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照常授课的日子，冯令仪拿着讲义演算稿走进重华堂，一进门便发觉少了两个学生。
她看向一边的侍臣。
侍臣主动道：“禀冯师傅，今日冀王世子、衡王世子告假，说是昨日一同去香山跑马，不慎着了风寒。”
冯令仪点点头，不欲多过问，又有个学生问起她的手串。
六皇子好奇地盯着她的手腕：“老师为何戴同娘娘们一样的手串？”
冯令仪一板一眼道：“亲友所赠，不好推拒。”
大皇孙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死娘炮”。
冯令仪装作没听见，语气毫无波澜：“请三位殿下翻开……”
六皇子缩了缩脖子。
一个时辰的教授很快结束，到了半刻钟的休息时分，外头积雪重重，融雪时最冷，重华堂里点着熊熊炭火，温暖如春，三个小的都不愿意出去。
二皇孙照旧坐在位置上温书，大皇孙吆喝着四个大伴陪他玩斗鸡，六皇子则在书堂里转来转去，时不时便看向门口。
冯令仪靠在圈椅上放空，知道这小外甥是在等课间点心。
不出片刻功夫，重华堂的大门便被稍微开了个小口子，两个小太监提着食盒进来。
六皇子果然眼睛一亮，脚步飞快地回了座位。
自从六皇子第一日来重华堂读书，永安宫淑妃差人送来点心后，不知是谁在皇上面前提起此事，总之没多久文华殿便新辟了间庑房出来做小厨房，专门为上课的龙疙瘩们做课间点心吃。师傅们沾了学生的光，自然也有份。
两个小太监揭开食盒，取出四碟点心，按照尊卑次序一一呈给冯令仪、六皇子、大皇孙和二皇孙。
今日小厨房做的是松仁奶皮酥和梅子冻糕，配了桂花浆水。
皇宫里专门给小孩子备的点心还是很值得让人夸赞的，不像平日大节宴上的菜肴，只以美观为上。
茶点的鲜甜香气扑鼻而来，让人食指大动。
冯令仪拿起筷箸夹了一块松仁奶皮酥，正要往嘴里送，余光忽然察觉些异样。
她下意识往下一瞥，竟然看见手腕上那串原本玫红色的碧玺珠，如今有几颗颜色变深，转为了绛红色，与旁边正常的玫红色一比，异状极为明显。
那变色的几颗珠子，上头正好沾了些糕点碎屑。
冯令仪心里一跳。
这可是避毒珠！眼下的情形，与金氏对她说的珠串遇毒无二啊。
她抬起眸，不露痕迹地先看了眼两个小太监。
这两人正微微低着头，目光却紧紧盯着三个孩子。
伺候三个孩子的小太监正在尝毒，两样糕点各进了一块，又喝了熟水，等了片刻功夫，毫无异样。
试毒太监都往后退了一步，道：“请主子用点心。”
他们怎么没反应呢？
冯令仪顾不得再思索，将碧玺手串往袖子里一藏，等着大皇孙先拈了一块梅子糕进口，这才起身：“等等。”
两个提食盒的小太监倏地回头。
冯令仪自顾自点名：“二皇孙。”
顺哥正埋头算数呢，有些懵懵地抬头：“……老师？”
冯令仪神情平淡，语气也无起伏，一手拎着他今日交上来的堂后作业：“你的作业错得有些多，上来同我讲讲，怎么专门教过的还会出错？”
顺哥顿时小脸一紧，有些忐忑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还从没有被点名批评过作业……
顺哥蹭着地板朝她走去，大皇孙嚼着冻糕嘲笑：“哈哈哈，看你每日点灯夜读的劲儿，连作业都能错一堆，哈哈哈哈。”
六皇子扔下正在吃的点心也噔噔噔跑了上去：“老师，我也听一听，正好吸取经验！”
冯令仪看了眼他嘴角挂着的酥皮屑，没有理会，也没有让他下去。
她在上面讲了一会儿，下头大皇孙坐不住了，没吃两块点心便也跑了上去。
顺哥的错误其实不多，冯令仪讲解完了，顺势拿起六皇子的来说，讲到一半，休息功夫正好花完。
她让三个孩子都回座位，自然地吩咐两个小太监：“课上不准用点心分神，你们将茶点端回小厨房吧。”
小太监低眉顺眼地应是。
再次上课，冯令仪便有些神思不属了。
她一直用余光观察着坐在正中位置的大皇孙，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大皇孙的脸色有些不对，似乎越来越白似的。
他忽然放下毫笔，伸手在肚腹处揉了揉，渐渐地脊背弯下来，将头伏在了桌案上。
冯令仪收回视线，只当自己没看见，继续讲课。直到伺候大皇孙的太监压不住担忧，凑上前小声问道：“殿下？殿下？”
大皇孙没有回答，整个人往下一滑，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太监惊慌失措地去扶：“殿下！”
六皇子和二皇孙都停下手头上的笔记，茫然地看了过来。
打皇孙蜷缩在地上打颤，口齿不清道：“啊……我肚子痛，好痛……”
冯令仪轻轻将讲义扔在案上，赶在他的太监做主前，皱眉对一众侍臣道：“都愣着做什么？派个人去请太医来诊治！大殿下这模样，定然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几个侍臣回过神来，其中一个腿脚快的跑了出去，剩下的几个被冯令仪招呼着将大皇孙抬去文华殿东边的庑房。
重华堂的动静传到对面，何毓庭从继德堂里走了出来，看见几个人抬着大皇孙出来，不由大惊失色，吓得都结巴了：“馥、馥堂兄，这、这是怎么回事？”
冯令仪眉头紧锁：“忽然就这样了，叫着肚子痛。我也不知缘由。已经叫人去请太医了。”
何毓庭回继德堂交代了几句，匆匆跟着冯令仪一起去了庑房。
