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水立刻浸湿了身上的银鼠鹤氅,沉沉的重量拖着她往下坠去,水流涌入口鼻,紧接着充满喉咙,灭顶的窒息感掩盖一切知觉,岸上的喧闹半点不闻,水下却似乎另有隐藏的一股暗流,席卷着她往冰面下的远处漂去。
冯令仪小时候是落过水井的,大难不死后苦练水性,呛了两口水便镇定下来,屏气脱了鹤氅,用尽全力往有亮光的岸边游。
冰水刺痛眼睛,冯令仪忍不住闭眼缓解,才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就有人跳下水游到了她面前。
冯令仪睁眼只看见个模糊的人影,下意识死命抓住,被他带着终于浮上水面。
岸上喧闹声骤然大了起来。
“在那儿!”
“找到了!……”
“冯瑾呢?!”
“还有一个!……”
冯令仪被拖上岸,伏地咳出几大口冰水,紧接着身上便被扔了一件斗篷。
“冯公子,你没事吧?身上怎么样?我已经命人去请大夫了。”
“冯公子,你的弟弟也落水了!”
“冯公子……”
耳边七嘴八舌的,冯令仪被闹得脑中一片混乱,好容易缓过劲来,抓着斗篷抬起头。
身边围了一圈人,计崇元、郭公子、唐公子……嘴巴一张一合,她眼前眩晕了一下,哑声道:“诸位,可否让我歇一歇……”
计崇元回过神来,连连道:“正是,正是!快扶冯公子去暖阁歇着,换身衣裳等大夫!”
冯令仪便被人扶了起来,计崇元等人都让开,她这才看见外头的叶雍淳,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绫缎中衣,浑身都湿透了,头发正往下滴水。
他拿着不知是谁的外衣,动作粗鲁地擦拭着水渍,头也不抬地对身边一脸焦急的人道:“我没看见冯瑾,腿也抽筋了,国公府的下人也不是摆设,叫他们下水去吧。”
那人跺了跺脚,转头往远处跑去。
冯瑾也落水了?
微风一吹,冯令仪打了个寒战,拢紧了斗篷。
叶雍淳朝她这边看来,冯令仪抿唇,朝他点点头,道了句多谢,只是不知他有没有听见。
还没走多远,便听见岸边一阵叫嚷:“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冯令仪进了最近的暖阁,咳嗽着请人拿一套更换的衣服。
仆人劝道:“您才落水,不如喝了姜汤暖暖身子再换。”
冯令仪坚持,仆人便依从了。
她拿到干燥的衣裳,头发也已经被擦了半干,紧跟着便让他们出去。
净房都不保险,冯令仪确认关好了槅门,上床放下厚厚的罗帐,手脚飞快地换衣服。
冬日衣裳多,一层又一层,多亏了这般,就算落水,身形也没有显露太大的端倪。那件大斗篷也来得及时。对了,那斗篷是谁的……
“咚咚咚。”
冯令仪系着衣带,警惕道:“谁?!”
叶雍淳的声音响起来:“是我。”
冯令仪顿时放松下来,紧接着自嘲一笑。这种场合,叶雍淳竟然成了可信赖之人。太荒谬了。
她换好了衣裳,在穿衣镜前自视一番确认无误,这才去开门。
叶雍淳进了屋,反手将门带上。
他已经换上了外袍,看了眼衣架上搭着的斗篷,转头对她道:“斗篷湿了吗?你才落水,若不多穿点,会受寒的。”
冯令仪道:“……是你的?”
叶雍淳点点头:“你怎么样?”
冯令仪对上他柔和的目光,一时无语:“……多谢你救我。有看见孙延纪吗?”
叶雍淳嘴角一扯:“你到这种场合来,怎么不多拉几个同伴?孙延纪同你才多少交情,你就放心将后背交给他……他被人叫走了。适才你落水前,冯瑾就站你身后。”
冯令仪皱了皱眉。
她一心在提防吕兆澜害她,没想到冯瑾也有这个胆量……
“不得已罢了。”
叶雍淳道:“你既然在户部为官,便该少参加这种宴会。以你的身份,难道不尴尬吗。还平白受旁人诋毁。”
冯令仪不太想听这些话,不过她才受了人恩情,便没有直白驳回去,岔开话道:“不知现在的名次如何定……”
叶雍淳一愣:“你还真看中了几个物件?”
