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穿着一身素色宫装的太子妃疾步走了进来，满脸担忧之色，挡都挡不住。
“儿臣参加皇上！”太子妃见了皇上，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行礼又急忙解释，“皇上赎罪，儿臣听人来回禀，要取翊显这三日的膳食单子，问他们又说不清楚，儿臣实在着急，这才赶了过来……”
上回她因两个皇孙打架擅入文华殿，是被皇上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的。
皇上叹了口气，很明显是无心追究：“翊显在里头，你去瞧瞧吧。”又叫太医：“你同太子妃说说。”
叶太子妃看着太医沉重的神情，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抓着奴婢的胳膊一步步走进了庑房。
太医摇摇头跟了进去。
皇上低头沉思片刻，缓缓道：“经手了今日小厨房茶点的所有宫人，一律下慎刑司审问，务必审问出背后真凶。”
跟随在侧的大太监低头应是。
庑房之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喊，极为凄厉，听得在场众人都目露恻然之色。
皇上也回头看了眼庑房，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冯令仪听着不免揣测，那糕点里究竟是掺了什么药？难不成大皇孙已经不成事了？
但瞧皇上的脸色，也只是愤怒而已，并不见过多的哀切……
正胡乱猜测着，庑房的槅门忽然被打开，太子妃从里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金簪，直直奔向冯令仪，满脸厉色道：“都是你！都是你！贱人，祸害了太子爷还不够，如今又来害我的儿子！”
冯令仪始料不及，第一下便被金簪扎中肩膀，偏偏又不好还手，只好连连往后退去，不住地道“娘娘恕罪”。
顺哥从旁冲了过来，挡在冯令仪面前阻拦太子妃，高声喊道：“母亲！您不能黑白不分！”
太子妃哪里听得见，握着金簪的手不管不顾地胡乱挥舞，连顺哥都险些被刺中了。
冯令仪顾不得再装模作样，一把抓住了太子妃的手腕：“娘娘！”
宫人们手足无措地不敢上前，齐项瞄了眼皇上的脸色，高声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不将冯大人拉开？若是冲撞了太子妃娘娘，看你们谁担待得起！”
宫人们这才一拥而上。
太子妃被侍女拦抱住，仍不罢休地伸手劈头盖脸扇了冯令仪一耳光，口中谩骂不休。
“叶氏，”皇上沉声道，“发泄也该有个限度。冯馥堂是翊显几个的师傅，是朝中官员。你要注意身份。”
太子妃转头跪在皇上面前，哭喊道：“求皇上明鉴！冯令仪此人就是个祸害，是扫把星！他葬送了太子不够，还要毁掉皇上的孙儿！翊显在前头读书，从未出过岔子，为何自从他进了重华堂，翊显便一日比一日不快活，如今更是遭逢此等大难！儿臣求皇上严惩奸师，严惩奸臣！”
皇上的身形岿然不动，语气甚至称得上怜悯：“太子妃，你魔怔了。回端敬殿去吧，好好照顾几个孩子。”声音加重几分：“记住了，你是嫡母。”
太子妃神情茫然，直到宫人在皇上的示意下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她才猛然回神，浑身打了个哆嗦，喃喃地说：“儿臣知道……”
这厢一片混乱，皇上皱眉看着冯令仪：“你退下吧。找个大夫上药。”
冯令仪再担心顺哥，也只能遵旨出宫。
她直接去了吴传周的医馆，让跑腿的小伙计将东家叫出来。
吴传周见了她一脸莫名：“稀奇啊，这个时辰，你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
这时已经天色昏黑了，廊下早早点起灯笼。
“自然是找你有事，”冯令仪从袖中拿出那一角快融掉的点心，“帮我瞧瞧，这点心有何不对之处。”
吴传周掐了一些在指尖上，细闻片刻，还要送入口中，看得冯令仪眉心一跳：“……你小心些，是有毒的。”
吴传周道了句没事：“不是砒霜鸩毒，尝一星无碍。”
他闭目片刻，方才纳罕道：“是雷公藤啊，几十斤雷公藤炼出浓浓少许汁液，极为狠毒……”
冯令仪忙道：“是何功效？”
吴传周露出一种肉痛的神色：“断人子孙的，男子用最伤阴鸷。再吃多一点便无可转圜了……你从哪儿得来的？”
大皇孙可是一连吃了五六块呢。
冯令仪心境微妙。
难怪试毒的小太监明明吃了一整块点心，却直到大皇孙毒发都毫无异样。
难怪皇上和诊脉的太医缄口不言……这事一旦传出去，端本宫大皇孙在朝堂百官眼中也就是个废人了。
难怪太子妃愤怒成那般模样，恨不得要吃了她……
不知此事是谁出手呢。
吴传周见她久久不言，不满地追问道：“你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
冯令仪犹豫片刻：“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背后之人设计这一场，不就是为了摧毁大皇孙的政治资本？如今既然得手，又岂能不大肆散播？
吴传周没好气地赶她出门了。
四九大寒，官员们上衙都是窝在署房里，槅门只留出一丝缝隙通风，屋里点着足足的炭火。
冯令仪从郭诵龄屋里出来。
做到小九卿这样的高位，少不了在宫里有些门路，郭侍郎方才正是问及昨日重华堂之事。
冯令仪将自己该知道的说给了他，不等郭诵龄开口，又放低声音道：“下官窥测圣颜，并无哀戚之色，大皇孙所遇困厄，兴许有特殊之处……”