这间庑房原本是用作给老师们临时休息的，床榻家具都是一应俱全，大皇孙已经被安置在了罗汉床上，七八个太监围在床边伺候。
冯令仪还在门外便听见大皇孙尖锐的哭嚎声，一进门，异样的气味弥漫着整个房间，她忍不住伸手在鼻前挥了挥。
大皇孙的哭嚎声骤然停止。
“殿下昏过去了！”
有个宫人转身往外冲，险些撞上她。
冯令仪便拽住这宫人的胳膊，语气转为焦急：“皇孙如何了？”
宫人也是急得团团转，直跺脚道：“上吐下泻得厉害！这可如何是好，得去催一催太医才是！”
话音刚落，从外头冲进来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领事太监，帽子都歪了，喘着粗气道：“出什么事了？咱家听着是大皇孙？”
冯令仪见是文华殿的总管太监，便道：“方才上课上得好好的，皇孙忽然便摔地上了。实在不知怎么是好……公公拿个主意吧。”
总管太监眼珠子一转，往床榻那边瞄了一眼，道：“看情况像是中毒啊。方才进过什么不曾？”
冯令仪一五一十道：“小厨房进了两碟茶点。可六皇子他们用着都没事啊……”
总管太监一拍大腿：“坏啦！”转头使唤带来的几个小太监：“老五，你领着三个人去将小厨房封了，一只蚊子都不许乱飞了。其余人跟咱家去乾清宫禀事！”风风火火地便走了，出门时差点撞上老太医。
那宫人见了太医仿佛见了救星，直接拽着老太医的胳膊往床前凑：“太医您快帮着瞧瞧，我们皇孙这是怎么了？”
太医也顾不得许多，让围着床伺候的几个太监让开，按着已经痛昏的大皇孙断脉。
众人都屏气凝神，眼见着太医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屋里更是安静得针落可闻。
方才差点撞上冯令仪的宫人按捺不住开口：“皇孙如何了？太医您快说呀！”
太医抬头瞥了他们一眼，慢慢收回诊脉的手，一言不发地写了张方子交给跟来的小徒弟：“去煎药。”
小徒弟领着方子出去后，太医便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了。
众人面面相觑，冯令仪察觉到身后站了两个人，回头一看，是六皇子和顺哥。
六皇子戳了戳她的腰：“舅舅，翊显怎么了？”
冯令仪低头警告：“你们回重华堂去，别在这里裹乱。”
六皇子撅着嘴道：“都没人待那儿了。”
顺哥看起来也不想走，却紧紧抿着嘴不说话，神情非常严肃。
冯令仪想了想：“朱载许，你可是当叔叔的，能不能以身作则？怎么连继德堂的几个小皇孙都比不上？他们还知道好生待在书堂里温习课业。”
六皇子这才不情不愿地拉着顺哥走了。
皇上过来得很快，甚至不到一刻钟，穿着龙袍常服，一进屋，众人便跪了一地。
“恭迎皇上。”
皇上大步朝床边走去，朝帐中看了一眼，抬手让太医起来：“平身。翊显怎么忽然成了这幅样子？”
老太医沉声道：“微臣请皇上借一步说话。”
皇上扫了一眼跪地的众人：“都出去。”
冯令仪同何毓庭一同退出庑房，不知太医说了些什么，皇上出来时，几乎是脚步踉跄，仍然语调沉稳地吩咐宫人：“去将六皇子还有几个皇孙都带过来，再差人往端本宫，将大皇孙这三日进过的膳食单子抄录一份，若有残留的膳食，一并带来。”
文华殿总管太监立即领了差使，将冯令仪和何毓庭挤得找不到地儿。
几个孩子被从书堂里领了过来，五个小皇孙还是懵懵懂懂的，二皇孙恭敬地行礼问安，六皇子算是最放松的，草草行了个礼便跑上前：“爹！”
皇上敷衍地点了点头，拉着六皇子对太医道：“先给他看看。”
太医请六皇子坐在椅子上，跪地诊脉，断了良久收回手。
皇上立即问道：“如何？”
太医摇摇头：“六殿下无事。”
皇上便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总管太监端着两碟点心健步如飞地走了进来，哭丧着脸道：“回禀皇上，奴才将几位殿下方才进的茶点端来了。偏生大皇孙和二皇孙的点心被那群狗奴才偷吃光了。”
皇上看了一眼，招手叫二皇孙过来：“翊晰，你来坐这儿。”
二皇孙恭恭敬敬地上前，同样被诊了脉。
太医依旧摇头。
冯令仪站在角落里偷偷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个小皇孙无一例外。
太医开始检查从小厨房端来的两碟点心，皇上在太监摆好的椅子上坐下，开始问方才的经过：“……冯令仪，你下午一直在重华堂教几个孩子读书，你来说。”
冯令仪被点了名，深吸一口气跪下，有条不紊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皇上倒是沉默了片刻，道：“做得好。多亏了你将小六两人叫上去。赏。”
冯令仪道不敢：“微臣愧不能受，大皇孙如此……”
皇上平淡道：“这不是你的过错。”似乎不愿意再提，看向太医。
太医轻轻点了点头：“禀皇上，大皇孙服用之物中……有异的正是这碟点心。”
皇上的目光阴沉了一下：“这两碟点心可有不对？”
太医便有些迟疑：“并无……”
皇上正要说话，外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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