冯令仪待要回答,便听屋外有人道:“大夫,往这边走。”似乎是计崇元的声音,愈来愈近。
冯令仪警惕起来,往门口走去,正好撞上进屋的一行人。
果然是计崇元领着个郎中打扮的男子,吕兆澜也缀在其后。
计崇元脸上的关切和愧疚恰到好处:“赏花宴上出这样的事,真是我的罪过。冯公子还请先诊脉,一应诊金和药钱,寒舍自当承担。”
冯令仪道:“是我自己没站稳,如何能连累公爷。多亏了叶世子及时出手相救,在下自觉良好,并无大碍。看诊就不必了。适才听闻冯瑾也落了水,我这兄弟没吃过什么苦,兴许遭罪更甚,还是请大夫去为他医治吧。”
计崇元一愣:“这……”显然没想到还有人会拒绝让大夫看诊。
叶雍淳适时道:“她是关心兄弟心切,公爷还是体谅她一番心意吧。”
计崇元的脸色有些怪异。若是下人没有禀报错,这冯令仪落水时,冯瑾似乎恰好站在他身后吧?是不是缺心眼儿?
冯令仪已经先发制人走出了屋子:“我也想去看看冯瑾。不知他在何处歇着?”
计崇元打了个哈哈:“冯公子当真是为兄长的典范。你放心,瑾小兄弟那边有人看顾,不会出岔子。倒是我这妻弟,方才若不是他节外生枝要弄什么投壶,也不会有这番变故。兆澜,你还不给冯公子赔礼?”
吕兆澜似笑非笑地朝冯令仪拱了拱手:“都是在下的过失。还请冯大人、冯公子,担待一二。”
冯令仪厌恶至极,面子功夫也懒得做了。她得亲自去问问冯瑾,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形。
凭她对这个异母弟弟的了解,冯瑾是不会做出在大庭广众之下戕害兄长之事的。他们虽然相看两厌,可冯瑾也不是傻子,若真是他所为,做得这么明显,难道是想自毁声名?何况,在此之前,他还主动来求好了。
她敷衍道:“我相信吕公子的为人。”
计崇元左右看看,笑道:“令弟还在东跨院那边诊治,若要看望,也不急在一时。冯公子既无大碍,我自当顺从。只是出彩的贵人听闻投壶生事,也出面垂询,如今正在花厅之中。还请冯公子一往。”
冯令仪道:“……自然。”
花厅之中,不复方才诗会时轻松惬意的氛围,取而代之的是严肃静默,尽管上首坐着的两位王爷皆是笑容和煦。
冀王在左,身穿紫棠色云龙纹云肩通袖膝襕袍,衡王在右,身穿大红色绣金织四爪蟠龙交领直身,都是气宇轩昂,风采若神。
冯令仪心中一凛,脚步不由一顿,掀袍单膝行跪礼:“微臣给冀王爷、衡王爷请安。”
冀王道了句免礼,衡王笑道:“真是本王的罪过。早知不出这般珍贵之物做彩,倒引得你们大打出手,本末倒置了。”
冯令仪道:“王爷误会。微臣只是一时没站稳。”
衡王语调上扬:“哦?本王可是听说,当时是景川侯府的四公子,不知何故伸手推了你一把,才致使你落水啊。冯大人宅心仁厚,怎么还为他说起话来。”
冀王也点头:“不错。本王尚未就藩时,景川侯府的嫡庶之争便闹得沸沸扬扬,好不容易将冯大人除名做结,如今竟还记恨于心,光天化日行不轨之事,实在是心肠歹毒。冯大人,你又何必以德报怨?”