点到即止。
郭诵龄在屋里踱起步来：“你的意思是……”
“大人不必过多思虑。以下官之见，风声很快便会传出来了。”冯令仪低头道。
郭诵龄咂摸了片刻，才挥手让她退下。
冯令仪回了署房，一路都在想东宫授课的差事还能不能留住。屋里点了沉水香，十分淡雅，令人心神宁静。
冯令仪坐在太师椅上写公文，忽然瞥见屏风后似乎有什么物什晃动了一瞬。
屏风后摆的是休憩用的矮榻……
她屋里又进贼了不成？
冯令仪轻手轻脚地起身，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悄悄探过屏风一看，她不由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个穿着太监制服的小男孩，不是顺哥是谁？
冯令仪差点喊出来，这点声响便惊动了蹲在屏风角落里的顺哥，他刷地抬起头来，眼睛一亮。
“冯冯！”
冯令仪将他从里头牵了出来，一行拍打他身上的尘土一行连连发问：“你怎么跑出宫来了？端本宫的人知不知道？你走错了地儿还是专程来寻我？寻我做什么？”
顺哥一张稚气的脸失去了以往的鲜活劲儿，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和惧怕，好像被吓坏了。
他捉着冯令仪的衣角惊慌道：“我专门来找你的……冯冯，你让我去你家住几日好不好？我不敢住宫里了，一定还有人要害我……小时候爹爹就带我去你家玩过，能不能——”
冯令仪一把捂住他的嘴：“小祖宗，这话可不能说！”心里十分震惊，这孩子怎么还能记得一两岁的事情呢！
顺哥呜呜地直点头，冯令仪才放下手，揽着他在矮榻上坐下：“你偷偷跑出来，哪些人知道？”
顺哥却好像知道她要将他送回去似的，紧紧闭着嘴不说话。
冯令仪叹了口气：“你是皇孙，生来该住在紫禁城，怎么能去臣下府中住呢？就算要住，也得等你成年了、娶妻了再说。献文太子也没带你来过我家，兴许是你梦里经历的呢。”
顺哥的神情便迟疑起来：“是吗……”
冯令仪肯定地点点头。
“可是我在宫里害怕，”顺哥缩在床角道，“宫里的太监那么多，我们每日都要进膳，害大哥的人还没揪出来……我看谁都觉得是奸人。”
冯令仪看他蜡黄的小脸，福至心灵道：“你该不会从昨日到现在都没用膳吧？”
顺哥犹豫着点点头。
冯令仪只好端了碟用作充饥的白糖糕给他，还是上午剩下的。
顺哥看了看白糖糕：“它会不会也有毒？”
冯令仪道：“我都吃过一块了。你说呢？”
顺哥闻言，立刻抓了两个进嘴，咔擦咔擦地咬了几口便咽下，又伸手要拿。
冯令仪看得牙酸：“慢点吃，别噎着了。真是遭罪。”
顺哥狼吞虎咽好一阵才慢下来，小声道：“我在宫里都不敢吃饭了……”
冯令仪违心道：“宫规森严，层层把守，何至于到这个地步。出了昨日的事，御膳房和各处厨房只会更加当心，不会再有岔子了。”
顺哥睁大眼睛：“可是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别人藏在暗处想害我，我防不胜防。昨日若不是您忽然喊我上去改课业，我现下便要和大哥一样整宿躺在床上哭了。”
冯令仪笑道：“你看，这不是你运气好吗，有真神庇佑，合该躲过一劫。大皇孙那里，你知不知道情况？”
顺哥支吾了一阵：“您别说出去哦……”
冯令仪颔首：“这是自然。”
顺哥便小声道：“我听几个小宫人说的，大哥好像、好像不能有子嗣了。皇爷爷命太医院上下一同诊治，但好像也无能为力。母亲也无法管事了，端本宫里乱做一团，我才趁乱跑出来了。”
果然如此。
冯令仪得了确定的答案，便专心一意要将顺哥送回宫里。半大的皇孙私自跑出来，这是要出人命的。
“再害怕你也不能这么跑出来啊，这回是你运气好，找到了户部。若是下回走迷了，被拐子抱走，你想回宫也回不成了。”
顺哥央求道：“那您就带我回府吧。端本宫里人心惶惶的，宫人们自己还担心不过来呢，更别提管我了。我死在屋里都没人能发现的。”
冯令仪狠狠心摇头：“不行。此事若能行，必须经过皇上允许。可皇上怎么会答应？你敢请皇上下旨吗？”
顺哥只犹豫了一下：“我敢。只要您答应，我就去求皇上。”
冯令仪无奈，苦苦想了半晌，褪下那串玫红碧玺珠串，找来剪子绞断金线，取下一颗碧玺珠给他：“这珠子有避毒的功效。你不是怕还有人在饭菜下毒吗？进膳前用这珠子试一试便知道了。比试毒太监好用。”
其实她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
顺哥攥着碧玺珠好像攥住救命稻草：“我一定好好保管！”忽然神情一变，想起什么似的：“那您昨日……”
冯令仪道：“昨日是我临时兴起。毕竟看那试毒太监并无异样。你可得将珠子好生藏着，旁人问起也别说是避毒的，知道吗？”
顺哥点头如捣蒜：“知道！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知晓，会给您惹麻烦。”
冯令仪暗暗为自己捏了把汗。也不知这孩子能不能守住嘴。
顺哥得了昨日派上大用场的碧玺珠，仿佛得了定海神针，不再坚持着要跟冯令仪回家，终于肯回宫去了。
冯令仪问了他是如何出宫，才知道他从太子妃那里顺走了宫牌，和大伴换了衣服，借着为太子妃送家信的名头跑出来的。
这理由倒是不错。
冯令仪便一直送他到了宫门口，看着他过了禁卫的搜查，顺利进宫，这才折返回户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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