候,跟着师父行医,总觉得药能医百病,能救众生。”她看着跳跃的火苗,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过往,声音平静,却带着深藏的痛楚,“后来才发现,人心里的贪婪、猜忌、狠毒……这些病,最是无药可医。我救不了我娘,也救不了那些在瘟疫中,只因官府一纸封锁令而得不到半点药材、只能活活等死的百姓……所以后来,我立下规矩,只救我想救、我能救之人。”
跳跃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这一刻,他们不再是逃亡的太子与医女,而是两个在命运洪流中挣扎浮沉、背负着各自伤痛与未竟信念的普通人,在寒冷刺骨的黑夜里,分享着一点脆弱却真实的真诚。
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困住了他们的行程。为了赶在朝廷戒严前抵达京城附近,他们不得不冒雨前行。冰冷的雨水很快浸透了暮笙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的曲线。在一处残破的山神庙暂歇时,她背对着他,拧着长发上不断滴落的雨水。忽然,一件带着体温的、相对干燥的外袍从身后披了上来,裹住了她冰冷的身体,那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上清苦的药草气息。
她身体一僵,没有回头。
江屿的手臂却从身后环了过来,下颌轻轻抵在她湿漉漉的发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冷吗?”他问,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低沉而模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暮笙没有回答,试图挣脱,却被他更紧地拥入怀中。他的唇沿着她冰冷的颈侧肌肤缓缓游移,带着灼人的温度,与冰凉的雨水形成鲜明对比,激起一阵阵战栗。
“江屿,我们……”她的话未说完,便被他以吻封缄。
这个吻,不同于烽火台上的绝望索取,也不同于药庐中的试探,它缓慢、深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和令人心慌的怜惜。他辗转吮吸,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珍贵的蜜糖,一只手紧扣着她的后脑勺,不容她退缩,另一只手却无比轻柔地抚过她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背脊,带着安抚的意味。洞穴外电闪雷鸣,惨白的光瞬间照亮庙内,映照出墙上紧密交叠、仿佛要融为一体的身影。在命运的重压和未知的凶险前路面前,此刻肌肤相亲带来的短暂慰藉与确认,成了唯一的避风港。理智的弦在崩塌,暮笙的手从最初的推拒,慢慢变为紧紧攥住他胸前的衣襟,指节泛白。
他将她轻轻放倒在铺着些许干草的地上,吻细密地落下,从唇瓣到锁骨,所到之处,点燃簇簇足以驱散寒意的火焰。
“看着我,暮笙。”他扯落自己早已湿透、象征着眼疾的白绫,那双曾映着万家灯火、如今已能模糊视物的眼睛,在闪电的映照下,只盛着她一人微微惊慌却又沉沦的倒影,深邃得如同要将她的灵魂都吸进去,“我要你记住,此刻……拥有你的人,是我。”
直到风雨稍歇,他才松开手。两人迅速分开,各自整理着湿透凌乱的衣衫,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亲密从未发生。但空气中弥漫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和彼此脸颊上悄然泛起的、无法掩饰的红晕,却清清楚楚地泄露了心底的波澜。
然而,命运的残酷远超想象。就在他们即将抵达京城近郊时,遭遇了一小股官兵的围剿,江屿一名拼死断后的属下,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带来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所谓的“暮笙全族下狱”,根本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为了斩草除根,宰相林壑早已寻了个由头,将她全族屠戮殆尽!那个所谓的“诱饵”,只是一个冰冷而恶毒的玩笑。
“屠……屠戮殆尽?” 暮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报信的死士咽气前断续的叙述,拼凑出一个令人发指的事实:
——原来,自刑场风波后,新帝江烁与宰相林壑,因始终未能找到太子尸身与那盏要命的琉璃灯,猜忌与恐惧日甚。他们像输红了眼的赌徒,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挖出太子的踪迹。林壑麾下那批名为‘夜枭’的隐秘暗探,如同真正的猫头鹰,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锁定了目标。他们从刑场当日那个‘胆大妄为’泼洒避瘟散的医女入手,顺藤摸瓜,查到了城西废弃的山神庙,发现了男子活动、严重外伤和剧毒药物残留的痕迹。他们追溯她的医术渊源,挖出了她‘鬼医’宴清辞之徒的身份,最终,更是通过官府档案,确认了她就是十多年前辞官太医暮云青之女!
——这个身份,让林壑如获至宝,也杀心骤起。一个医术高超、对朝廷可能心怀不满的太医之女,完全具备救治和藏匿太子的动机与能力。几次抓捕失败后,那条毒蛇便想出了这条釜底抽薪、放火烧山的毒计:以暮氏全族性命为饵,逼她现身!一纸‘窝藏钦犯’的密令下达暮氏祖籍,当地官府与‘夜枭’杀手联手,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发动了血腥的清洗。刀锋之下,无论老幼妇孺,只要姓暮或与暮家有关,皆被无情斩杀,鲜血染红了乡间石板路。为了制造‘下狱’假象引诱她,他们甚至故意将她叔父一家押上囚车,行至荒僻山谷后再残忍杀害,抛尸深渊!
——这场屠杀,根本不是为了审讯,而是一场彻底的、以震慑和清除为目的的灭门!江烁和林壑要的,是斩断她所有可能的羁绊和助力,让她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也让所有敢于同情或帮助太子的人,看看与皇权为敌的下场!
当时,暮笙正蹲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用皮囊取水。闻言,那盛满了清水的皮囊从她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噗通”一声落入溪中,顺流漂走,很快消失不见。她没有哭,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保持着蹲踞的姿势,一动不动,目光空洞地看着潺潺流淌的溪水,背影僵硬得像一块被骤然冻结的石头。
江屿走到她身后,看着那单薄而僵直的背影,想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给予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衣衫时,蜷缩着收了回来。任何语言,在此刻这惨绝人寰的真相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最终,他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沙哑破碎的字:
“……对不起。”
暮笙没有回头,良久,才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到令人心慌恐惧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殿下,这江山……您得去拿回来。那些债……得一笔一笔,连本带利,讨回来!”
自那日后,暮笙的话变得更少,眼神却如同被淬炼过的寒铁,变得更为锐利、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煞气。她不再仅仅是那个妙手仁心的医女,更像一个擦亮了武器、准备步入最终战场的武士。两人之间,那种在雪夜药庐中滋生、在烽火台上确认的温情,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为达成共同目标——复仇与拨乱反正——而形成的、冷静乃至冷酷的同盟关系。他们依然相互扶持,默契依旧,但中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由血海深仇凝成的冰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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