冯令仪心中警铃大作。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若是想连起手来治冯瑾的罪,要抹黑六皇子,那也不该那她做筏子。她还没兴趣给众人当戏子玩乐。
冯令仪笑道:“当真是二位王爷误会。微臣与景川侯府的恩怨由来已久,若是冯瑾当真戕害微臣,微臣又怎会放过?臣自嘲一句,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之人。此事确实与冯瑾无关。不然,微臣又怎会刚清醒便要去看望他?急得连大夫都不用了。叶世子,你方才也在场的。”
叶雍淳顿了顿,点头道:“冯公子所言属实。”
衡王眼眸一眯,笑道:“叶国舅都如此说,看来确实是本王先入为主。”
叶雍淳道:“王爷言重了。微臣哪里算得上什么国舅。”
冀王帮腔:“这倒是你过谦。你可是翊显那孩子的嫡亲舅舅。翊显这个身份……称你为国舅,早晚的事儿!”
冯令仪哪里还听不出猫腻。
她落水究竟是谁所为竟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今冀王、衡王都想将此事定性为六皇子母家兄弟不合引出的争端,叶雍淳这个东宫舅舅帮她说了句话,便引得冀王、衡王不满,毕竟算起来,六皇子的名声坏了,对东宫又有什么坏处?两个王爷大概是在怪他多管闲事。
叶雍淳双膝跪下:“臣绝不敢认此称呼。端本宫皇长孙深居紫禁城,微臣少有音信,如何敢在宫外肆意妄为言行无忌,抹黑东宫?皇长孙将来如何,皆由皇上做主。还请二位王爷收回此言,否则,微臣在此长跪不起!”
冀王神色一沉,衡王笑道:“瞧你。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是皇兄与本王口无遮拦,这总行了吧?还不扶叶世子起来!”
左右连忙相扶。
这下倒没人再纠结冯令仪落水之事了。
程国公眼看花厅中氛围僵硬,便笑道:“难得诸位同在寒舍小聚,别为了这些事伤了和气。还是言归正传。方才投壶,唯有孙公子落下,其余人皆有了成绩。有始有终,不如便请孙公子再投一次?”
孙延纪站在角落里,见众人都来看他,将头摇得像拨浪鼓:“罢了罢了。我已是被吓破了胆,手都僵了,哪里还能投壶?”
吕兆澜冷笑:“出息!”
计崇元没有坚持,似乎完全认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道:“如此,那便依照诗会和投壶的名次,一总排序吧。”
二王都没有异议,管事统计出名次,交给计崇元呈给衡王:“头名是叶世子,次名是冯公子,三名是郭公子……”
衡王笑道:“看来还是叶世子更甚一筹了。不过本王原先不知象藏乃是皇兄所出。皇兄居长,本王自当退让。便以郎窑红为次名的奖赏,皇兄以为如何?”
冯令仪愕然。
没想到衡王如此轻易便说出了象藏的出处,倒显得她之前下的那些功夫成了玩笑……
冀王看起来毫无异样,淡然道:“这就要看叶世子的意思了,郎窑红与象藏,以何为贵?”
叶雍淳瞥了眼冯令仪,道:“冯公子是苦主,微臣以为,不如以冯公子的意愿为先?”
二王便都看向冯令仪。
冯令仪不愿放过一个确认的机会,忖了忖笑道:“若纯论金银之贵,二者自然不相上下。只是据微臣所知,象藏乃是顶级特贡品,皇上也只得了二两。若是冀王爷所出的象藏乃皇上所赠,微臣又怎敢以次名而取之?”
冀王神情自矜,衡王笑道:“那看来冯公子是与象藏无缘了。此物正是皇上赐予兄长。”
冀王微微颔首。
冯令仪心下一沉,拱手道:“那微臣便多谢衡王爷赏赐。”
衡王道:“八十一件郎窑红,运送不便,本王直接吩咐人送去你府上吧。”
冯令仪自然没有二话。
冀王也让人取来象藏香,亲自赠予叶雍淳。
计崇元即张罗着请众人再入午膳席面。
二王之前便不在花厅与众人同享,现下依旧去了花厅后的小楼。
冯令仪左右看了看,转头便拉了个小厮让他带路去看冯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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